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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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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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着手又伸向了李光头的虾碗,李光头躲开了他的手。他干脆两只手都伸了过去,要两个孩子把酒碗和虾碗都交给他。两个孩子后退着躲开他,他骂了一声“他妈的”,走到仓库门前踢开了大门,对着里面喊叫:
    “宋凡平!出来!你两个儿子送吃的喝的来啦!”
    他把“吃的喝的”拉长了喊叫,里面一下子出来了五六个戴红袖章的人,他们一边走过来,一边东张西望地说:
    “吃什么?喝什么?”
    他们的鼻翼都扇动起来了,他们说真香啊,比猪油还香。他们平日里吃得都是萝卜青菜,他们一个月里面最多吃一次猪肉,现在他们看见了李光头手里的煎虾,馋得嘴巴里都伸出手爪子来了。他们围住了两个孩子,就像高大的墙围住了两棵小树。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让老子尝尝。他们的唾沫星子像下雨一样喷在李光头和宋钢的脸上。李光头和宋钢捂住手里的碗,吓得大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这时郎当着胳膊的宋凡平走了出来,两个孩子见到了救星,他们对着宋凡平喊叫:
    “爸爸,你快过来呀!”
    宋凡平走到两个孩子面前,李光头和宋钢躲到了他的身后,两个孩子放心了,举起虾碗和酒碗递给他,宋钢说:
    “爸爸,我们给你做了煎虾,我们还给你打了二两黄酒。”
    宋凡平郎当着的左手不能用了,他的右手接过来李光头的虾碗,他自己没有吃,而是谦恭地递给了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他又接过来宋钢手里的酒碗,也递给了他们,他们正忙着吃虾,宋凡平就谦恭地端着酒碗。他们吃虾的手就像是树上伸出来的树枝那么多,也就是眨了几下眼睛,打了几个喷嚏,他们就把煎虾吃了个精光。他们看到宋凡平谦恭地站在那里端着的黄酒,他们拿过去了黄酒,每人喝了一大口,把黄酒也喝了个精光,李光头和宋钢都听到他们的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响声。
    李光头和宋钢伤心地抹起了眼泪,他们做了煎虾,打了黄酒,专门给宋凡平送来,可他没舔着虾也没沾着酒。宋钢伤心地说:
    “我们以为你吃着虾,喝着酒,你会哈哈大笑。”
    宋凡平蹲下来擦着两个孩子的眼泪,那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擦着他们的眼泪。两个孩子突然看到他哭了,他笑着看他们,可是他的眼泪却在流出来。
    那几个红袖章吃了虾喝了酒,这时竟然抬脚踢起了宋凡平,他们对着宋凡平叫道:
    “起来,滚回仓库去!”
    宋凡平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轻轻拍拍李光头的脸,又轻轻拍拍宋钢的脸,轻声对他们说:
    “回家吧。”
    宋凡平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宋凡平没有眼泪了,他幸福地对那几个红袖章笑了笑。然后宋凡平像个英雄走向了仓库的大门,虽然他郎当着左边的胳膊,走到门口时,他转身向李光头和宋钢挥了挥右手。宋凡平挥动右手时的模样牛气冲天,就像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百万游行的人群挥手似的。
     
兄弟 / 余华
第十五章
    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每次提起他的继父宋凡平时,只有一句话,李光头竖起大拇指说:
    “一条好汉。”
    宋凡平在那个其实是监狱的仓库里饱受折磨,他的左胳膊脱臼以后逐渐浮肿,他哼都没哼一声。他一直在给李兰写信,他是在桥上挥舞红旗的那天写的第一封信,这是他最为风光的时候,所以他的信也是写得激情四射。李兰在上海医院的病床上第一次读到了一个男人的来信,而且是一封令人亢奋的信,李兰像是吃着激素似的读完它:李光头的生父从来没有给李兰写过信,那个淹死在厕所里的男人最浪漫的时候,也就是在深更半夜敲打着李兰的窗户,想把她勾引到稻田里去搞一次野合。所以当李兰拿到宋凡平的第一封信时,竟然满脸通红。后来宋凡平的信一封又一封地来到她的手上时,她仍然会脸红心跳。
    这时候宋凡平已经被打倒了,为了让李兰在上海安心治病,他的信仍然写得激情四射,他没有告诉李兰实际的情况,他在信里把自己写得越来越好,让李兰觉得他在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里正红得发紫。当宋凡平被关进了仓库,左胳膊被打脱臼后郎当起来时,他的右手还在编造自己的风光。后来的这些信是李光头和宋钢替他寄走的,两个孩子走到仓库的大门口,长头发孙伟的父亲把信交给他们,他们再去邮局。宋凡平自己寄信的时候,习惯将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李光头和宋钢去寄信时,不知道邮票应该贴在什么地方?他们看到一个寄信的人将邮票贴在了信封的背面,那一次李光头就这样贴上去了。下一次轮到宋钢贴邮票了,他看到别人将邮票贴在信的封口上,他也贴在了封口上。
    当时的李兰已经无法在上海安心治病了,医院里每天都有批斗会,她认识的医生一个一个被打倒了。她忧心忡忡,她想回家了。可是宋凡平的来信不同意她回家,希望她在上海将偏头痛彻底治愈。李兰在医院的病床上度日如年,她把宋凡平的来信读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她都能倒背如流了,这是她在上海孤独一人时全部的安慰。
    李兰也把那些信封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发现从某一天开始,邮票的位置变了,先是在信封背面,接着又在封口上。当她接到一封邮票在背面的信时,她就会默默告诉自己,下一封信的邮票一定在封口上。
    李光头和宋钢每人轮流贴一次邮票,轮流将信塞进邮筒,他们的轮流从来没有出过错,这就让李兰隐约感到了不安,而且这样的不安与日俱增。她开始想人非非,开始忧心失眠,她的头痛自然也就加剧了。对宋凡平百依百顺的李兰,第一次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写信。她告诉宋凡平,因为文化大革命,已经没有医生来她们的病房了,她已经决定回家了。
    李兰坐上汽车来上海治病时,宋凡平曾经说过,等她的病治好了,他要亲自到上海来接她。李兰为了消除自己心里的忧虑,在信上试探地问宋凡平,能不能到上海来接她回家?
    这一次李兰等了半个月才接到宋凡平的回信。宋凡平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刚刚被人用皮带抽打了一个多小时,这条好汉在被囚禁的时候仍然想着要遵守诺言,在信里一口答应到上海去接他的妻子,并且定下了日期,他让李兰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等着他。
    这是宋凡平写给他妻子最后的一封信,这封信让李兰流下了放心的眼泪,她打消了自己所有的不安,天黑以后美美地睡着了。
    那天晚上宋凡平从仓库里逃了出来,他是趁着孙伟的父亲上厕所的时候,悄悄将大门打开一条缝,溜了出来。他走回家时,差不多是凌晨一点多,李光头和宋钢早就睡着了,有一只手在抚摸他们,灯光也在照着他们,先是宋钢揉着眼睛醒来,看到宋凡平坐在床边,他发出了惊喜的喊叫,然后李光头也揉着眼睛醒来了。宋凡平告诉两个孩子,李兰要回来了。他的妻子,他们的母亲要回家了。宋凡平说他一早就要坐上汽车去上海接李兰,他们会坐下午的汽车回来。宋凡平指着漆黑的窗外说:
    “明天太阳落山时,我们就到家了。”
    李光头和宋钢在床上跳跃着像两只高兴的猴子,宋凡平摆动着他的右手让他们安静下来,他指了指两边的邻居,悄声说不要把别人吵醒了。李光头和宋钢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悄悄地爬到床下。宋凡平看着家里倒地的柜子和满地的衣物,他愁眉苦脸地对两个孩子说:
    “你们的妈妈回家后,看到比垃圾堆还脏,一生气又回上海了怎么办?”
    这一下李光头和宋钢也愁眉苦脸了,宋凡平问他们:“怎样才能让她不回上海?”
    李光头和宋钢想了想后,同时叫了起来:“打扫卫生。”
    “对!”宋凡平也叫了一声。
    宋凡平走到倒地的柜子前,蹲下去用右手将柜子提起来,再用肩膀顶住,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柜子也站起来了。李光头和宋钢目瞪口呆,宋凡平一只手就将那么大的柜子弄起来了,他都不需要左手帮忙,他的左手还在郎当着休息呢。两个孩子跟在宋凡平的身后,应该说是跟在他的右手后面,整理起了他们的家。他们帮着他的右手将地上的衣物捡起来;他的右手扫地时,他们倒垃圾;他的右手拖地板时,他们就拿着抹布去擦桌子凳子上的灰尘。当他们将屋子打扫干净时,听到了清晨的鸡叫,外面的天空出现了鱼肚白。然后两个孩子面朝外坐在门槛上,看着宋凡平用右手提起来井水,用右手给自己擦肥皂洗澡。当宋凡平走回屋子时,他们转过身来面朝里坐在门槛上,看着他用右手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穿上一件红色背心,胸前有一排黄色的字,他们不认识这些字,宋凡平告诉他们这是他念大学时,校篮球队发给他的背心。他又穿上了一双米色的塑料凉鞋,这是李兰在结婚前送给他的,他新婚那天穿了一次,这是第二次穿上它。
    这时候两个孩子发现宋凡平郎当的左胳膊变粗了,他的左手也胖了,胖的像是戴上了棉手套,他们不知道那是浮肿,他们问他,为什么左手比右手胖?宋凡平说,那是因为他的左手一直在休息,他说:
    “它光吃不干活,就长胖了。”
    李光头和宋钢觉得宋凡平简直是个神仙,他能让一条胳膊干活,让另一条胳膊一直休息,还能让这条休息的胳膊发胖。他们问他:
    “什么时候你的右手也长胖了?”
    宋凡平嘿嘿笑着说:“它会长胖的。”
    太阳开始升起的时候,一夜没睡的宋凡平打了几个呵欠,他让两个孩子上床去睡觉,李光头和宋钢摇摇头仍然坐在门槛上,于是他就抬脚从他们中间跨了出去,他要去坐早班汽车,去上海迎接他的妻子。他高大的身体从两个孩子的头顶越过后,朝霞将屋子映红了,两个孩子才发现自己的家清洁得都明亮起来了,像是擦过的镜子,李光头和宋钢一起叫了起来:
    “好干净啊!”
    宋钢转过身,对着走去的父亲喊叫:“爸爸!回来!”
    宋凡平响亮的脚步又走了回来,宋钢问他:“妈妈看到这么干净会说什么?”
    宋凡平回答:“她会说,‘不回上海了’。”
    李光头和宋钢咯咯笑了起来,宋凡平也朗声大笑。他迎着朝阳走去,他的两只脚踩在地上,像是铁锤在击打着道路,发出啪啪的响声。走出了十多米,李光头和宋钢看到他站住了脚,他的右手伸向了左边,小心翼翼地提起郎当的左手,把左手放进裤子口袋。他继续向前走去,他的左胳膊不再郎当了。宋凡平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甩着走去时神气极了,这个迎着日出走去的高大身影,像是电影里的英雄人物。
     
兄弟 / 余华
第十六章
    宋凡平走到了城东的长途汽车站,他看到一个戴红袖章的人手里拿着木棍站在台阶上,这个人看到宋凡平从桥上走下来时,立刻转身对着候车室里面喊叫,里面立刻冲出来了五个戴红袖章的人。宋凡平知道他们是来抓他的,他迟疑了一下,迎面走了过去。宋凡平想拿出李兰的信给他们看,转念一想又算了。六个戴红袖章的人站在车站的台阶上,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宋凡平将郎当的左手从裤袋里抽出来,走上了台阶,正要向他们解释:他不是逃跑,是要去上海接他的妻子。几根木棍迎面打来,宋凡平本能地举起右胳膊阻挡打来的木棍,木棍砸在了他的右胳膊上,让他觉得手臂的骨头仿佛断了似的疼痛,他仍然挥舞着右胳膊阻挡打来的木棍,宋凡平走进了候车室,走向了售票的窗口。六个戴红袖章的人挥舞着木棍,像六头野兽似的追打着他,一直追打到了售票窗前。这时的宋凡平觉得自己阻挡木棍的右胳膊疼得快要裂开来了,他的肩膀也挨了无数次打
    击,他的一只耳朵似乎已经被打掉了,他终于在乱棍的围追堵截里接近了售票窗口,他看到里面的女售票员吓得眼珠子快从眼睛里瞪出来了,他脱臼的左胳膊这时神奇地抬起来了,阻挡雨点般的乱棍,他的右手伸进口袋摸出钱来,从售票窗口递了进去,对里面的女售票员说:
    “去上海,一张票。”
    女售票员脑袋一歪栽倒在地,吓昏过去了。这情景让宋凡平一下子不知所措,他脱臼的左胳膊掉了下去,他忘了用胳膊去阻挡打来的木棍,乱棍瞬间砸在了他的头上,宋凡平头破血流倒在了墙脚,六根木棍疯狂地抽打着他,直到木棍纷纷打断。然后是六个红袖章的十二只脚了,他们的脚又是踩,又是踢,又是蹬,连续了十多分钟以后,躺在墙脚的宋凡平一动不动了,这六个戴红袖章的人才停住了他们的手脚,他们呼哧呼哧喘着气,揉着自己的胳膊和腿脚,擦着满脸的汗水走到上面有吊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们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歪着脑袋看着躺在墙脚的宋凡平,他们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他妈的……”
    这些来自那个名为仓库实为监狱的戴红袖章的人,是在天亮的时候发现宋凡平跑了,他们立刻兵分两路,守住了车站和码头。守在车站的六个红袖章在这天早晨嚎叫着殴打宋凡平,把那些在候车室的人吓得都躲到了外面的台阶上,几个孩子尖声哭叫,几个女人吓歪了嘴巴。这些人站在候车室的门外偷偷往里面张望,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直到去上海的长途汽车开始检票了,这些人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胆战心惊地看着围坐在吊扇下休息的六个红袖章。
    宋凡平在昏迷中隐约听到了检票员的喊叫,他竟然苏醒了过来,而且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他抹了抹脸上的鲜血,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检票口,让那些排成一队等待检票的旅客失声惊叫起来。坐在吊扇下休息的六个红袖章看到宋凡平突然站了起来,而且还走向了检票口,他们目瞪口呆地互相看来看去,嘴里发出了咦咦呀呀的惊讶声,这时一个红袖章喊叫了一声:
    “别让他跑啦……”
    六个红袖章捡起地上打断了的木棍冲了上去,他们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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