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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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中篇小说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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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年头,做女人是越来越苦了。

  气人的是,刘家还以为她在享坚明的福,并不晓得她出钱又出力,已经熬了四年了。坚明呢,被他母亲说上几句,有时候也会摆出一付自经为是的样子来……

  这一切一切淑文都不愿意想下去。

  她的错误不是在嫁了坚明,坚明是好人。淑文不该早婚才是真的,她的心理与能力都未有足够应付两个人共同生活引起的烦恼,所以才引起了现在的怨气冲天。

  坚明听淑文的话,把小明带去给他母亲照顾,祖母看见孙子,总是高兴的,对媳妇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

  小明去了以后,淑文心头一阵松,那天晚上,她以为自己总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不必心惊肉跳,分分钟准备跳起来替小明盖被,喂水的了。

  坚明起初也显得开心,他们在商量请唐初正吃饭的事。

  坚明说:“应该由我们请客的,他那么远来,我们替他接风,也不枉朋友一场。”

  “这一顿饭,要吃多少钱?”淑文问他。

  “最多几十块钱。”坚明说。

  “我没有几十块钱。”

  “我出好了。”坚明笑着拍拍胸口。

  “哼,到了月尾,不够又问我借,借了呢,也不见还。上次你母亲生日,硬生生在我这里借了一百块去,哼。你老娘笑得眉开眼花,只道儿子孝顺,却不料出钱可是我这个眼中钉媳妇!”

  坚明尴尬了,“这……”

  “不是我不够大方,我老做这种笨事,有谁见我情了?你妈、你姊姊,还都嫌我不够三跪九叩,三从四德呢!”淑文的脸色渐渐黯了下来。

  “淑文,我们讲请客的事,怎么又拖到这里来了呢?”

  “不提你们还会以为我注定是瘟生,任你们欺侮也没敢出半句声!”

  坚明有点不快。

  “怎么?讲错了?”淑文火气大了起来,“我嫁给你,受过你们刘家什么聘礼?!现在居然给我做规矩?动不动便板面孔?别给面色我看,我红黄蓝白黑都见过!”

  “给面色人看的是你!”坚明忍不住了。

  “你想吵架?”淑文更加眼红,“先把老婆养得舒服点,才发老爷脾气未迟!”

  坚明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了。

  淑文想想没意思,忽然哭起来。

  别的男人看见女人哭,总会安慰几句,哄哄老婆,小事也就化无了。但是坚明却很特别,他每次看见淑文哭,便是铁青着脸,坐着抽烟,死人也不理。

  淑文越来越心灰意冷。索性擦了一个脸,在沙发上睡了,坚明也不去理她。

  本来好好的一个晚上,也就这样给破坏了。

  淑文第二天起来,坚明已经去了办公,淑文看见自己眼睛肿肿,昨日的气又未消,有什么心情?于是一个电话打到学校去,也不去替学生补习了。

  淑文越想越气,真是自结婚以来,享受是一点也无的,生活都是次等的,苦吃了一箩,还惹得看坚明的面色,想想不知道前生欠了刘家什么,今世要这么的偿还。

  正在这时候,淑文听见电话铃响了,她懒洋洋的拿起接听。

  “淑文?我今天下午五点钟到你们家来怎么样?”唐初正一开口便说。

  “唐,”淑文一直这么叫他的,“你现在有空没有?”

  “现在?在整行李,怎么?”

  “没什么,我没事在家,想出来走走,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淑文轻声的说。

  “淑文,你跟我还讲这种客气话?现在是十点半,我十二点来接你好了,我请吃午饭。”

  淑文感激的道:“唐,你还是老样子。”

  “见了面再说吧,你那儿是九楼吧?你妈说的。”

  “是的,中午见。”淑文挂上电话。

  她心头一阵痛快,好像已经对坚明报复了。

  她还有一个半钟头打扮自己。淑文连忙放热水洗澡,用肥皂好好的擦了一遍,已觉得轻松了不少。

  抹干身体她搽了点香水,在镜子里看着,眼睛还是肿,只好刻意的化妆了一下,敷好一层薄粉,淑文自觉美了不少。淑文平时赶得匆忙,是不化妆的。

  她挑了一件出外穿的裙子,花色鲜艳,更觉得自己青春了不少,看看时间,还有大半个钟头,淑文又拿出皮鞋,细细的抹干净了,在镜子里左顾右盼的,满意了,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等唐初正来。

  四年不见了,她想,不知道唐初正变了没有?

  以前他有一张四四方方的脸,笑起来薄薄的唇,对一个男人来讲,他是够标准的,现在有没有胖、瘦?还是更成熟了?

  淑文拿着报纸,怔怔的发呆。

  忽然之同,门铃响了起来,淑文跳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唐初正,还是一张四方脸,面色又黑又健康,他笑着,牙齿是雪白的。

  “淑文!”他热诚地叫:“这是你,对不对?淑文,你更漂亮了!”

  淑文看看他,“唐!四年了,你依然那么滑头!”

  唐初正笑着,一步踏进淑文的客厅,抓住了淑文的肩膀,将她轻轻地摇了两摇。

  “淑文,我真高兴,终于又见到你了。”他说。

  “是吗?”淑文问:“为什么不写信?”

  “信有什么用?”唐初正摊摊手,“我从来不相信写信,你问我妈好了,连我家里也不去信。”

  淑文笑一笑,“这笔债慢慢算。你请坐。”

  “不要客气了。”唐初正坐在他们家的小沙发上,打量了客厅一下。

  “你要喝什么?茶还是汽水?”淑文问他。

  “什么都不要,淑文,你这里真整洁。”唐初正转过身来看她。

  “谢谢你。”淑文倒给他一杯茶。

  “咦,你孩子呢?”唐初正问她,“我想看看他。”

  “到他祖母家去了。”淑文坐下来。

  “啊,你不带他?”唐初正诧异的问。

  “本来是寄在托儿所里的──我要工作。”淑文低低的说。

  “什么工作?”唐初正问得很多。

  “教书。”

  “你一直是讨厌教书的。”唐初正看着她。

  “这份工作比较单纯点。”淑文说。

  “可是也非常辛苦。”唐初正接上去说。

  “那自然,工作全不辛苦吗?”淑文反问。

  “淑文,你成熟了。”他说。

  淑文心里想:是的,我知道世道艰难了。

  唐初正又问:“坚明呢?上班去了?”

  “是的。”

  “淑文,我一直想见你,见到了你,真觉得安慰,没想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居然也做母亲了,”他叹一口气──“就是我,还是老样子。”

  淑文注意着他,唐初正在这么大热天还穿着整套西装,那种料子一看就知道很名贵,是浅黄色的麻,一条淡蓝的领带,配得极是得宜。

  唐初正一直穿得考究、时髦,他家里有钱,自然可以尽量打扮。

  淑文在看唐初正,唐初正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接触了,使淑文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次回来,”她找话题说:“不打算再去了吧?”

  “不了,得找份工作做,请坚明帮帮忙。”他道。

  淑文不快,“你这是讽刺吗?要坚明介绍?你自己随便往哪个叔伯的公司去一钻,都可以了。”

  “淑文,你的脾气还那么坏。”他笑道。

  淑文不响。

  “淑文,别生我气,我刚到的呢。”

  淑文又笑笑。

  “我们吃午饭去吧。好不好?”唐初正问。

  淑文点点头,她站起来关窗门,怕下雨,水会沾湿了地板。

  唐初正看着,“你真能干,我有时候真羡慕坚明。”

  “你还用羡慕他?出外四年,女朋友交了不少吧?”

  “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他耸耸肩。

  “你眼界太高了。”淑文与他出门,锁好了两重锁。

  “不瞒你说,在外头的女孩子,不是丑得惊人,便是有几分姿色,便乱交黄毛蓝眼睛的男朋友,我看也看得心寒了。”

  “哼,说得那么浮滑。”淑文白他一眼。

  “不相信?”他笑,“像这种漂亮的女孩子,早就给人家死追追得去做太太了,还有空去读大学?”

  “我们这种,没有这种福气到外国去优哉悠哉是真的!”

  电梯来了,他俩踏进去。

  “淑文,也许你是说得对,我眼界是高了一点。”

  淑文笑了一笑。

  唐初正看着她,有点呆呆的。

  淑文推开电梯门。

  “怎么样?”她问:“叫车子?”

  “我有车子,就在那边。”唐初正连忙道。

  “啊。”淑文看他一眼,“有车子的确是方便得多的。”

  唐初正替她拉开了车门,那是一部小小的房车。

  “是爸的车子,”唐初正说。

  “载我到哪儿去?”淑文问。

  “希望我还记得路,带淑文吃饭,当然是上等饭店。”

  “别说笑了。”淑文说。

  唐初正选的饭店,果然是一流的。淑文没踏进这种餐厅,已经有好久了,差不多自结婚以后,就没来过。也不是说来不起,不过省一点总是好的,一顿饭花这许多钱,犯不着,况且这会超出他们家用的预算。

  淑文的虚荣心并不比一般人重,但是现在总也有点快乐的感觉,她又一向爱吃法国菜。

  侍者招呼他们坐下,唐初正熟练的拿起餐牌。

  “要吃点什么?”

  “我先要一杯橘子汁。”淑文说。

  “好吧,我喝啤酒,我们先谈谈,有的是时间。”他笑道。

  淑文问他:“你有事情要做的吧?把你拖出来,真不好意思。”

  唐初正又笑了,他的嘴唇薄得有点轻佻。

  “我有空,淑文,我有空。”他说:“坚明呢?他很忙?”

  淑文闪了闪睫毛,“是的,他很忙,我也很忙。”

  唐初正扬了扬眉,“一会儿你打电话给坚明,请他出来,我们再一块晚饭。”

  “你可以陪我们一整天?”淑文问。

  “当然,我们一直是老朋友,这次回来,还不叙叙,要等几时?”他说得很自然。

  淑文看他一眼,发觉他还是在看她。

  “你看什么?”淑文笑问。

  “看你。淑文,不见你这么久,你比起以前,还要美了许多。”

  “胡说,嚼舌头。”淑文不以为然。

  “你小时候,难免做作一点,现在风韵增加了,人也变得更自然,皮肤还那么细腻。”

  “你这话说得象色狼,我就是最不喜欢你这一点。”淑文白他一眼。

  “难道坚明没说过这种话?”唐初正笑问:“不会吧?除非他是瞎子。”

  淑文有点怔怔的,坚明可没说过这种细腻的赞美话。淑文心中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淑文,我们吃东西吧。”

  “好。”

  唐初正替她叫了非常丰富的食物,淑文吃得很爽快,但是她老是心思不属的,想得很多。

  她希望坚明的薪水可以丰富,这样他们就可以比较空闲,也可以享受享受生活。

  她想最好坚明家的环境可以好一点,那么负担也就轻了不少。

  唐初正问她,“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

  “我想我大概有点累。”

  “那么休息一会儿。”他微笑,“喝一杯水。”

  淑文感激他的体贴入微,笑了一笑。她忽然发觉被人体贴,原来是这么甜蜜的一回事。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表情,像个孩子,你一直吃得很多,不做作不矜持,就像个孩子。”唐初正在一旁低低的说。

  “是吗?那就常常请我吃饭吧。”淑文笑。

  “对了,我差点忘了,淑文,我带了一点东西给你。”

  “礼物?”淑文惊喜的问。

  “谈不上什么。”唐初正笑。

  “还要送来西给我呢,客气得那个样子。”淑文又想推辞,“不用了吧?”她客气了一下。

  “带都带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唐初正自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现在拆?”淑文问。

  “好,你就现在看好了。”他还是笑。

  淑文拆开来,打开盒子,是一只红宝石的金胸针,做成一只小狗的样子。

  她笑起来,“把我当孩子了,这么名贵的东西,真亏你送我的。”她看着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其实这里也有得卖。”唐初正说:“不过我总得送你一点东西。我记得你爱穿套头毛衣,别一只这样的胸针,会显得活泼点。”

  “谢谢你。”淑文说:“谢谢你。”她小心的将盒子放进皮包里,看着唐初正。

  “离开了这么些年,地方也变了不少,我们要不要去走走……”唐初正问。

  “你想到哪儿去走?唐,今天晚L,我们请你吃晚饭,请你别再客气。”

  “好,我答应你好了。”唐初正叫侍者来付了账。

  “我们在街上逛逛吧,你有什么目的地没有?”淑文问。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唐初正说:“今天我有空,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免得与那些叔伯亲戚敷衍。”

  他们俩沿着大马路走,唐初正一边走一边说,淑文听着他谈笑风生,心头宽了不少,渐渐把昨夜与坚明的冲突给忘记了。

  荡荡一会儿,淑文问:“几点钟了?”

  “三点半,”他看她一眼,“怎么样?要打电话给坚明?”他看穿了她的心事。

  淑文点点头,脸上红了一阵子。

  “口渴了,吃茶去如何?”唐初正问。

  淑文想一想,反正出来了,多花点钱也是无所谓的,于是便说好。

  “我们到茶厅去打电话吧!来!”唐初正笑着把淑文拖进去。“好了,你打电话,我先到那边去坐下。”

  淑文看他一眼,拨了号码,“喂?”

  “喂。”那边正是坚明。

  “我是淑文。”她说:“你怎么?工作忙吗?”

  坚明沉默了一会,“不忙,怎么?你不生我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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