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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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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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你,还有你……”
  苏妈说着伸手指指地上躺着的宋凡平:“不管这人是好是坏,死了都得收作,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躺下去。”
  终于有四个人走了出来,他们蹲下身去,同时抓住宋凡平的双手和双脚,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他们把宋凡平抬了起来,这四个人使足了劲,憋得脸色通红,他们说这死人又沉又重像一头大象。他们把宋凡平抬到板车旁,又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将宋凡平扔进了板车。宋凡平高大的身躯被扔进板车时,让板车嘎吱嘎吱直摇晃。这四个人拍打起了手掌,有一个把手举到鼻子上闻了闻,对苏妈说:
  “我们要去你店里洗手。”
  “去吧。”苏妈点着头,转过身对被李光头和宋钢紧紧抓住的那个人说,“你行行好,把死人拉走吧。”
  那人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两条腿的李光头和宋钢,苦笑着说:“老子也只好把死人拉走了。”
  然后那人对着李光头和宋钢吼叫:“他妈的松手!”
  李光头和宋钢这时才松开了手,他们从地上站了起来,跟着那人走到板车前,那人拉起板车又对着李光头和宋钢吼叫起来:
  “说!家在哪里?”
  宋钢使劲摇头,他哀求道:“去医院。”
  “他妈的。”那人扔下了板车说,“人都死啦,还去个屁医院。”
  宋钢不相信,他转身去问苏妈:“我爸爸死了吗?”
  苏妈点点头说:“死了,回家吧,可怜的孩子。”
  这一次宋钢没有仰脸大哭,他低下了头呜呜地哭了,李光头也跟着低下了头呜呜地哭,他们听到苏妈对拉起板车的那人说:
  “你会有善报的。”
  那人拉起板车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骂道:“善报个屁,十八代祖宗都跟着老子倒霉了 
。”
  那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手拉手呜呜哭着走回家中,血肉模糊的宋凡平在后面的板车里。两个孩子哭得伤心欲绝,走得跌跌撞撞,他们哭着哭着会突然噎住,过一阵子又哇地一声像颗手榴弹似的爆炸开来。两个孩子尖利的哭声压过了大街上的革命歌曲和革命口号,那些游行的人和那些闲逛的人都围了上来,他们就像刚才围着宋凡平的苍蝇一样围着拉过去的板车,“嗡嗡”说着和“哄哄”问着,簇拥着板车向前走去。那个拉板车的人在后面骂起了李光头和宋钢:
  “别哭啦!他妈的把全城的人都召来啦,全城的人都看见我拉了个死人……”
  很多人走过来问板车里躺着的死人是谁?前前后后有四五十人问那个拉板车的,问得他火冒三丈。刚开始他还告诉他们:板车里的死人叫宋凡平,是中学里的老师。询问的人越来越多后,他就懒得解释了,他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他说谁哭个不停就是谁家的死人。后来他觉得这样说话也还是太累,别人再问他时,他干脆说:
  “不知道。”
  那个人拉着板车在夏天里走去时汗流浃背,他拉着的还是一辆躺着死人的板车,还要口干舌燥地应付那么多人的问话,他早就怒火冲天了,这时一个认识他的人挤上来问:
  “喂,你家谁死了?”
  拉板车的人爆发了,他冲着这人吼叫起来:“你家才死人呢!”
  问话的人一愣,他问:“你说什么?”
  拉板车的人再次喊叫道:“你家死人啦!”
  问话的人脸色铁青,他一声不吭,迅速地脱掉了汗衫,露出满身的肌肉,然后举起右手,竖起食指,指着拉板车的人说:
  “他妈的,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老子让你也躺到板车上……”
  说完这人还得意地补充了一句:“老子要把这板车变成双人床……”
  拉板车的人扔下了手里的板车,冷笑着说:“变成了双人床,也是你家的双人床!”
  拉板车的人说完后,走上去两步,冲着那人的脸喊叫:“他妈的你听着,你家的人死光啦!”
  那人挥起拳头揍在了拉板车的嘴角,拉板车的人脚步踉跄身体歪歪斜斜,当他刚刚站稳 
了,那人紧跟着就是一脚,把他蹬在了地上,随后扑在了他的身上,挥起拳头一二三四五地揍在了他的脸上。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还在哇哇地哭着往前走,他们回头看到拉板车的已经被那人压在地上了,已经被那人的拳头揍得头晕眼花了。宋钢呼地扑了上去,李光头也跟着扑了上去,两个孩子像两条野狗似的咬住了那人的腿和肩膀,咬得那人嗷嗷乱叫,那人又是蹬腿又是挥拳,终于把两个孩子摔开了。他刚站起来,两个孩子又扑了上去,宋钢咬住了他的胳膊,李光头咬住了他的腰,他们咬破了他的衣服,咬破了他的肉。他揪他们的头发,揍他们的脸,他们死死抱住他不松手,他们的嘴在他身上到处乱咬,把这个和宋凡平一样强壮的人咬得像杀猪似的一声声惨叫。最后是拉板车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过去拉开了李光头和宋钢,拉板车的说:
  “行啦,别咬啦。”
  李光头和宋钢才松开了手和嘴,那人浑身是血,他被两个孩子的突然袭击弄懵了,当他们重新上路时,看到他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里发呆。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李光头和宋钢伤痕累累,拉板车的人也是满脸血迹。接下去的路上仍然有很多人围上来,两个孩子不敢再哭了,拉板车的也不再说话。两个孩子一边走着,一边回头小心翼翼地看看拉板车的人,看到他的汗水在脸上的血迹里流,宋钢脱下自己的汗衫 
举过头顶递给他,对他说:
  “叔叔,你擦擦汗。”
  拉板车的人摇摇头说:“不用。”
  宋钢拿着汗衫走了一会儿,又回头说:“叔叔,你口渴吗?”
  拉板车的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宋钢又说:“叔叔,我有钱,我去买根冰棍给你吃。”
  拉板车的又摇起了头,他说:“不用,我吞口水就解渴了。”
  他们无声地往家里走去。本来李光头和宋钢已经忍住不哭了,宋钢不断地回头去讨好拉板车的人,他就不断地看到自己死去的父亲,于是他又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也传染给了李光头。两个孩子不敢放声大哭,害怕拉板车的人骂他们,他们捂住自己的嘴呜咽地哭,拉板车的人在后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快要到家时,两个孩子才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他说:
  “别哭了,你们哭得我鼻子都酸了。”
  最后有十多个人一直跟随着他们走到家门口,这些人袖手旁观站在那里,拉板车的人看看他们,问他们能不能帮忙把宋凡平抬起来,这些人全都一声不吭。拉板车的人不再和他们说话,他让李光头和宋钢来帮助他,让两个孩子压住板车的车把,别让板车翘起来。然后他双手伸进宋凡平的胳肢窝,抱起了宋凡平拖下板车,再把宋凡平拖进家门,拖到里屋的床上。他比宋凡平矮了半个脑袋,他拖着宋凡平就像是拖着一棵大树,他累得脑袋都歪了,他的肺里像是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响。他把宋凡平拖到里屋的床上后,走出来他在凳子上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喘着气,李光头和宋钢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他歇过来以后,扭头看了看门外张望的那些人,问李光头和宋钢: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两个孩子说还有妈妈,说他们的妈妈马上就要从上海回来了。他点点头说,这样他就放心了。他向两个孩子招招手,让他们走到自己跟前,他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问他们:
  “你们知道红旗巷吧。”
  两个孩子点着头说知道,他继续说:“我就住在巷口,我姓陶,我叫陶青,有什么事就到红旗巷口来找我。”
  他说着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外,门外的那些围观的人立刻闪开去,他们害怕自己的身体会碰到这个刚刚抱过死人的人。宋钢和李光头也跟着走到了门外,他拉起板车的时候,宋钢学着苏妈的话说:
  “你会有善报的。”
  他点点头,拉着板车走去了,李光头和宋钢看到他走去时抬起左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那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守候在死去的宋凡平身旁,宋凡平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他的样子让两个孩子开始害怕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的嘴巴张开着也是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睁圆了,里面的眼珠像是两颗小石子,没有一点光亮。李光头和宋钢哭过了,喊过了,也咬过人了,现在两个孩子开始哆嗦了。
  李光头和宋钢看着那些在窗口和门前晃动的脑袋和身体,听着他们嗡嗡地说话,他们说着宋凡平是一个什么人,又说着宋凡平是怎样死去的;当有人说这两个孩子真可怜时,宋钢哇哇地哭了两声,李光头也跟着哇哇地哭了两声,然后继续害怕地看着他们。嗡嗡响着的还有很多苍蝇,它们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叮咬着宋凡平的尸体。苍蝇越来越多,在他们的屋子里盘旋时像是飘起了黑色的雪花,苍蝇的嗡嗡声盖过那些人说话的嗡嗡声,苍蝇也开始叮咬起了李光头和宋钢,叮咬起了屋外张望的人,两个孩子听着他们的手掌噼哩啪啦地打着自己的腿和胳膊,打着自己的脸和胸口,他们叫着骂着四散而去,苍蝇把他们赶走了。
  这时候的阳光的颜色开始变红了,两个孩子走到了屋外,看到太阳正在落山。他们想起了宋凡平早晨说过的话,宋凡平说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和李兰就会回到家中。他们觉得自己的母亲就要回来了,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手在夕阳的余辉里再次走向了车站。两个孩子走过车站旁边那家点心店时,看到苏妈坐在里面,宋钢对她说:
  “我们是来接妈妈,她从上海回来。”
  两个孩子站在了汽车的进站口,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沿着公路向远处眺望,田野的尽头有一团尘土正在滚动过来,他们看清楚了是一辆汽车在奔驰过来,还听到了汽车鸣叫的喇叭声,宋钢扭头对李光头说:
  “妈妈回来了。”
  宋钢说着泪流满面,李光头的眼泪也流到了脖子上。那辆长途汽车带着滚滚尘土奔驰而来,驰到两个孩子跟前时一个转弯进了车站,滚滚尘土立刻把他们包围了,让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当尘土漫漫消散以后,提着箱子和袋子的人开始从车站里走出来,先是两三个人,接着是一排人,他们从两个孩子的面前走过,李光头和宋钢没有看到李兰。直到最后一个人出来时,他们的母亲仍然没有从那个门口走出来。
  宋钢走上去胆怯地问那个人:“这是上海来的汽车吗?”
  那个人点了点头,他看着两个满脸泪痕的孩子,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话让李光头和宋钢同时放声大哭,他吓了一跳,提着行李赶紧走去,他走去时还不断回头好奇地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对他说:
  “我们是宋凡平家的孩子,宋凡平死了,我们是在等李兰回来,李兰是我们的妈妈……”
  两个孩子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人就已经走远了。李光头和宋钢继续站在汽车的进站口,他们觉得李兰会坐下一班的汽车回来。他们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候车室的大木门关上了,进站口的大铁门也关上了,他们仍然站在那里,等着他们的母亲从上海回来。
  天黑的时候,点心店的老板娘苏妈走过来了,她塞给他们两个肉包子,她说:
  “快吃,趁热吃。”
  两个孩子吃着包子,苏妈对他们说:“今天没有汽车了,车站的门都关上了,你们回家吧,明天再来。”
  两个孩子信任苏妈,他们点着头,吃着包子,抹着眼泪往回走去。他们听到苏妈在后面叹气,听到她说:
  “可怜的孩子……”
  宋钢站住脚回头对苏妈说:“你会有善报的。”
 
兄弟 / 余华
第十八章
  李兰凌晨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医院的大门口,虽然宋凡平在信里说自己中午才能到上海,可是两个多月的分别让李兰的思念像浪涛一样汹涌澎湃,天没亮她就醒来了,坐在病床上等待着晨光的到来。一个手术后的病友因为疼痛翻身醒来时,看到李兰一动不动像个鬼似的坐在那里,吓得惊叫起来,差一点将刚刚缝合的伤口繃裂。当她确定对面床上坐着的是李兰后,开始了疼痛的呻吟。李兰深感不安,她轻声说了一堆道歉的话以后,就提起旅行袋走出了病房,走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天亮前的大街上空空荡荡,孤零零的李兰和她孤零零的旅行袋站在一起,两个黑影在医院的大门前无声无息。这一次让医院的门房吓了一跳,这个守门的老头前列腺肥大被尿憋醒后提着裤子来到屋外,看到两个黑影时吓得哆嗦了一下,半截尿泻在裤子里,他喊叫起来:
  “你是谁?”
  李兰告诉他,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几号病房,今天要出院了,在这里等待着丈夫来接她。守门的老头仍然惊魂未定,他指着另一个黑影说:
  “他是谁?”
  李兰将行李提起来说:“它是旅行袋。”
  守门的老头这才舒了一口气,他绕到了屋子后面,对着墙角将剩余的半截尿冲了出来,他嘴里嘟哝着说:
  “吓死人了,他妈的裤子都湿了……”
  李兰听到了他的抱怨,羞愧地提起旅行袋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沿着街道一直走到了拐角处,站在一根木头电线杆旁,听着电线杆里嗡嗡的电流声,看着不远处医院黑暗的大门。这时候李兰的心里突然宁静了,当她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她觉得自己是在等待着天亮;现在她站在了街角,她觉得自己等待的是宋凡平了,而且她在想象里看到了宋凡平高大强壮的身影充满热情地走来。
  李兰一直站在那里,瘦小的身体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她确实让人害怕。曾经有个男人迎面走来,走到十来米的地方才发现了她,不由一惊,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街道对面,从对面走过去时还不断扭头侦察着她。另一个男人是在拐弯时撞见她的,吓得浑身一抖,随即故作镇静地从她身前绕了过去,他走去时肩膀还在发抖,李兰不由轻声笑了起来,这仿佛是女鬼般的笑声让那个男人彻底垮了,他一路狂奔而去。
  直到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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