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断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夜断弦-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一双细皮嫩肉、白皙润泽的手起了不少水泡,手掌被磨得通红,修长的手指密布着细小的伤口,圆润的指甲也裂开了,看得人好生心疼。 

  这少年必然过了十几年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突然沦为奴仆,哪里受得了这些粗使?夜弦又道:“我书房里还缺个小厮,活儿比这个轻省多了。”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一脸倔强地摇头,却没把手抽回去,任他不松不紧地握着,一张被咬得艳红的小嘴紧抿着,半个字也不肯吐,好像生怕一开口,就会痛哭失声。 

  夜弦也不勉强他,径自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他手上的污渍,轻声道:“回去记得上药。” 

  少年看了他一眼,清澈的大眼睛满噙着泪水,神情复杂地抽回手,一阵冷风吹起夜弦未束起的长发,拂过那少年的脸颊,他借着拂开夜弦头发的动作又擦了擦眼睛,闷不吭声地剥起莲子来。 

  真是个古怪的小鬼!夜弦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骄傲而难以亲近,不晓得曾有何种渊源,才让这孩子如此排斥自己。 

  温柔的眼神转为黯然,虽然想要记起往昔种种,却总是力不从心,就像那难破的棋局般,梗阻着他的记忆。 

  两相对坐,默然无声,夜露湿冷入骨,衣衫单薄的少年不自觉地朝他偎了过来,哆哆嗦嗦地靠在他身上取暖,明亮的眼睛闪过一丝落寞,将一把剥好的莲子塞给他,自己也拈了一颗,朝口中一丢。 

  夜弦愕然接过,随即笑了,道:“没去心的莲子是苦的,吃不得。” 

  少年笑得悲凄,声音带着嘶哑的苍凉,道:“有心,自然是苦的,但总好过……那些没心没肺、背信弃义之人。” 

  夜弦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般锐痛,正待追问,沈英持的声音从拱门处传来:“夜弦?你在那边么?” 

  夜弦忙起身回应,眨眼之间,对方已如一阵风般掠到他面前,紧紧抱住,道:“夜半赏月么?你倒是风雅,我可是差点给急死!”话音未落,唇已朝他凑了过来,夜弦慌忙闪开,低声道:“当着外人的面不要这样。” 

  沈英持挑了挑眉,一手扶住他的后脑,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恣意品尝过他的嘴唇之后,笑道:“哪有外人?夜弦,你不会撞见鬼了吧?” 

  夜弦对他的霸道无奈至极,回头寻找少年时,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那艘小舟依旧靠在岸边,在水面上荡开层层涟漪,他愣住了,一把莲子还攥在手中,采莲的人呢? 

  沈英持搂住他的腰,道:“怕真是有了鬼了,改天请个道士过来瞧瞧。” 

  夜弦神情恍惚,又辩驳不出什么,只好悻悻地点头,沈英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角余光瞥到水面下的暗影,他什么都没说,突然把夜弦抱了起来,道:“快回去吧,今夜暂且饶你一命。” 

  “嗯?”夜弦顺势环住他的颈项,手一松,莲子落了满地,他不解地看着沈英持,问:“什么饶我一命?怎么前言不搭后语?” 

  “乖,回去了。”沈英持对他服帖的反应非常满意,将他搂紧了些,大步流星地朝园门走去,不晓得对夜弦说了什么,两个人亲密地头抵着头,洒了一路低笑。 

  如满月般苍白美丽的少年从水中探出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将冰凉的手腕咬在齿间,浑身颤抖着,用全身的力气,忍住阵阵冲破喉咙的抽噎,泪落如雨,无声地哭泣着。 

  “你上哪儿去了?”夜弦懒洋洋地趴在沈英持身上,半撑起身体,语气中带了几分威胁之意,沈英持呵呵一笑,随手绕玩着他的头发,道:“有几个肖小鼠辈闯进府里,被护卫捉住,我过去瞧了一眼。” 

  “哦?”夜弦露出吃惊的神色,问:“怎么不叫醒我?” 

  沈英持亲昵地点点他的额头,道:“哪里叫得醒你?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几个小贼连内院都进不了,将军府的护卫也不是光摆着好看的。” 

  虽然打斗之间,为首的那个漏网脱逃,不过吃了他一掌,想必现在正在内伤吐血,而他派家丁去追之后,也急急返回内院,生怕有什么闪失——虽然停弦楼四周的守卫堪称铜墙铁壁,比皇宫大内也不遑多让。 

  当看到房内无人时,沈英持一颗心差点从嗓子里跳出来,后来听巡卫说夜弦去了后花园,他立时火急火燎地冲过去,一把将情人搂入怀中,悬着的心才落回原位。 

  夜弦是他的,纵是天王老子也抢不走! 

  微眯的深邃眼眸闪过一抹阴厉的光,环着夜弦的手却极尽温柔,轻轻覆上他后背上那块栩栩如生的虎纹刺青,刺青的主人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呵欠,将头枕在他肩上,咕哝道:“下次……给我节制一些……” 

  沈英持自然是满口答应,反正下次再说下次,他将锦被掖好,暖融融地搂着心上人,心满意足地沉入梦乡。 

  三王爷朱锦纹算是沈英持在京城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他虽贵为皇子,却总爱摆弄些兵马木器,沈英持军中所用的战车,就是依他的模型制成,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结实又轻便,二人常常凑在一起讨论行军布阵的兵法战术,气味相投,交情自然亲厚。 

  所以他上门来访,沈英持也不好装病回绝,虽然他很想这么做。 

  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垂首跟在朱锦纹身后的岳承凛,只见那人脸色灰败,腰板也不像往日那样挺得笔直,沈英持皮笑肉不笑,道:“岳丞相,久违久违,怎么精神不济么?该不会是国务繁重、夜不能寐吧?” 

  由于想留活口,那一掌只用了七成力,虽然被侥幸逃脱,也够要他半条命了。 

  没想到这小子倒挺会钻营,竟然找上朱锦纹当敲门砖。 

  岳承凛脸色更难看了,勉为其难地行了一礼,沙哑的声音带着暗磨牙的成分,道:“将军说笑了,承凛一介微末,岂敢称劳?自是比不上将军‘辛苦’。” 

  最后两个字特意咬了重音,四目相接,火药味弥漫,朱锦纹放下手中的茶盏,打圆场道:“以前两国交战,你们结成一对冤家对头也罢,现下两国修好,也该化敌为友了,英持,上次皇兄赐你的美人还在府中么?叫她来唱个曲儿助兴吧。” 

  沈英持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才记起还有这号人物,不过,三王爷怎么突然对她有兴趣了? 

  不待他问,朱锦纹摸摸下巴,一脸神往地道:“本王听说那瑞雪色艺双全,有‘清音响彻九重霄’之名,正好今儿个有空,想来见识见识,英持,你可别小气藏私啊!”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岳承凛煽动的,沈英持没好气地道:“王爷若是喜欢,微臣定然双手奉上。”他才不想藏私咧!要藏也只藏停弦楼里那一个。 

  “君子不夺人所爱。”朱锦纹轻巧地带了过去,道:“夜弦呢?本王上回负了半子,这次可要一雪前耻。” 

  瞥到岳承凛算计的神情,沈英持已经完全确定是这家伙在暗中搞鬼,无奈不能驳朱锦纹的面子,只好叫管家去请夜弦过来宴客厅,顺便让丫头去叫那个早被他抛到脑后的歌姬瑞雪。 

  朱锦纹时常过来缠着夜弦下棋,早省了那套繁文缛节,几句寒暄过后,便摆开棋盘厮杀起来,其他闲杂人等自然沦为陪衬,沈英持也没有介绍他们认识的打算,夜弦只是淡淡地看了岳承凛一眼,眼神陌生而疏远,后者则低下了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 

  瑞雪一身白衣,清艳娇美,抱着琴袅袅而来,行了礼后,在主人的示意下坐在下首,调了几个音,双手在琴弦上划过,流水般的乐声响了起来,她轻启朱唇,唱道: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悠扬婉转的声音萦绕于耳畔,如冰击碎玉、水绕岩棱,诉尽相思缠绵意,一时间,满座动容,连专心对弈的夜弦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拈在指间的棋子滞了一滞,一双漆黑的眸子闪过困惑的神色,坐在对面的朱锦纹自然是注意到了,调侃道:“好一曲长相思,夜弦,怪不得英持带兵出征的时候,你连陪我下棋都总是心不在焉。”最可恨的是他偏偏每回都赢不了。 

  夜弦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耳边腮畔涌上脉脉的热意,唇角弯起淡淡的笑纹,不承认也不反驳,目光落在棋盘上,决定将这个口没遮拦的王爷杀到吐血。 

  沈英持坐在夜弦身边,他不通棋律,看也看不懂,只能派上个端茶倒水递点心的用场,他剥开一枚水晶冰糖栗送到夜弦唇边,一条手臂占有欲十足地揽上对方的腰,笑道:“以后都要把你带在身边了,我可舍不得你想我想得衣带渐宽。” 

  去,少得意忘形了!夜弦偏过脸来瞪了他一眼,脸上尽是无奈与纵容,更助长了沈英持的嚣张气焰,下巴干脆抵在夜弦肩上,肉麻得让人牙酸,朱锦纹摇头低笑——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棋盘上沦陷了半壁河山,夜弦的手法愈加凌厉迫人,逼得他左支右绌,冷汗渗了一头。 

  那边厢琴声又起,瑞雪美妙的歌声像炉中的檀香一般,幽雅柔和,让人心旷神怡——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沾袖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滴,凤笙休向月明吹。肠断更无疑。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愁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夜弦皱起眉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是自己的错觉么?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听得他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朱锦纹全副精神都放在棋盘上,突然“咦”了一声,拍手道:“我说怎么看着熟悉!英持,你把龙行阵教给夜弦了么?” 

  镇北将军的癸酉龙行阵,天下无人能破,竟被夜弦施展在棋盘之上,难怪步步都是杀机,逼得他进退不得。 

  沈英持脸色不怎么好看,戒备地看了看瑞雪,又看了看满脸凝重的岳承凛,他突然邪邪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勾起夜弦的下巴,蜻蜓点水地印了一个吻上去。 

  夜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吓得怔住,随即红了脸,室内响起几道抽气声,瑞雪弹乱了一个音,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看向相依偎的二人,沈英持得意地笑了,悠然看向瑞雪,道:“纵有倾城貌,不如嫁取个有情郎,莫负了好时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和他抢人,还早八百年! 

  三、惊蝉 

  木樨花的香气飘了满院,秋风拂过,细小的白色花朵纷乱如雪下,落在人们肩头发梢,散发出沁人的清香。 

  夜弦负着手立在廊中,闲适地看着风起花落,恍惚间,眼前仿佛飘起北地的凄风厉雪,像刀子一样刺骨的寒风,卷起漫天飞舞的雪片,夹杂着细碎的冰渣,打在人身上脸上,以及冰冷沉重的战甲上。 

  耳畔战鼓频传,喊杀声如波浪般起伏,马蹄踏起染红的积雪,刀光闪过,飞溅的热血还没落地,便已化了冰霜。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是谁擂起战鼓,任遍地冻结的赤雪映红了天边的冷月? 

  兵临城下,狼烟烽火入云天,是谁为他披上战袍,将那一盏醇酒奉上,空樽掷马前? 

  紧贴着面颊的虎头面具,是谁亲手铸就?背后那跃然欲出的猛虎,又是谁为他刺成? 

  纷乱的情景交织起来,混乱不堪,无数熟悉的名字涌上唇间,却一个也说不出来,往昔的回忆宛如闭锁在一座固若金汤的城邑中,蒙上沉寂的死灰,辨不清轮廓。 

  他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呢? 

  “夜弦。”温柔的男声击透这似真似幻的迷障,唤回他的神志,像从一场梦中惊醒般,夜弦带着迷路孩童般的迷惘神情,转过身来,对上正朝他走来的男人,风吹起衣袍,花香更为浓郁,熏人欲醉。 

  “夜弦?”沈英持一手抚上他的面颊,端详着对方梦游一般的神色,问:“你怎么了?没睡醒么?” 

  “英持……”夜弦眼中一片茫然,低哑的声音下意识地唤出他的名字,整个人像绷断的弓一样松懈下来,眨了眨眼,问:“我以前上过战场么?” 

  沈英持眯起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道:“上过,你我曾并驾驰骋,策马杀敌。” 

  “哦?”夜弦不解地看着他,问:“那为什么你成了将军,我却成了个一事无成的废人?” 

  “因为你受伤了。”沈英持环住他的腰,安抚地轻拍他的后背,柔声道:“你伤得很重,不仅武功尽失,连过去的事都记不得了。” 

  夜弦乖顺地靠在他身前,漆黑的眼眸逐渐恢复了清明透澈,问:“你不嫌弃我么?” 

  “怎么会?”沈英持将他拥紧了些,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就是我的夜弦,不许再胡思乱想,听到没有?” 

  霸道的语气让夜弦忍俊不禁,低声道:“遵命,我的将军。” 

  又是在半夜醒来,了无睡意,沈英持显然好梦正酣,呼吸平稳悠长,一只手习惯性地搭在他腰上。 

  夜弦撑起上身,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思绪难平,木樨花的香气幽幽地荡进床帏,像是无声的呼唤,促使他披衣下床,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鬼使神差地,又来到池塘边,那抹细瘦的身影果然仃立在岸旁,映着月华,更显单薄,夜弦想要出声唤他,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少年听到脚步声,胡乱擦了擦眼睛,回过头来,瞪大了一双红肿的兔子眼,看清来人之后,眸中再度水气氤氲。 

  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让他胸口一阵锐痛,仿佛捧在手心呵护的宝贝被打碎了一般地心疼,夜弦情不自禁地伸手拭去少年颊上残留的泪珠,柔声道:“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昵语般低柔的话一出口,不仅少年吃了一惊,连夜弦也愣住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