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古华芙蓉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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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古华芙蓉镇-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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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哆嗦,心都跳到了喉咙管,胸口上憋着气,快憋死人了。她终于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
    “书——田——哥——!”
    秦书田粗壮结实的双臂,把自己的女人抱住了,紧紧抱住了,抱得玉音的两脚都离了地。玉音一身都软塌塌,像根藤。她闭着眼睛,脸盘白净得像白玉石雕塑成。她任男人把她抱得铁紧,任男人的连鬓胡子在自己的脸上触得生痛。她只有一个感觉,男人回来了,不是梦,实实在在地回来了。就是梦,也要梦得久一点,不要一下子就被惊醒……
    竹枝扫把横倒在青石板街上,秦书田把胡玉音抱在近边的供销社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就像怀里搂着一个妹儿。胡玉音这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书田哥!书田哥!你、你……”
    “玉音!玉音!莫哭,莫哭,莫哭……”
    “你回来也不把个信!我早也等,晚也等……我晓得你会连天连夜赶回来!”
    “我哪里顾得上写信?哪里顾得上写信?坐了轮船坐火车,下了火车赶汽车,下了汽车走夜路,只恨自己没有生翅膀……但比生翅膀还快,一千多里路只赶了三天!玉音,你不高兴,你还不高兴?”
    “书田哥!我就是为了你才活着!”
    “我也是!我也是!要不,早一头栽进了洞庭湖!”
    胡玉音忽然停止了哭泣,一下子双臂搂住了秦书田的颈脖,一口一口在他满脸块上亲着,吻着。
    “哎呀,玉音,我的胡子太长了,没顾上刮。”
    “你一个男人家,哪晓得一个女人的心!”
    “你的心,我晓得。”
    “我每天早晨扫街,都喊你的名字,都和你讲话,你晓得?”
    “晓得。我每天早起去割湖草,去挑湖泥,总是在和你答话,我们有问有答。我晓得你在扫街,每早晨从哪块扫起,扫到哪里歇了歇。我听得见竹枝扫把刮得青石板沙沙沙……”
    “你抱我呀!抱我呀,抱紧点!我冷。”
    胡玉音依偎在秦书田怀里,生怕秦书田突然撒开了双手,会像影子一样突然消失似的。
    “玉音,玉音……我的好玉音,苦命的女人……”
    这时,秦书田倒哭起来了,双泪横流:
    “你为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今生今世,我都还你不起,还你不起……多少年来,我只想着,盼着,能回到你身边,看上你一眼,我就心甘情愿……万万想不到,老天开了眼,我们还有做人的一天……”
    胡玉音这时没有哭,一种母性的慈爱感情,在她身上油然而生。她抚着秦书田乱蓬蓬的头发,劝慰了起来:
    “书田哥,我都不哭了,你还哭?‘郎心挂在妹心头’。记得我娘早就跟我讲过,一个被人爱着、想着的人,不管受好大的难,都会平平安安……这么多年,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着、爱着的,我们才平平安安相会了!我们快点起来吧。这个样子坐在供销社阶沿上,叫起早床的街坊们看见了,会当作笑话来讲!”
    秦书田又哭了。他们双双站起来,像一对热恋着的年轻人,依偎着朝老胡记客栈走去。
    “军军满八岁了,对吧?他肯不肯喊爸爸?”
    “我早就都告诉他了。他天天都问爸爸几时回来,都等急了……话讲到头里,你若是见了崽娃就是命,把我晾到一边,我就不依……”
    “傻子,你尽讲傻话,尽讲傻话!”
     


七 一个时代的尾音


    芙蓉镇今春逢圩,跟往时不大相同。往时逢圩,山里人像赶“黑市”,出卖个山珍野味,毛皮药材,都要脑后长双眼睛,留心风吹草动。粮食、茶油、花生、黄豆、棉花、苎麻、木材、生猪、牛羊等等,称为国家统购统销的“三类物资”,严禁上市。至于猪肉牛肉,则连社员们自己一年到头都难得沾几次荤腥,养的猪还在吃奶时就订了派购任务,除非瘟死,才会到圩场上去卖那种发红的“灾猪肉”。城镇人口每人每月半斤肉票,有时还要托人从后门才买到手。说来有趣,对于这种物资的匮乏、贫困,报纸、《参考消息》则来宣传现代医学道理:动物脂肪胆固醇含量高,容易造成动脉硬化、高血压、心脏病,如今一些以肉食为主的国家都主张饮食粗淡,多吃杂粮菜蔬,植物纤维对人体有利。红光满面不定哪天突然死去,黄皮寡瘦才活得时月长久,延年益寿……
    时间真像在变魔术!“四人帮”倒台才短短两年多一点,山镇上的人们却是恍若隔世,进到了一个崭新的世代里了啊。如今芙蓉镇逢圩,一月三旬,每旬一六,那些穿戴得银饰闪闪、花花绿绿的瑶家阿妹、壮家大姐,那些衣着笔笔挺挺的汉家后生子,那些丰收之后面带笑容、腰里装着满鼓鼓钱荷包的当家嫂子、主事汉子们,或三五成群,或两人成对,或担着嫩葱水灵的时鲜白菜,或提着满筐满篮的青皮鸭蛋、麻壳鸡子,或推着辆鸡公车,车上载着社队企业活蹦乱跳的鱼鲜产品,或一阵风踩着辆单车,后座上搭一位嘻哈女客……人们从四乡的大路、小路上赶来,在芙蓉镇的新街、老街上占三尺地面,设摊摆担,云集贸易。那人流、人河,那嗡嗡的闹市声哟,响彻偌大一个山镇……圩场上最为惹人注目的,是新出现了米行、肉行。白米,红米,糙米,机米,筐筐担担,排成队,任人们挑选议价。新政策允许社员们在完成国家的征购派购任务后,到市场上出售富余的粮油农副产品。肉行更是蔚为壮观,木案板排成两长行,就像在开着社员家庭养猪的展销会、评比会,看谁案板上的膘厚油肥,皮薄肉嫩。“老表!这头猪总怕有三百上下吧?”“三、五百!再养下去不合算了。”“呵
    呵,尽是肥冬瓜,精肉太少了,女人家嫌油腻……”“你同志真是人心难足喽,不想想两年前,一月半斤肉票,你家炒红锅子菜哩,如今却嫌肥,怨精肉少了!”真是上哪座岭唱哪山歌。就是不逢圩的日子,新街老铺的猪肉也是从天光卖到天黑。产供销出现了新矛盾:社员要交猪,食品站不收。理由是小镇地方小,没有冷库,私人的猪肉都卖不脱,公家杀猪哪来的销路?和前些年相比,供销关系颠倒了过来……山镇上的人们啊,不晓得“四个现代化”具体为何物,但已经从切身的利益上,开始品尝到了甜头。
    没有近忧,却有远虑。旧的阴影还没有从人们的心目中消除,还有余悸预悸。人们还担心着,谈论着,极左的魔爪,会不会突然在哪个晚上冒出来掐灭这未艾方兴的蓬勃生机。口号和标语,斗争和运动,会不会重新发作膨胀,来充塞人们的生活,来代替油盐柴米这些赖以生存的必需品……阴影确是存在着。吊脚楼主王秋赦发疯后,每天都在新街、老街游来荡去,褴褛的衣衫前襟上挂满了金光闪闪的像章,声音凄凉地叫喊着:
    “千万不要忘记啊——!”
    “‘文化大革命’,五、六年又来一次啊——!”
    “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啊——!”
    王疯子的声音,是幽灵,是鬼魂,徘徊在芙蓉镇。镇上的大人小孩,白天一见了王疯子,就朝屋里跑,就赶紧关铺门;晚上一听见他凄厉的叫喊,心里就发麻,浑身就哆嗦。已经当了青石板街街办米豆腐店服务员的胡玉音,听见王疯子的叫声,还失手打落过汤碗。新近落实政策回到镇上来的税务所长一家,供销社主任一家,更是一听这叫声就大人落泪娃儿哭,晚上难入睡……吊脚楼主仍旧是芙蓉镇上的一大祸害。
    山镇上的街坊们在疑惧,在诅咒。
    “芙蓉姐子”抚着小军军稚气的头,在担扰:“王疯子冻不死,饿不死,还有好长的寿啊?”
    黎满庚的女人“五爪辣’也在问:“难道他剁脑壳、打炮子的王疯子还想当镇长、支书,赶着我们去做语录操,去跳忠字舞?”
    本镇大队党支部书记黎满庚说:“疯得活该!我们是新社会,有党领导,王秋赦这色人物终究成不了气候。教训深刻啊!”
    镇委书记、“北方大兵”谷燕山正在忙着治理芙蓉河、玉叶溪,他没有发表这方面的言论,只打算立即派人把王秋赦送到州立精神病院去治病,叫做送瘟神。
    县文化馆副馆长秦书田新近回到芙蓉镇来搜集民歌,倒说了一句颇为见多识广的话:“如今哪座大城小镇,没有几个疯子在游荡、叫喊?他们是一个可悲可叹的时代的尾音。”
    一九八O年七月十八日——八月四日初稿于莽山;
    九月初整理于全国作协文学讲习所;
    十月修改于北京朝内大街一六六号。




后记


    习作《芙蓉镇》在今年《当代》第一期发表后,承蒙广大读者和首都文艺界师友们的热情关心,给了我许多鼓励和鞭策。我在感激的同时,也觉得十分愧疚。盼着多出现一些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作品,大约是促成许多省市的读者给我来信的原因——殊不知我只是个文学战线的散兵游勇而已。还有的读者来信祝作者幸福,仿佛在替我担忧着某种隐患似的。真是些热心肠的同志哥、同志姐哟。
    农村的情况如何,八亿人口的生养栖息、衣食温饱,对我们国家来讲是举足轻重的。特别是当前农村正经历着经济管理体制的深刻变革,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寒带、温带、亚热带、热带,平原、高原、山地、丘陵,水稻、旱粮、瓜果、森林植被,不再按一个模式搞生产运动了,不再搞既违农时、又背地利的
    “规范化作业”了,实在是我们社会的一个了不得的进步。在新的形势之前,回顾一下过去的教训,展望一下业已来到的良辰,不也是有益处的么?
    记得前些年,我自己就有一个颇为“规范化”的头脑,处世待人,著文叙事,无不瞻前顾后,谨小慎微,惟恐稍有疏漏触犯了多如牛毛的戒律,招来灾祸。是党的三中全会的思想路线解放了我,给了我一些认识生活的能力,剖析社会和人生的“胆识”。然而我的这点在“四个坚持”原则指导下的“胆识”,比起同辈作家和广大读者来仍然是有限得很。我是个南方的乡下人,身处江湖之远,既有乡下人纯朴、勤奋的一面——恕我在这里自诩;也有乡下人笨拙、迟钝的一面——恕我在这里妄言。去年,我有幸参加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第五期学习,跟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中青年作家朝夕相处。学友才高,京华纸贵,我看到了自己和这些优秀同窗之间的差距。我虽然于五十年代末期即开始学习写作,一九六二年开始发表短篇习作,但起点很低,染有粉饰
    生活的文学苍白症。“四人帮”倒台后,我们的党和国家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我们的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翻开了崭新的篇页。发展之快,变革之烈,已是恍若隔世。大批中青年作家继承老一辈作家开创的现实主义传统,直面复杂的社会和人生,写出了许多光华耀目、感奋人心的好作品。新的时代提出了新的文学要求。就我来说,面对着这种新的文学要求,既有重新认识生活、剖析生活的问题,也有艺术素养、表现手段的问题。于是我探索着,尝试着把自己二十几年来所熟悉的南方乡村里的人和事,囊括、浓缩进一部作品里,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乡镇生活变迁,力求写出南国乡村的生活色彩和生活情调来。这样,便产生了《芙蓉镇》。
    有的朋友出于对我的爱护,指出我的习作写得过于真实。文学的真实当然不是给生活拍摄原始图片,它是经作者思想感情、艺术构思筛选、提炼出来的结晶体。当然,有时文学对于社会生活的真实描写,是会让人害羞和痛心的。我觉得,在今天我们这个特定的历史年代里,害羞是一种颇为可贵的感情,是富有自尊心的表现。它可以成为一种跟过去的过失诀别的心灵的感召力,从而记取那些令人心悸的教训,卸却身上因袭的重负,为振兴中华、实现“四化”奋斗不息。还有,就是对于我们的下一代,也可起到一种引以为鉴的效益。
    《芙蓉镇》是我在创作道路上的一次新的尝试。既是尝试,
    则难免幼稚,会伴随些谬误。好在鲁迅先师有言:惟其幼稚,正好寄希望于这一面。这是我的自慰,亦是我的自勉。
    借着这次出版单行本的机会,我对曾经支持、关怀过这部书稿写作、修订的前辈作家和编辑同志,对所有给我以鞭策鼓励的读者,以及我家乡民歌的搜集整理者,表示诚挚的谢意。但愿在春的盛会里,这部习作能如一支柔弱的石楠竹,探身于群芳竞彩的文学花园的竹篱边,绽放出有些羞涩然而却是深情的微笑。
    古 华
    一九八一年五月七日于北京




话说《芙蓉镇》


    长篇小说《芙蓉镇》在今年《当代》第一期刊载后,受到全国各地读者的注意,数月内《当代》编辑部和我收到了来信数百封。文艺界的师友们也极为热情,先后有新华社及《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当代》、《文汇报》、《作品与争鸣》、《湖南日报》等报刊发了有关的消息、专访或评论。这真使我这个土头土脑、默默无闻的乡下人愕然惶然了,同时也体味到一种友善的情谊和春天般的温暖。来信的读者朋友们大都向我提出这样一些问题:
    你走过什么样的创作道路?是怎样写出《芙蓉镇》来的?《芙蓉镇》“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乡镇生活变迁”,你的生活经历和小说里所描绘的乡镇风物有些什么具体的联系?你的这部小说结构有些奇怪,不大容易找到相似的来类比,可以说是不中不西、不土不洋吧,这种结构是怎么得来的?你在文学语言上有些什么师承关系?喜欢读哪些文学名著?小说中“玩世不恭的右派秦书田是不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接近文艺界的同志讲,你写这部小说只花了二十几天时间,是一气呵成的急就章,是这样吗?
    这些问题,使我犹如面对着读者朋友们一双双沉静的、热烈的、含泪的、严峻的眼睛,引我思索,令我激动。文学就是作者对自己所体验的社会生活的思考和探索,也是对所认识的人生的一种“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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