《北京法源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北京法源寺- 第2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心怀,才真正是出家人的心怀。儒家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但佛门却是‘舍吾老以及人之老’,有大感情的人是不在意小感情的。”    
    “那么,师父,你为什么三十岁以后才出家?”普净顶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把庙作为起点,而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遁入空门,把庙作为终站?”    
    佘法师为之一震。但是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他转了身,对着庙门,没有看普净:“这是你十年前就问过我的问题,我没答复你,只说有一天你会知道。那一天啊,现在还没到来。我只能告诉你,我从三十岁后出家以来,我一直怀疑法源寺是我的终站,我虽然六十二岁了,人已垂垂老去,可是,我总觉得冥冥中还有一件事在等我去弥补、去续成、去做完,我直到今天还不十分清楚那是什么事,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什么事。就是:我不会寿终正寝在这里,法源寺不是我的终站。普净啊,我们在法源寺相会,也会在法源寺相离,就让我们以离为聚吧……”    
    正在佘法师说到这里,从庙门那边,走进来两个彪形大汉。走近的时候,其中一个满面虬髯的,一直用锐利的眼光。打量着佘法师,他不友善地盯着佘法师看,佘法师察觉了,立刻表情有异,低眉不语。两个大汉擦身而过,朝里走去,也连个招呼都不打。普净看在眼里,十分奇怪。    
    “师父,你好像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对你好像不很友善。”    
    佘法师两眼看地,又抬头看天,轻叹了一声。    
    “普净,你观察入微,我的确知道他们是谁。那个留大胡子的,不是别人,就是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普净惊叹起来。    
    “大刀王五。”佘法师平静地说,“这位‘京师大侠’现在五十二岁,他整整比我小十岁。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有十七岁,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    
    “师父那么早就认识了大刀王五?”    
    “那么早。”    
    “刚才大刀王五显然认出了师父。你们很多年不见了吧?”    
    “三十多年不见了。”佘法师说,“我看,我还是告诉你吧。你一直不知道我当年出家的秘密,如今我们分手在即,我就告诉你吧!”    
    “大刀王五跟我有一段相同的经历,这经历,大家都不愿透露的,就是我们都做过‘长毛贼’。所谓‘长毛贼’,是满洲人对太平天国中太平军的称呼。太平天国起义时,号召恢复汉族蓄发不剃的风俗、反抗清廷政府剃发留辫子的制度,所以就被叫做‘长毛贼’。近五十年前,金田起义时,天王洪秀全三十六岁、其他各王都三十上下,翼王石达开只有二十岁,当时他们的确有朝气,同甘共苦,有理想、有革命气象,可是,到了打进南京城、打下了中国半壁山河,他们开始腐化了、内斗了,但是其中石达开还是像样子的。他在武汉前方,听说京城里同志内斗武斗,东王杨秀清被杀,特别赶回来挽救革命阵营的分裂,但换得的,却是他自己全家也被杀了。最后他又不见容于洪秀全,他只好出走了,随他出走的有十几万人。他在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广西、湖北、四川等省行踪不定,最后败退云南,最后只剩四万残部,在西康抢渡大渡河不成,陷于绝境,不但被穷山恶水包围,也被清军和土人包围。那时我和王五都在他左右,我们没粮食吃,吃野草;野草吃光了,杀战马吃马肉;马肉吃光了,剩下七千人,拼死突围,逃到一个叫老鸦漩的地方,又碰到敌人,不能前进。两天以后,石达开不见了,据说他为了顾全最后七千人的七千条命,自动走到清军里投降了。可是,当我们放下武器,一起投降的时候,清军大开了杀戒,几千人被杀了、几千人四处逃命。石达开的家属早在南京就被自己人杀光了,但侥幸逃出来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叫石绮湘,人长得漂亮,又会写文章,六年来,跟着部队长征,那时我因为读过书,被石达开看中,替他掌管文案,与绮湘早晚见面,日久也就生情,石达开也有意把我收为女婿,但在整天转战南北的情况里,也不便成婚。石达开在老鸦漩不见了,我们事先都不知情,后来传说,自动走到清军投降的,是一个面目很像石达开的手下,他冒充石达开,替他被清军杀了,而石达开本人,却逃亡了。在清军大开杀戒的时候,我跟绮湘、王五等一百多人,翻山越岭而走,藏在深山里,等待转机,由于处境绝望,很多人主张还是偷渡大渡河。在偷渡前,我们四下探听,来了一个离奇的消息。说一个船夫,一天傍晚搭了一个老先生过河,老先生跟船夫蛮谈得来。船夫是有心人,感到这位老先生来路不简单,但也不便多问。最后,老先生下船了,回头望着高山流水,感慨地说了一句:‘风月依然,而江山安在?’就快步消失了。据船夫说,那种快步的动作,全是年轻人的动作。天亮以后,船夫发现船里留下一把伞,伞柄为硬铁所铸,上有‘羽异王府’四个小字,乃恍然大悟,这就是翼王石达开啊!这个消息,使大家都兴奋起来了。因为我们都知道石达开有这么一把大雨伞。绮湘更是兴奋,坚持要去找这船夫,追踪她父亲的足迹,于是大家一齐出发了。可是在河边,我们中了埋伏,清军一拥而上,我们回身四散逃跑,逃跑中我听到绮湘的叫喊,好像是出了事,但我不顾一切,还是拼命跑,那天夜黑风高,我身体又有病,突发的事件,使我突然勇气全无,竟没有勇气回头去救绮湘。事后听说石达开的女儿被俘了,被清军轮奸而死。虽然我事后自解,说我纵使当时回头救她,也未必救得了她,但以我同她的关系,在乱军中,我实在不该只顾我自己逃命,我实在可耻、实在不原谅我自己、实在没脸见人。于是,我辗转回到北京,回到跟我们佘家有点渊源的法源寺,看破红尘,最后做了和尚。如今三十年了,我回想三十年前那一晚上,我直到今天,还是弄不清我当时为什么突然那么胆怯、那么突然间勇气全无。”    
    


第四部分 明月几时有第61节 做和尚的事

    “师父到法源寺做和尚的事,王五他们知道吗?”    
    “我想他们知道。大家都在北方这么多年,都有头有脸,应该都知道老战友们后来在干什么。不过,我们没有来往——他们认为我应与绮湘同死,他们把我看成苟且偷生之辈,他们看我不起。”    
    “表面上,师父出了家,王五他们开了镖局,大家都不再搞革命了。是吗?”    
    “是吧。”佘法师淡淡地说,两眼仍望着庙门以外。他茫然地走向前去,慢慢地,走到了丁香树旁。十年前康有为写的杜甫丁香诗在他嘴边浮起,他的脑海中,千军万马,呼啸而来。这时已近薄暮,但在天边突然起了乌云——纵使在夕阳向晚,天要变,也不会等待夕阳的。    
    ※      ※      ※    
    两年以后,一九○○年旧历七月二十日,向晚时分。    
    一个人坐在孤岛的水边,也不等待夕阳。他年纪轻轻的,却满脸病容,有什么夕阳可等待呢?他自己就是夕阳!    
    今天又是七月二十日了,他心里想。整整两年前的七月二十日,我把内阁候补侍读、刑部后补主事、内阁候补中书、江苏候补知府四个小官,攫升为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那时正是维新变法如火如荼的日子,可是,一切昙花一现,他们四个人,上任不过二十四天,就连同另外两位,横尸法场了。他自己变成了傀儡皇帝。最令人气愤的,杀他们六个人的上谕,竟然还是用他的名义发出的。他还背得出那种官样文章。上谕中说这六个人“革职拿交刑部讯究”后,“旋有人奏,若稽延时日,恐有中变,朕熟思审处,该犯等情节较重,难逃法网,倘语多牵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复奏,于昨日谕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此事为非常之变,附和奸党,均已明正典刑”。这就是说,皇帝“熟思审处”以后,已认定他们“情节较重,难逃法网”了,所以,为了怕耽误了杀人时间,另生变化,就先杀人了。这种命令,证明了想杀人的人,可以无须遵守皇帝自己订的法律。按照大清的法律,执行死刑,要经过“斩监候”或“斩立决”的程序,“斩监候”是把犯人关到秋天,到秋天再奏到朝廷,没有斟酌余地的就批准秋决;有斟酌余地的就免他一死,或者来个缓决,到第二年秋天再说。至于“斩立决”,那就不要等秋天,只要等到复文一到,就可以杀人。管杀人关人的是刑部、管纠察的是都察院,判死刑要另得大理寺复文。所以依照法律程序,杀人不可能这么快,不可能快到头天审、第二天就杀。如今皇帝一道命令,公然表示“未俟复奏”就把人杀了,这叫什么皇帝!    
    他又回想着:那六天内四道命令,条条都是以皇帝的名义发出来的,形式上,是皇帝来杀这一周前还和他在一起维新变法的人,这真是命运的嘲弄,嘲弄我自己是昏君……    
    他坐在水边,思绪飘浮着,一如水面上的浮萍。但是,谁又配跟浮萍比呢?浮萍还是有根的,而我这皇帝呢,却囚居在小岛上,连根都给拔了。    
    蓦然间,远处传来了炮声。怎么会有炮声,他纳闷着。他不会向看守他的太监去查问,因为问也白问,什么都问不到,这些太监都是皇太后贴身的死党,一切都被交代得守口如瓶。正在他对炮声疑惑的时候,他发觉背后已经站了四个人,他转过身去,四个穿民间便服的人下了跪,为首的却是李莲英。    
    “皇上吉祥!”李莲英用尖锐的喉音致意着,“好久没来向皇上请安了,请皇上恕罪。”说着,他磕了头。其他三个也跟着磕了头。    
    “起来,你们怎么都穿着这种老百姓的衣服?”皇上问。    
    “不瞒皇上说,”李莲英报告着,“外面出了事。从去年以来,民间出了义和团,他们拜神以后可以降神附体,口诵咒语。金刀不入、枪炮不伤,他们说:‘不穿洋布、不用洋火、……兴大清,灭洋教。’到处杀洋人、杀信洋教的、烧教堂、烧火车,刚毅等满朝文武信了他们、老佛爷也信了他们,害得洋人搞八国联军,现在已经杀到北京城来了,义和团根本就抵挡不住了。老佛爷下令接皇上一起逃走,现在我们就是来接皇上。请皇上立刻进来换衣服吧!趁着兵荒马乱,化装成难民,还来得及走,再迟就来不及啦!”    
    光绪皇帝脱下了龙袍,改穿了黑色长衫、蓝布裤子。跟他们直奔宫外,转上了骡车,在慌乱中他频频问:    
    “珍妃呢?珍妃在哪里?”    
    “车在前面。”李莲英手一指,“女眷们都跟老佛爷在一起,随后就来!”李莲英答应着。“皇上先待在这儿。我去接她们!”说着,就朝前走去。    
    “我跟你一起走!我要先向皇太后请安。”光绪皇帝喊了一声。随即下了骡车,跟李莲英和众太监飞奔到宫里。他们赶到贞顺门,正看到前面一堆人,在拥簇着什么,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哀呼。他们赶上去,正看到珍妃被太监推到井边,光绪皇帝大叫着奔上去,可是,太迟了,哀呼的嘶喊在快速减弱,扑通的水声从深井传出,太监们抢先抓住皇上,在离井十步远的地方,被太监拖倒在地。    
    一个乡村农妇打扮的老女人站在贞顺门边,被一堆化了装的男女拥簇着,他们都吓呆了。老女人若无其事,她把双手上下交互错打了一下,冷冷地说:“把皇上拉起来,咱们走吧!”    
    一行人等,狼狈地上了路,什么都来不及带,也无法带、不敢带。走了几百里路,全无人烟。口渴了,走到井边,不是没有打水的桶,就是井里浮着人头。直走到察哈尔的怀来,才算得到补给。此后从察哈尔到山西、到河南、到陕西,两个月下来,终于到了西安。    
    出走十七个月后,乱局平静了。中国向八国道歉、惩凶、赔款。赔款总额是四万万五千万两,而当时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人,正好每个百姓平均要赔一两,相当于中国五年的总收入。中国老百姓为昏庸狠毒的皇太后又戴了重枷,可是重枷又岂限于赔给洋人吗?十六个月前,皇太后自北京出走时,身无长物;十六个月后从西安回来时,装载箱笼的车马却高达三千辆,车队绵延七百里(二百五十英里),兴高采烈,不似战败归来,而像迎神赛会。最后一段路,从正定回北京一段,坐的还是火车——皇太后终于向西方文化搭载了。二十一辆火车,终于开进了北京城。    
    


第四部分 明月几时有第62节 革命成功

    六年以后,一九○八年,光绪皇帝在位第三十四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旧历十月二十二日),七十三岁的西太后终于死去,但在她死前一天,三十八岁的光绪皇帝却神秘的先死了,是毒杀?是巧合?只有埋在豪华坟墓的西太后自己知道。这座豪华坟墓叫“东陵”,距离北京九十英里,是花了八百万两盖成的,治丧费用又花了一百五十万两,总数接近了一千万两。在她统治的四十七年岁月里,中国人民为她花了无数的钱,最后的一千万两丧葬之资,可说是大家最愿意花的。当她的金棺材被抬出北京城门的时候,一百二十名杠夫都挤不出去了,减到八十四个人,才得脱棺而出。从此,北京城消逝了她的余晖,夕阳没落了,大清帝国也榨干了。三年以后,革命成功了。中华民国建立了。    
    ※      ※      ※    
    西太后的死去,却使某一些人“复活”了。光绪皇帝的另一位妃子——瑾妃,是珍妃的亲姐姐,为她惨死的妹妹立了一个牌位,挂上“贞筠劲草”的匾额,以为追念与哀思。那恐怖的井,早被人叫做“珍妃井”,在井边上用铁条贯穿石柱,封起来了,上面还盖了厚厚的木块,一眼望去,倍觉阴森与凄凉。    
    另一个“复活”的人是张荫桓。在他被捕以后,由于他实际负责外交多年,出使过美国、西班牙、秘鲁,也在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六十庆典上做过特使,最后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