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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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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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宣不晓得是不是富善先生营救他出来的,可是很愿马上去看他;即使富善先生没有出力,他也愿意先教老先生知道他已经出来,好放心。心里这样想,他可是一劲儿往西走。“家”吸引着他的脚步。他雇了一辆车。在狱里,虽然挨了三天的饿,他并没感到疲乏;怒气持撑着他的精神与体力。现在,出了狱门,他的怒气降落下去,腿马上软起来。坐在车上,他感到一阵眩晕,恶心。他用力的抓住车垫子,镇定自己。昏迷了一下,出了满身的凉汗,他清醒过来。待了半天,他才去擦擦脸上的汗。三天没盥洗,脸上有一层浮泥。闭着眼,凉风撩着他的耳与腮,他舒服了一点。睁开眼,最先进入他的眼中的是那些灯光,明亮的,美丽的,灯光。他不由的笑了一下。他又得到自由,又看到了人世的灯光。马上,他可是也想起那些站在囚牢里的同胞。那些人也许和他一样,没有犯任何的罪,而被圈在那里,站着;站一天,两天,三天,多么强壮的人也会站死,不用上别的刑。“亡国就是最大的罪!”他想起这么一句,反复的念叨着。他忘了灯光,忘了眼前的一切。那些灯,那些人,那些铺户,都是假的,都是幻影。只要狱里还站着那么多人,一切就都不存在!北平,带着它的湖山宫殿,也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罪恶!
  车夫,一位四十多岁,腿脚已不甚轻快的人,为掩饰自己的迟慢,说了话:“我说先生,你知道今儿个砍头的拉车的姓什么吗?”
  瑞宣不知道。
  “姓崔呀!西城的人!”
  瑞宣马上想到了小崔。可是,很快的他便放弃了这个想头。他知道小崔是给瑞丰拉包车,一定不会忽然的,无缘无故的被砍头。再一想,即使真是小崔,也不足为怪;他自己不是无缘无故的被抓进去了么?“他为什么……”“还不知道吗,先生?”车夫看着左右无人,放低了声音说:“不是什么特使教咱们给杀了吗?姓崔的,还有一两千人都抓了进去;姓崔的掉了头!是他行的刺不是,谁可也说不上来。反正咱们的脑袋不值钱,随便砍吧!我日他奶奶的!”
  瑞宣明白了为什么这两天,狱中赶进来那么多人,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没被审讯和上刑。他赶上个好机会,白拣来一条命。假若他可以“幸而免”,焉知道小崔不可以误投罗网呢?国土被人家拿去,人的性命也就交给人家掌管,谁活谁死都由人家安排。他和小崔都想偷偷的活着,而偷生恰好是惨死的原因。他又闭上了眼,忘了自己与小崔,而想象着在自由中国的阵地里,多少多少自由的人,自由的选择好死的地方与死的目的。那些面向着枪弹走的才是真的人,才是把生命放在自己的决心与胆量中的。他们活,活得自由;死,死得光荣。他与小崔,哼,不算数儿!
  车子忽然停在家门口,他楞磕磕的睁开眼。他忘了身上没有一个钱。摸了摸衣袋,他向车夫说:“等一等,给你拿钱。”“是了,先生,不忙!”车夫很客气的说。
  他拍门,很冷静的拍门。由死亡里逃出,把手按在自己的家门上,应当是动心的事。可是他很冷静。他看见了亡国的真景象,领悟到亡国奴的生与死相距有多么近。他的心硬了,不预备在逃出死亡而继续去偷生摇动他的感情。再说,家的本身就是囚狱,假若大家只顾了油盐酱醋,而忘了灵魂上的生活。
  他听到韵梅的脚步声。她立住了,低声的问“谁?”他只淡淡的答了声“我!”她跑上来,极快的开了门。夫妻打了对脸。假若她是个西欧的女人,她必会急忙上去,紧紧的抱住丈夫。她是中国人,虽然她的心要跳出来,跳到丈夫的身里去,她可是收住脚步,倒好象夫妻之间有一条什么无形的墙壁阻隔着似的。她的大眼睛亮起来,不知怎样才好的问了声:“你回来啦?”
  “给车钱!”瑞宣低声的说。说完,他走进院中去。他没感到夫妻相见的兴奋与欣喜,而只觉得自己的偷偷被捉走,与偷偷的回来,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假若他身上受了伤,或脸上刺了字,他必会骄傲的迈进门坎,笑着接受家人的慰问与关切。可是,他还是他,除了心灵上受了损伤,身上并没一点血痕——倒好象连日本人都不屑于打他似的。当爱国的人们正用战争换取和平的时候,血痕是光荣的徽章。他没有这个徽章,他不过只挨了两三天的饿,象一条饿狗垂着尾巴跑回家来。
  天佑太太在屋门口立着呢。她的声音有点颤:“老大!”
  瑞宣的头不敢抬起来,轻轻的叫了声:“妈!”小顺儿与妞子这两天都睡得迟了些,为是等着爸爸回来,他们俩笑着,飞快的跑过来:“爸!你回来啦?”一边一个,他们拉住了爸的手。
  两支温暖的小手,把瑞宣的心扯软。天真纯挚的爱把他的耻辱驱去了许多。
  “老大!瑞宣!”祁老人也还没睡,等着孙子回来,在屋中叫。紧跟着,他开开屋门:“老大,是你呀?”瑞宣拉着孩子走过来:“是我,爷爷!”
  老人哆嗦着下了台阶,心急而身体慢的跪下去:“历代的祖宗有德呀!老祖宗们,我这儿磕头了!”他向西磕了三个头。
  撒开小顺儿与妞子,瑞宣赶紧去搀老祖父。老人浑身仿佛都软了,半天才立起来。老少四辈儿都进了老人的屋中。天佑太太乘这个时节,在院中嘱告儿媳:“他回来了,真是祖上的阴功,就别跟他讲究老二了!是不是?”韵梅眨了两下眼,“我不说!”
  在屋中,老人的眼盯住了长孙,好象多年没见了似的。瑞宣的脸瘦了一圈儿。三天没刮脸,短的,东一束西一根的胡子,给他添了些病容。
  天佑太太与韵梅也走进来,她们都有一肚子话,而找不到话头儿,所以都极关心的又极愚傻的,看着瑞宣。“小顺儿的妈!”老人的眼还看着孙子,而向孙媳说:“你倒是先给他打点水,泡点茶呀!”
  韵梅早就想作点什么,可是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泡茶和打水。她笑了一下:“我简直的迷了头啦,爷爷!”说完,她很快的跑出去。
  “给他作点什么吃呀!”老人向儿媳说。他愿也把儿媳支出去,好独自占有孙子,说出自己的勇敢与伤心来。天佑太太也下了厨房。
  老人的话太多了,所以随便的就提出一句来——话太多了的时候,是在哪里都可以起头的。
  “我怕他们吗?”老人的小眼眯成了一道缝,把三天前的斗争场面从新摆在眼前:“我?哼!露出胸膛教他们放枪!他们没——敢——打!哈哈!”老人冷笑了一声。
  小顺儿拉了爸一把,爷儿俩都坐在炕沿上。小妞子立在爸的腿中间。他们都静静的听着老人指手划脚的说。瑞宣摸不清祖父说的是什么,而只觉得祖父已经变了样子。在他的记忆中,祖父的教训永远是和平,忍气,吃亏,而没有勇敢,大胆,与冒险。现在,老人说露出胸膛教他们放枪了!压迫与暴行大概会使一只绵羊也要向前碰头吧?
  天佑太太先提着茶壶回来。在公公面前,她不敢坐下。可是,尽管必须立着,她也甘心。她必须多看长子几眼,还有一肚子话要对儿子说。
  两口热茶喝下去,瑞宣的精神振作了一些。虽然如此,他还是一心的想去躺下,睡一觉。可是,他必须听祖父说完,这是他的责任。他的责任很多,听祖父说话儿,被日本人捕去,忍受小老鼠的戏弄……都是他的责任。他是尽责任的亡国奴。
  好容易等老人把话说完,他知道妈妈必还有一大片话要说。可怜的妈妈!她的脸色黄得象一张旧纸,没有一点光彩;她的眼陷进好深,眼皮是青的;她早就该去休息,可是还挣扎着不肯走开。
  韵梅端来一盆水。瑞宣不顾得洗脸,只草草的擦了一把;坐狱使人记住大事,而把洗脸刷牙可以忽略过去。“你吃点什么呢?”韵梅一边给老人与婆母倒茶,一边问丈夫。她不敢只单纯的招呼丈夫,而忽略了老人们。她是妻,也是媳妇;媳妇的责任似乎比妻更重要。
  “随便!”瑞宣的肚中确是空虚,可是并不怎么热心张罗吃东西,他更需要安睡。
  “揪点面片儿吧,薄薄的!”天佑太太出了主意。等儿媳走出去,她才问瑞宣:“你没受委屈啊?”
  “还好!”瑞宣勉强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她晓得怎么控制自己。她的话象满满的一杯水,虽然很满,可是不会撒出来。她看出儿子的疲倦,需要休息。她最不放心的是儿子有没有受委屈。儿子既说了“还好”,她不再多盘问。“小顺儿,咱们睡觉去!”小顺儿舍不得离开。
  “小顺儿,乖!”瑞宣懒懒的说。
  “爸!明天你不再走了吧?”小顺儿似乎很不放心爸爸的安全。
  “嗯!”瑞宣说不出什么来。他知道,只要日本人高兴,明天他还会下狱的。
  等妈妈和小顺儿走出去,瑞宣也立起来。“爷爷,你该休息了吧?”
  老人似乎有点不满意孙子:“你还没告诉我,你都受了什么委屈呢!”老人非常的兴奋,毫无倦意。他要听听孙子下狱的情形,好与自己的勇敢的行动合到一处成为一段有头有尾的历史。
  瑞宣没精神,也不敢,述说狱中的情形。他知道中国人不会保守秘密,而日本人又耳目灵通;假若他随便乱说,他就必会因此而再下狱。于是,他只说了句“里边还好!”就拉着妞子走出来。
  到了自己屋中,他一下子把自己扔在床上。他觉得自己的床比什么都更可爱,它软软的托着他的全身,使身上一切的地方都有了着落,而身上有了靠头,心里也就得到了安稳与舒适。惩治人的最简单,也最厉害的方法,便是夺去他的床!这样想着,他的眼已闭上,象被风吹动着的烛光似的,半灭未灭的,他带着未思索完的一点意思沉入梦乡。
  韵梅端着碗进来,不知怎么办好了。叫醒他呢,怕他不高兴;不叫他呢,又怕面片儿凉了。
  小妞子眨巴着小眼,出了主意:“妞妞吃点?”
  在平日,妞子的建议必遭拒绝;韵梅不许孩子在睡觉以前吃东西。今天,韵梅觉得一切都可以将就一点,不必一定都守规矩。她没法表示出她心中的欢喜,好吧,就用给小女儿一点面片吃来表示吧。她扒在小妞子的耳边说:“给你一小碗吃,吃完乖乖的睡觉!爸回来好不好?”
  “好!”妞子也低声的说。
  韵梅坐在椅子上看一眼妞子,看一眼丈夫。她决定不睡觉,等丈夫醒了再去另作一碗面片。即使他睡一夜,她也可以等一夜。丈夫回来了,她的后半生就都有了依靠,牺牲一夜的睡眠算得了什么呢。她轻轻的起来,轻轻的给丈夫盖上了一床被子。
  快到天亮,瑞宣才醒过来。睁开眼,他忘了是在哪里,很快的,不安的,他坐起来。小妞子的小床前放着油灯,只有一点点光儿。韵梅在小床前一把椅子上打盹呢。
  瑞宣的头还有点疼,心中寡寡劳劳的①象是饿,又不想吃,他想继续睡觉。可是韵梅的彻夜不睡感动了他。他低声的叫:“小顺儿的妈!梅!你怎么不睡呢?”
  韵梅揉了揉眼,把灯头捻大了点。“我等着给你作面呢!什么时候了?”
  邻家的鸡声回答了她的问题。
  “哟!”她立起来,伸了伸腰,“快天亮了!你饿不饿?”瑞宣摇了摇头。看着韵梅,他忽然的想说出心中的话,告诉她狱中的情形,和日本人的残暴。他觉得她是他的唯一的真朋友,应当分担他的患难,知道他一切的事情。可是,继而一想,他有什么值得告诉她的呢?他的软弱与耻辱是连对妻子也拿不出来的呀!
  “你躺下睡吧,别受了凉!”他只拿出这么两句敷衍的话来。是的,他只能敷衍。他没有生命的真火与热血,他只能敷衍生命,把生命的价值贬降到马马虎虎的活着,只要活着便是尽了责任。
  他又躺下去,可是不能再安睡。他想,即使不都说,似乎也应告诉韵梅几句,好表示对她的亲热与感激。可是,韵梅吹灭了灯,躺下便睡着了。她好象简单得和小妞子一样,只要他平安的回来,她便放宽了心;他说什么与不说什么都没关系。她不要求感激,也不多心冷淡,她的爱丈夫的诚心象一颗灯光,只管放亮,而不索要报酬与夸赞。
  早晨起来,他的身上发僵,好象受了寒似的。他可是决定去办公,去看富善先生,他不肯轻易请假。
  见到富善先生,他找不到适当的话表示感激。富善先生,到底是英国人,只问了一句“受委屈没有”就不再说别的了。他不愿意教瑞宣多说感激的话。英国人沉得住气。他也没说怎样把瑞宣救出来的。至于用他个人的钱去行贿,他更一字不提,而且决定永远不提。
  “瑞宣!”老人伸了伸脖子,恳切的说:“你应当休息两天,气色不好!”
  瑞宣不肯休息。
  “随你!下了班,我请你吃酒!”老先生笑了笑,离开瑞宣。
  这点经过,使瑞宣满意。他没告诉老人什么,老人也没告诉他什么,而彼此心中都明白:人既然平安的出来,就无须再去罗嗦了。瑞宣看得出老先生是真心的欢喜,老人也看得出瑞宣是诚心的感激,再多说什么便是废话。这是英国人的办法,也是中国人的交友之道。
  到了晌午,两个人都喝过了一杯酒之后,老人才说出心中的顾虑来;
  “瑞宣!从你的这点事,我看出一点,一点——噢,也许是过虑,我也希望这是过虑!我看哪,有朝一日,日本人会突击英国的!”
  “能吗?”瑞宣不敢下断语。他现在已经知道日本人是无可捉摸的。替日本人揣测什么,等于预言老鼠在夜里将作些什么。
  “能吗?怎么不能!我打听明白了,你的被捕纯粹因为你在使馆里作事!”
  “可是英国有强大的海军?”
  “谁知道!希望我这是过虑!”老人呆呆的看着酒杯,不再说什么。
  喝完了酒,老人告诉瑞宣:“你回家吧,我替你请半天假。下午四五点钟,我来看你,给老人们压惊!要是不麻烦的话,你给我预备点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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