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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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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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磊的眼睛闪了闪,很快的扫了我一眼,他笑笑说:“岂但没有感情,有一段长时期,我哥哥憎恶全天下的女人,他说女人全是虚伪的动物,爱情是多变化的晚霞,他既不相信女人,也不相信爱情。他连——”他的眉头微微的蹙了蹙:“小凡都不信任。”    
    “是吗?”我深思的问。    
    “是的,不过现在——”他突然把话咽住了。    
    “现在怎么?”我问。“不怎么,”他丢掉了手里的松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到翡翠巢,刚好满天晚霞,映红了客厅中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石峰沉坐在圆形的藤椅里,意态寥落的握着一个高脚的小酒杯,静静的望着我们。晚霞在他的眼睛里燃烧,是两簇奇异的火焰。这天早上,石磊去学校上课了。我在屋子中整理石峰祖父的手稿,整个翡翠巢都静悄悄的。那天天气不好,有些阴云密布,风中带着雨意,室内显得阴暗和森冷。从一清早起来,我就有不安的感觉,属于我的第六感,我想。可是,十点钟左右,石峰推开了我的房门,他的脸色沉重,眼神不安而奇怪,用很特别的声调,他说:“美蘅,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我问。“去看小凡。”我背脊上有股凉意,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那个长得像我的女孩!那个精神失常的女孩!我确实想见见她,基于好奇的本能。但是——有什么不对?    
    “她——怎么了?”“不知道,医生打电话来,要我去一趟。我想——她不大好了。”我从衣橱里取出了我的风衣。    
    “我们去吧!”我们下了楼,老刘已经把汽车开到客厅门口,上了车,车子开出翡翠巢的大花园,驰向石子路,转到柏油路,往下山的方向走。没走多远,车子转向一条岔道,又开始上另一座山。我想起石峰告诉过我,小凡的医院离翡翠巢并不远,果然,车行不过半小时,我们到了。    
    这只是一家小型的私人医院,有个很宽大的花园,铺着草皮,中间是栋四四方方的、二层楼的建筑,大约有十几间病房。也是倚山而造,倒是养病的好地方,大门口竖着一块牌子,写着:    
    “心安精神疗养院”    
    车子一直开进花园,停在医院门口,一个白衣服的护士小姐迎接着我们,她投给我好奇而诧异的一瞥,对石峰恭敬的点了点头,说:“石先生,我们院长正在等您。”    
    我们走进了院长室,那位院长的年纪并不大,大概四十岁出头,戴着近视眼镜,整洁而给人好感。石峰担忧的望着他,没有经过任何一句客套,立即问:“小凡怎么了?”    
    “噢,石先生,您坐下谈。”院长递给石峰一支烟,沉吟的说:“小凡目前没有什么,以病情来论,她在进步。”    
    “你是说——”石峰不解的皱起眉。    
    “你知道,石先生,”院长深吸了一口烟:“我对小凡的病,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方法,我一直不死心,像她这种病例,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近来,小凡确实有了进步,你记得她以前不肯穿衣服,抓住什么就撕烂什么,现在呢,她喜欢穿衣服了,也不再撕东西,最可喜的,是一桩料想不到的奇迹……”    
    “怎么?”石峰焦灼的问。    
    “她近来常常独自坐着,仿佛在想什么,一坐就好半天,也不打人了,也不砸东西,从来没有这么乖过,有一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居然说出一句:‘冬冬在哪儿?’”    
    “什么?”石峰惊喜交集:“你是说,她的意识在恢复?”    
    “很可惜,那只是昙花一现,马上她又神志混乱了,近来,她就好一阵坏一阵,她的意识在半朦胧的状态里,我几乎怀疑,她常有一刹那的神志清晰,这样下去,如果能再继续治疗一年两年,说不定她会好转,也未为可知。但是,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石峰用疑问的眼睛瞪着他。


第四部分月满西楼(16)

    “小凡在精神病方面,虽然有了进步,但是她的生理方面的病症,我却无能为力。我昨天又给小凡做了一次心电图和静脉压,石先生,小凡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    
    “李院长!”石峰惊喊。    
    “她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比遗传的精神病更加可怕,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石峰脸色苍白,转开了头,他喃喃的自语:“受诅咒的家族!”    
    李院长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一下,是继续把她留在我这儿好呢?还是把她转到普通医院的心脏科去好?”    
    石峰默然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猛抽着烟,那一口继一口的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罩住了。半晌,他抬起头来,那对眼睛里带着深沉的痛楚。    
    “你认为——”他说:“她的心脏病有没有治愈的希望?”    
    李院长摇了摇头,说:“我认为没有,但是我不是心脏科的医生。”    
    “我懂你的意思。”石峰说:“那么,你认为她能送普通医院吗?”    
    李院长犹疑的看看石峰,又摇摇头。    
    “我没有把握,她发作起来是很可怕的,你知道。伤害别人的可能性还小,伤害自己的可能性大,除非你从早到晚雇人看着她。”    
    石峰又沉思了片刻,决然的站了起来:“她留在您这儿,李院长,但我明天会请一位心脏科的医生来诊断她,你现在——给她用心脏药吗?”    
    “是的。”    
    “您是个好大夫,李院长。”石峰说。    
    李院长微笑了一下,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是亲切的。    
    “你们兄弟使我感动,”他说:“我但愿能治好小凡。”    
    “带我们去看看她吧!”石峰说。    
    李院长站了起来,我们跟着他走出院长室,沿着走廊,我们走向病房。这是我第一次参观精神病院,走廊的两边是一间间囚笼似的病房,轻病的患者像幽灵般在走廊里移动,重病的都单独一间,锁在屋子里,连窗子都加了木条,那些病人有的瑟缩在墙角,有的躺在床上大呼大叫,有的歌舞不停,有的挥拳摩掌,形形色色……我的胃部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看着那大部分重病病人,连棉被都没有,只裹着一条鲶布袋,我觉得这是残忍的。    
    “为什么不给他们棉被?他们已经有了精神上的病,似乎不应该再让他们患上生理上的病啊!”我忍不住的说。    
    “他们撕碎一切,”李院长看了我一眼,说:“凡是他们抓到的东西,他们就撕碎,鲶布袋是撕不碎的。”    
    怎样的人类啊!为什么人会疯狂?为什么有这样悲惨的世界?可是,当我看到一个病人玩弄着一条纸带,嘻笑得像个无知的孩子时,我又迟疑了——他们真的悲惨吗?    
    我们停在一间病房前面,推开房门,有个护士小姐坐在那儿(后来我才知道,石峰是经常雇用特别护士照顾她的),李院长问了句:“她今天怎么样?”    
    “还好,院长。”护士说。    
    于是,我看到小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就是小凡吗?她坐在一张椅子里,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是件套头的白色长袍。那件长袍就像挂在一个衣架上,她瘦削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骼。美,是再也谈不上了,那干枯的、被医院剪得短短的头发,那狂乱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就像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一具被榨干了所有水分的活尸。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直直的,毫无表情的瞪着门口的我们。    
    石峰走上前去,尝试着用手碰触她的肩膀,低低的喊了一声:“小凡!”她猛跳了起来,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墙角,她就把整个身子紧贴在墙上,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石峰。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她的头昂了起来,像一只备战的猎狗,全身紧张而气息咻咻。李院长拉住了石峰。    
    “别去!石先生,她今天有些不安静,让她休息,我们走吧!”    
    石峰颓然的垂下了头,我们默默的退向门口,小凡忽然冲了过来,我们已经走到门外,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条,对着我们爆发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声音格格然如枭鸟夜啼。我觉得汗毛直竖。她的脸紧贴在窗格上,那瘦骨嶙峋、发青的脸庞!那咧开的嘴!……不,不,这不是小凡,这不是我在日记中所认得的那个痴情的、天真的、调皮的小凡!我们沉默着走向医院门口。    
    石峰的脸色十分难看,站在那儿,他留下了一笔钱给院长,低低的说:“我觉得,死亡对于她,也未见得是悲剧。”    
    “可是——”李院长不以为然的说:“她的精神病是有希望治好的。”    
    我们上了车,向李院长挥手告别。车子发动了,驰向一片苍翠的山路,我把头转向一边,石峰伸手握住了我,问:“怎么了?”    
    “我不舒服。”我说。    
    “她曾经比现在更厉害,”石峰的声音很轻,望着我:“对不起,美蘅,我不该带你来。”    
    “不。”我虚弱的说。    
    “我只是无法单独去看她,你知道?”    
    “是的。”我了解的说。想着石磊,他每次去看她时,是如何忍受的?    
    “可怜的小磊!”石峰似乎读出了我的心事,他叹息着。“他比小凡更可怜,如果他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谁知道?”我诧异的问。    
    “哦……不,”石峰咽住了。    
    “我是说——你别把今天去看小凡的事,和小凡生命将尽的真相告诉小磊。”    
    “我——知道。”我说,望着石峰,他要说的就是这些?还是——他还隐藏着一些什么秘密?    
    车子平稳的向前滑行,一阵凉风掠过,阴暗的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碎碎的雨丝来。


第四部分月满西楼(17)

    十一    
    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天气骤然的转凉了,窗外总是一片迷蒙的雨雾,室内就充满了阴冷和落寞的气氛。秋,不知不觉的深了。连日来,石峰都很忙,早出晚归,回来后就显得特别的疲倦和忧郁。石磊在家停留的时间却逐渐增加了,他开始帮我忙,整理他祖父的手稿。望着他,我就想起小凡,可怜的小凡,可怜的小磊!我说不出心中的感觉。闭上眼睛,我就能幻想童年时代的小磊和小凡,一对天真的孩子,嬉戏于山前水畔,浑然不知人间的忧郁烦恼,和将来会降临的恶运……噢!慈悲的万物之神!这天晚上,石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书桌前面,他静静的告诉我:“小凡已经确定是没救了。”    
    “你请过心脏科的医生?”我问。    
    “是的,好几个医生会诊,她的生命顶多再维持六个月,这就是倪家最后的一代。”    
    “他们整个家族都是短命的——”我喃喃的说:“这不是诅咒,只是遗传。”他不语,室内很静,只有窗外细碎的雨声。好半天,他长叹了一声,说:“我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像小凡,她何苦到这人间来走一趟?宗教总解释生命是神的意旨,那么,神何必安排像小凡这样的生命?何苦?美蘅,你说,这是何苦呢?”    
    我回答不出来。雨点敲击着玻璃窗,叮叮当当的响着。石峰坐在桌前,桌上的一盏台灯,映亮了他的脸。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烟蒂上的火光闪闪烁烁的。    
    我看着这一切,心中恍恍惚惚的若有所悟。良久,我说:“小凡没有白来一趟,别忘了,她爱过。人只要爱过,就没有白活。”    
    “是吗?”石峰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    
    “你看,每个人的生命是不同的,”我辞不达意的想解释我的思想。“但,每个人都会有一分光,一分热,这分光和热就是他的爱心。尽管爱心有多有少,总是会有的,不是吗?有的人可能是一根火柴,燃烧一刹那就熄灭了,有的是一支蜡烛,燃烧得长久一些,有的是一盏灯,有的是炉火,有的是——太阳。”    
    “太阳?”他沉吟的。    
    “是的,这种人他的爱心是用不完的,像太阳,普照大地,广施温暖。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爱心的,多的像太阳,少的像一支火柴,它们都不是白白存在的,都有它的价值,都——燃烧过。”    
    我想,我有些辞不达意,但,石峰显然是了解我了,他深深的注视着我,很久很久没有移开他的目光。然后,他用特殊的声调说:“美蘅……你简直——令人眩惑!”    
    我的脸蓦然发热,这赞美竟鼓动了我的心,使它快速的跳动起来,我又感到我潜意识中那种期盼和等待的情绪了。我垂下眼帘,竟然呐呐的不知所云:“你——你在嘲笑我——”    
    “我吗?”他低喊了一声,骤然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心发热,而我的冰冷颤栗,他的眼睛发着光,热烈的盯着我,急促的说:“我嘲笑你?美蘅?从看你的自传起,从在山路上撞了你的那一刹那,我就对你……”他说不下去,眼睛热切的在我脸上搜寻,然后,他低喊:“噢!美蘅!”    
    我的呼吸静止,我的灵魂飞向了窗外,驾着雨雾在山间驰骋……但是,他突然放开了我,走向窗口,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僵硬:“我们刚刚在谈什么?小凡吗?”    
    我闭上眼睛,泪水滑下我的面庞。逃避吧!石峰!你尽管逃避!咬紧了牙,我甩了甩头:“是的,小凡,”我的声音坚定而冷淡。    
    “你告诉我,她活不了六个月。”    
    “你会对小磊保密吧?”    
    “当然。”    
    “那么,好的,”他退向门口:“再见!余小姐。”    
    “再见,石先生!”他退出去了。门,在我们两人之间阖拢,是一道坚强而厚重的门。    
    第二天我和石磊又去了庙里,我们在细雨之中散步,别有情调,那些松林,那些岩石,那些竹叶,在雨中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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