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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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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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了澡,换上睡衣,我坐在客厅里,开始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织一件小毛衣。这样文文静静的坐着,牧之看到了一定会取笑我这个“小母亲”,想到这儿,我就微笑了。小母亲!多奇妙的三个字!我吸了口气,对我手中的编织物微笑,我似乎已经看到那小东西穿着这件毛衣在地板上爬了,他是个小男孩,有牧之的宽额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    
    时间缓缓的滑过去,我看看表,已经晚上十点钟了。我知道牧之加班从不会超过十点钟,就放下毛衣,把剩下的半壶咖啡放在电炉上去热了热,准备他临睡前喝一杯。又把浴盆里放好半缸水,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喜悦和骄傲,自觉是一个很尽职的好妻子。    
    十点半了,他还没有回来,我有些不安。十一点了,他仍然没有回来,我变得烦躁而紧张了。走到电话机旁边,我拨了一个电话到牧之的办公厅,那边有人接电话了,我紧张的说:“请何牧之先生听电话!”    
    “何牧之?他不在!”    
    “喂喂,”我叫住了对方:“你们今晚不是加班吗?”    
    “是的,加班,”对方不耐烦的说:“但是,何先生今天下午就请假没来上班!”    
    “喂喂!”我再要说,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我慢慢的放下听筒,慢慢的在椅子里坐下去,呆呆的望着那黑色的电话机,我的脑子还一时不能转过来,牧之从来没有欺骗过我,一下午没上班,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接电话的人弄错了,一定!我取下听筒,想再拨一个电话过去,刚转了两个号码,门铃尖锐的响了起来,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又在我正专心一致的时候,这门铃声吓了我一大跳,接着,我就领悟到是牧之回来了,丢下听筒,我跑向大门,很快的打开门,一面埋怨的叫:“牧之,你怎么回事?让我等到这么晚!”    
    话才说完,我就大吃了一惊,门外站着的,并不是牧之,却是一个黑黝黝的女人!我恐怖的退后一步,心惊肉跳的问:“你……你……你是谁?”    
    那女人站在门外的暗影里,我看不清她,但我却站在门里的光圈中,我相信她已经看清了我。    
    她立刻开了口,声音是清脆而悦耳的:“请问,这儿是不是张公馆?”    
    “张公馆?”我惊魂甫定,明白这不过是个找错门的女人,不禁暗笑自己的胆怯和懦弱。“不,你找错了,我们这儿姓何,不姓张。”    
    “哦,那么,对不起,打扰了你。”她说,很礼貌,很优雅。    
    “没关系。”我说,望着她转身走开,在她走开的一刹那,我看清了她穿着件黑色的洋装,大领口,戴了副珍珠项链,头发长长的披垂着,和黑衣服揉成一片,细小的腰肢,完美的身段,还有一张完美的脸,浓郁的眉毛,乌黑的眼睛,很迷人。    
    我关上门,退回到房里。一个找错门的女人,却使我那样紧张,我有些为自己的神经质而失笑了,走回卧室,我才又忧虑起牧之的行踪来。对着镜子,我模糊的想着那个女人,深夜去拜访别人,不是有一些怪吗?但是,这世界上怪的事情多着呢,我不了解的事情也多着呢,牧之就总说我天真得像个孩子。不过,那女人确实美。我羡慕一切的“美”,也热爱一切的“美”。揽镜自照,我拂了拂满头短发,试着想像自己长发披肩的样子。暗暗和刚才那女人去对比,不禁自叹弗如。美丽是上帝给予女人的好礼物,但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可以获得的。


第一部分回旋(2)

    十一点半,十二点……牧之仍然没有回来。我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室内大兜起圈子,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他?发生了什么?我再拨一个电话到他的办公厅,对方已经没有人来接听,显然办公室里的人都已走了。握着听筒,听着对方的铃声,我心乱如麻。逐渐的,我感到恐怖了起来,几百种不测的猜想全涌进了我的脑子里,他出了事,一定出了事,给汽车撞了,在路上发了急病……种种种种。我似乎已经看到他满身的鲜血,看到他挣扎喘息,我心狂跳着,手心里沁着冷汗,等待着门铃响,等得我神志恍惚,每当有汽车声从我门前经过,我就惊惶的想着:“来了,来了,警察来通知我他出事了!”车子过去了,抛下了一片寂静,我喘口气,头昏昏然,又失望着不是带来他的消息的。我昏乱的在室内乱绕,侧耳倾听任何一点小动静。他不赌钱,不喝酒,是什么因素使他深夜不归?何况这是三年来从没有过的事!不用说,他一定出事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死了,躺在街道上,警察们围绕着,翻着他的口袋,想找出他是何许人,是了,这儿有一张名片,何牧之,住在信义路三段,要通知他家里的人去收尸……    
    门铃蓦的大鸣起来,我惊跳的站着,目瞪口呆,不敢走去开门,来了!警察终于来了,我即将看到他血淋淋的尸体……门铃又响,我再度震动一下,抬起脚来,机械化的挨到门口,鼓足勇气,拉开了门。立即,我闭上眼睛,晃了一晃,就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啊,牧之,你是怎么回事?你把我吓死了,我以为你死掉了,啊,牧之,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你真该死!你真糊涂,你到哪里去了?你……”牧之走了进来,我关上门,仍然跟在他后面又叫又嚷。可是,猛然间,我住了嘴,牧之不大对,他始终没有说话,而且,他步履蹒跚,还有股什么味道,那么浓,那么刺鼻子,是了,是酒味!他喝了酒!为什么?我知道他是不喝酒的!他倒进了一张沙发里,我追过去,跪在地板上望着他,诧异而带着怯意的说:“牧之,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喝的酒?你为什么喝酒?”    
    牧之转头看看我,咧嘴对我一笑,用手揉揉我的头发,朗朗的说:“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需倾三百杯!”    
    “你在说什么?”我皱着眉说。    
    在这一刻,他对我而言,是那么陌生,我觉得我几乎不认得他了。    
    “你今晚是怎么回事?你到什么地方去过了?”    
    他又对我笑了,这次,他笑得那么开心,就像个心无城府的孩子,他坐起来,拉着我的手摇摆着,高兴的,激动的说:“到一个好地方去!是的,好地方!有醇酒、美人、跳舞、歌唱……世界上还有比这个地方还好的地方吗?狐步、华尔兹、探戈、恰恰、伦巴……哈哈,多年以来,我没有这样玩过了,这样纵情……”他笑着,又唱了起来:“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爱哟!……你知道,任我溜溜的爱,任我爱!你明白吗?……”    
    “牧之,牧之!”我慌乱的说:“你喝醉了吗?你为什么要喝酒?”    
    “我醉了?”他疑问的说,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索。然后他又豪放的说:“醉一醉又有什么关系?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他又倒回在沙发上,把一只脚架在沙发扶手上,莫名其妙的笑着。笑着,笑着。    
    他又唱起歌来,尖着嗓子,怪腔怪调的,唱得那么滑稽可笑:    
    “昨夜我为你失眠,    
    泪珠儿滴落腮边。    
    ……”    
    我摇着他,手足失措的说:“牧之,别唱,你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唱醒了!”    
    事实上,他已经不唱了,他的脸转向沙发的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俯过去看他,于是,我骇然的发现两滴亮晶晶的泪珠正沿着他的眼角滚下去。我愣住了,茫然不知身之所在,他流泪了!他!牧之?为什么?他是从不流泪的!    
    我用手摸摸他的手,嗫嚅的说:“牧之,你遇到了些什么事情吗?”    
    他没有说话,我再俯过去看他,他的眼睛闭着,鼻子里微微的打着鼾,他已经睡着了。我呆呆的跪在那儿,好久好久,脑子里空洞迷茫,简直无法把今夜各种反常的事联系起来。许久之后,我才站起身,拿了一床毯子,盖住了他,盖了一半,才想起来应该先给他脱掉鞋子和西装上衣。于是,我先给他脱去鞋子,再吃力的给他剥下那件上衣来,好不容易,总算把那件衣服脱了下来,又把他的身子扳正,让他仰天躺着,但是,他躺正之后,我就又吓了一跳,在他雪白的衬衣领子上,我看到一个清清楚楚的口红印,我俯下身子,想看清楚一些,于是,我发现,口红的痕迹并不限于衣领,在他胸前和面颊各处,几乎遍布红痕,尤其是胸前的衬衫上,除非有一个女性的面颊和嘴唇,在这衬衫上揉擦过,否则绝对不会造成这样惊人的局面。    
    我双腿发软,就势坐在地板上,我的头恰恰俯在他的胸前,于是,我又闻到酒气之外的一种香味,淡淡的,清幽的。虽然我对香水不熟悉,但我也能肯定这是一种高级的香水。我瘫痪了,四肢乏力,不能动弹。我的世界在一刹那间变了颜色,这打击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强烈,我是完全昏乱了。


第一部分回旋(3)

    二    
    早上,我醒了过来,发现我躺在床上,盖着薄被,一时,我脑子里混混沌沌,还不能把发生过的事情回想起来,仰视着天花板,我努力搜索着脑中的记忆,于是,昨夜的事逐渐回到我的脑中:加班的电话,午夜找错门的女人,醉酒的牧之,口红印,香水……我把眼睛转向牧之躺着的沙发,沙发上已空无一人,那么,他已经起来了?我记得昨夜我是坐在他沙发前的地板上,靠在他沙发上的,大概我就那样子睡着了,是他把我搬到床上来的吗?他已经酒醒了吗?昨夜,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在室内搜寻他的踪迹,一会儿,他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已换了干净的衬衣,剃过胡子,看起来干净清爽,他手里拿着咖啡壶,把壶放在桌子上,他走到我的床边来,我注视着他,等着他开口,等着他解释。他在床沿上坐下来,对我歉疚的笑了笑,却咬着嘴唇,微锁着眉,一语不发。    
    “牧之,”还是我先开了口:“昨天是怎么回事?”    
    “昨天,”他思索着,湿润了一下嘴唇说:“在街上碰到一个老朋友,一起去喝了几杯酒。”    
    就这么简单?我狐疑的望着他,可是,显然的,他并不想多说。我坐起身子来,用手托住下巴,愣愣的说:“你那个朋友大概很喜欢用深色的口红。”    
    他一怔,接着就笑了,他捧起我的脸来说:“你已经成了一个害疑心病的小妻子了,是的,昨夜,我们曾到舞厅去跳过舞,舞女都喜欢用深红的口红,你知道。”    
    但是,舞女并不见得会把口红染在舞客的面颊上,也不见得会用那种名贵的香水。我想说,可是我并没有说,如果他不想对我说实话,我追问又有什么用呢?我凝视着他,就这样一夜之间,我觉得他距离我已经非常非常的遥远了,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牧之了,这使我心中隐隐酸痛,因为我那样怕失去他!    
    “为什么你告诉我你是加班?”我问。    
    “为了——”他考虑着:“怕你阻止我!不让我去跳舞!”    
    “为什么不把你的朋友带到家里来?”    
    “为了——怕给你带来麻烦!”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我搜索他的眼睛,立刻发现他在逃避我,我知道,再问也没有用了。我转开了头,稚气的泪珠迅速的溢出了我的眼眶,我爱他!我不愿失去他!他是我的一切!多年以来,我依赖他而生,我为他而生,我从没有考虑过有一天他会离开我,更没有想到他会欺骗我,我明白在欺骗、夜归、醉酒、唇印、香味这些东西的后面,所隐藏的会是什么。我不能想,我不敢想,这一切,对我而言,是太可怕了!    
    牧之坐近了我,他的手绕在我的脖子上,扳过我的脸来,让我面对着他。他皱拢了眉,说:“怎么了?忆秋?”    
    “没有什么。”我说,要再转开头去,但他一把揽住了我的头,把我的头揿在他的胸口,他的面颊倚在我的头发上,用很温存而恳挚的声音说:“忆秋,我保证,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夜游不归,以后,我再不会这样晚回来,让你担心。”    
    “真的吗?”我问。    
    “当然。”    
    我抬起头来,对他欣慰的一笑。我不想再去追寻昨夜事情的真相了,我信任他,只要以后没有这种事,那么管他昨夜做了些什么呢!在他不安的眼神里,我看出一份歉疚,有了这份歉疚,也足以抵掉我昨夜为他付出的焦灼和期待了,不是吗?何必再去逼他呢?让他拥有他那一点小小的秘密吧!    
    可是,当我眼波一转之间,却看到刚刚我把脸埋在他胸前而留在他衬衫上的一抹唇痕,我怔了怔,这一丝红印又引起了我强烈的不安和疑惑,难道昨夜曾有一个女人,也像我一样把头紧压在他的胸口?他是我的丈夫,一个不容任何一个女人分占的私有物!除了我之外,谁又有这种权利用嘴唇染红他的衣服和面颊?还有,昨夜他曾流泪,他!流泪!还有,那首小歌:“昨夜我为你失眠,泪珠儿滴落腮边……”    
    这一切不会是偶然的!不会是一件小事!我翻身下床,他按住我说:“起来做什么?”    
    “给你弄早餐。”我说。    
    “你再睡一下,别忙,我自己来弄。”    
    “不,我该起床了。”做好了早餐,我食不知味的吃着,我发现他也吃得很少,却不住用眼睛打量我,我们彼此悄悄窥探,饭桌上的空气和往常完全不同了,那种沉寂和严肃,又散布着说不出来的一种阴沉,像风暴之前的天空。吃完了饭,他要赶去上班,我和平常一样把他送到房门口。    
    “多多休息,忆秋。”他也和平常一样的叮嘱着。    
    “希望你今天晚上没有加班。”我说。    
    他每天中午是不回家午餐的,因为往返奔波太累,而在公司里包一顿中饭,下午下了班才回家。所以每天早上他去上班,我们就会有一日漫长的别离。他笑了笑,我觉得他的笑容中含满了苦涩和无奈,这使我满心迷惑。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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