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 ⅱ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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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冢随录 ⅱ作者:马伯庸-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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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转过头来,笑眯眯看着熔羽,口气十分慈祥:“你就是韦熔羽吧?”

  “正是。”他没想到这老人还知道自己名字。

  “精气内敛,双目凝神,不愧是熔字辈个中翘楚。”

  老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夸奖,言语之间似乎对韦家相当熟悉。熔羽心想韦家长辈我全都认识,却从来没见过此人,也许是哪位跟韦家有些渊源的前辈吧,加上又盛赞自己,敌意立刻消减了不少,于是口气软了一些,抱了抱拳道:“老前辈过奖了,请问您尊姓大名?”

  这时天台白云笔周身泛起白光,那光笼罩笔管周身,幻化成一头优雅白鹅,拍了拍翅膀,朝着退笔冢的方向飞去。

  “时间到了。”

  老人看到天台白云笔动了,轻舒手臂,一把抓住熔羽肩膀。熔羽大惊,只听到他说了一声“走吧”,身体立刻被轻飘飘地拽起,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一路上他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随即肩膀一松,双脚已经着地。他睁眼四顾,发现已经身处退笔冢前。从献之墨池飞到退笔冢,前后不过转瞬之间。

  “韦势然!”

  熔羽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暴喝,他对这名字有些印象,连忙转头循声去看,发现嚷出这话的却是罗中夏。

  只见罗中夏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神情委顿,衣服破烂不堪,双目之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

  而那位老者站在几米开外的一处高坡上,朗声笑道:“罗小友,好久不见。”正是那个一切纷争的根源韦势然。

  罗中夏此时真是百感交集,他落到今天的境地,全都是拜韦势然所赐,说他是仇人丝毫也不为过。可他忽然想到,韦势然既然突然现身,那么……小榕也许也在附近吧?一阵惊喜潜流在怒潮的底层悄悄滑过。

  他心中一下子涌起无数问题,韦势然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一指天上。罗中夏抬起头来,胸中骤然一紧。

  点睛笔没,青莲笔出,在半空之中鸣啾不已,逐渐绽放出一朵莲花,罗中夏从未见青莲笔的青莲花开得如此精致,青中透红,晶莹剔透,甚至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与此同时,白鹅轻轻飞至退笔冢上空,以青莲笔为圆心开始飞旋盘转。

  只见碧空之上,一只雍容的大鹅围着一朵青莲花振翅徘徊,似有依依不舍之情,鹅身缥缈,莲色清澄,让在场众人心神都为之一澈。

  清初曾有一位大儒傅山傅青主感慨道:“以右军之笔,书谪仙之诗,宁不为至纯乎?独恨不能人间相见矣。”今天青莲、天台白云二笔交汇,同气相鸣,仿佛书圣、诗仙跨越漫长时空携手一处,惺惺相惜,已然差似傅青主“至纯”的境界。

  就连辩才的墨色怨灵,也为这种氛围所感染,静立在空中不动。

  罗中夏耐不住性子,张嘴要说些什么,却又被韦势然的手势阻住:“罗小友,先且慢叙旧,待看此事收拾清楚再说不迟。”

  天台白云位列管城七侯,灵性自然与寻常大不相同。它仿佛听到韦势然的话,白鹅昂颈回首,又幻成一支白笔,蘸云为墨,青天作纸,不出片刻半空中就留出片片云迹,蔚然成观,赫然一篇《兰亭集序》正在逐字而成。

  众人看着那笔灵上下翻飞,无论笔力劲道还是字里行间所牵的那一段风韵,无一不是形神兼备,仿佛右军再世,持笔挥毫一般。

  云字缭绕,逐渐把辩才和尚的墨身围住。每书完一字,墨身的墨色就淡去几分,眉间戾气也消减了几缕。等到天台白云笔书至最后一句“亦将有感于斯文”时,最后一个“文”字写得力若千钧,摧石断金,似是一鼓作气而至巅峰。

  辩才和尚的身形已是渐不可见,受了这一个“文”字,残余的凶戾之气全消,唇边却露出一丝解脱后的微笑,如高僧圆寂时的从容坦然。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空中响起,辩才和尚最后的魂魄四散而去,千年的怨魂,终于消散无踪。

  退笔冢——准确地说,现在已经是退笔冢遗迹了——前恢复了平静,颜政、十九两个人伏在地上,尚未恢复精神;诸葛一辉蹲在十九身旁,惊愕地望着天台白云,他号称笔灵百科全书,却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一支笔灵的风采。

  熔羽飞身来到然然身旁,二柱子连忙起身,对他说:“熔羽哥,我……”熔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径直向然然问道:“喂,你听到什么没有?”

  然然一直蜷缩在地上,猛然听到哥哥这样问,缓缓抬起头迟疑道:“没有……现在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好静……”熔羽白眉一挑,电影中如果背景音乐忽然消失,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叙事节奏的放缓,或者危机临近前的刻意压抑。现在究竟会是哪一种呢?

  他依稀想起来了韦势然这个名字的来历。据说当时现任族长韦定邦的儿子韦情刚因为与诸葛家勾结,与族中长老大战一场,韦家死伤惨重,就连韦定邦都身负重残至今。韦势然在其中推波助澜,因此被革除了族籍。这场大乱族里一直讳莫如深,他也只是模模糊糊了解一些。算起来,韦势然还是熔羽的爷爷辈。

  “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对我族不利……”

  这时熔羽看到罗中夏晃晃悠悠走到韦势然身前,转念一想,决定暂时观望,先让那家伙去打头阵吧,看形势发展如何再做定夺。他忽然又想,如果这个韦势然要夺取青莲笔,自己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于是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挪了几步,这样即使发生什么事,也可及时反应。

  诸葛一辉远远蹲在十九身旁,也是一样的想法。现在诸葛家处于劣势,不如先去让别人出头。

  罗中夏对周围人的心思浑然不觉,他走到韦势然身前,问出了萦绕心中许久的疑问:“你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对不对?”

  韦势然笑道:“同一件事,从不同角度来看,是不同的。”

  罗中夏没理睬这个废话回答,继续追问道,声音逐渐高昂起来:“这个不能退笔的退笔冢,也是你让小榕来骗我来的,对吧?”自从他无意中被青莲上身以后,事故连番不断,种种危险麻烦,全是肇因此人而起。

  “不错。”韦势然回答得很干脆,“我叫你来退笔冢,其实另有用意。”

  罗中夏面色因为气愤而涨红,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什么用意?”

  韦势然悠然弹了弹指头,像是当日在长椿旧货店后的小院里一样:“你们要知道,管城七侯都是笔冢主人的爱物,所以他为了寻找收藏之地,也颇费心思。这一个退笔冢,实际上乃是笔冢主人盛放天台白云的笔盒。”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忽然提起这个干吗。

  “笔冢吏大多以为笔灵必然与炼者的籍属有所关联,其实大谬不然。”说到这里,韦势然瞥了熔羽一眼,后者有些面赤。

  “天台白云是王右军性灵所至,何等尊贵,岂能放到尽人皆知的地方?隋末唐初之时,笔冢主人终于选定了秦望岭作为天台白云笔的寄放之所。这里有王献之的墨池、智永的退笔冢,他们两个与王羲之都有血缘之亲,作为藏笔之地再合适不过——不过盒子虽有,尚缺一把大锁。”

  “于是辩才也是个关键?”熔羽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错。”韦势然道,“据我猜测,那个御史萧翼,恐怕就是笔冢主人化身而成的。他故意骗走了辩才收藏的《兰亭集序》真迹,让老辩才怨愤而死,然后再把这和尚催化成无比强大的怨灵,一腔沉怨牢牢镇住云门寺方圆数十里,顺理成章地成了笔盒上挂着的一把大锁。”说完他双手一合,像是锁住一个并不存在的盒子。

  众人都沉默不语,原来他们以为那只是唐初一段文化上的佚事,想不到还有这层深意。罗中夏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惶然。

  韦势然伸出两个指头:“因此,若要开启笔盒,让天台白云复出,必须要有两个条件。”

  “释放辩才的怨灵?”熔羽和颜政脱口而出。

  韦势然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只有辩才的怨灵彻底释放出来,才能解开加在笔灵上的桎梏。不过,这才是笔冢主人此局真正的可怕之处……笔灵大多狂放不羁,如果只是简单地毁弃退笔冢,固然可以解开辩才的封锁,但天台白云也会在解脱的一瞬间溜走。毁弃退笔冢的人非但不能得到笔灵,反而会遭到辩才怨灵的反噬。这并非没有先例。”

  众人想到刚才的凶险场面,无不后怕,心想不知那位不幸的先例究竟是谁。

  这一次熔羽比别人反应都快:“所以只有在释放的瞬间克制天台白云,不让它遁走,才能借此化掉辩才怨气?”

  “不错,只有在解放天台白云的同时能留住它,才能让天台白云用《兰亭集序》化去辩才怨灵,再从容收笔。一环扣一环,一步都不能错。而能满足这个条件的……”

  韦势然停顿了一下,把视线投向半空,白鹅依旧围着青莲团团转转,不离退笔冢上空,“管城七侯之间有着奇妙的共鸣。若要控制一支管城笔侯,必须要用另外一支管城笔侯来应和,这也是笔冢主人最根本的用意——非是七侯之一,就没资格来取七侯之笔——如今的世上,六侯都渺茫无踪,只有青莲笔已经现世……”

  罗中夏脸色刷地一片苍白:“即是说,你们骗我来退笔冢,目的根本就是为了让青莲与天台白云彼此应和相制,你好收笔?”

  “然,天下唯有青莲笔才能破开这个局。”

  韦势然指了指半空,用行动回答了罗中夏的疑问。一只斑驳的紫檀笔筒嗖地一声从他袖中飞出,悄然靠近仍与青莲纠葛的白鹅。这个笔筒是用一截枯树根茎制成,镂节错空,苍虬根须交织在一起,拼凑出许多无数个之字纹路,可称得上是件集浑然天成与独具匠心的名器。

  相传王羲之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兰亭集序》,而《兰亭集序》中最得意的,是那二十一个体态迥异,各具风骨的之字。王羲之当时兴致极高,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等到后来他再想重现,已是力不能及。

  所以要收天台白云笔,用这一个紫藤之字笔筒,实在恰当不过。韦势然显然是早有准备。

  “原本我计划是把罗小友诱到退笔冢前,然后自己动手。不过既然有诸葛家的几位主动配合,我也就乐得旁观了。那位带着如椽笔的小姐真是知心人,毁冢毁得真是恰到好处。只可惜你们不知内情,若不是天台白云及时出世,险些在辩才手里送掉性命。”

  听完这种风凉话,罗中夏已经无法可忍。

  “可恶!青莲笔,给我战这个老东西!”

  一声怒吼,被一骗再骗而积聚的怒气一下子全在瞬间爆发出来,如同维苏威火山一样喷射着灼热的岩浆,滔天怒意卷向韦势然。

  这个懦弱的少年第一次如此积极主动地表现出强烈的战斗欲望。

  “雷凭凭兮欲吼怒!”

  感应到了主人召唤,本来与天台白云笔沉浸在共鸣中的青莲笔猛然回头,把罗中夏口中的诗句具象化成如啸似吼的雷霆,气势汹汹。

  韦势然却似早料到了他的反应,轻轻用指头一挑,所有的雷电都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引导着反震回去。罗中夏用尽全力,一点后招都没留,这一下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震出十几米以外,衣服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你的青莲笔毕竟只是支遗笔,还是别逞强了。”

  韦势然淡淡说道。这时紫藤之字笔筒已经将天台白云吸入大半,每一个之字都泛起了金光,远远望去就好似在笔筒外镏了许多金字一样。

  熔羽忽然意识到,如果再不动手,只怕这管弥足珍贵的天台白云笔就会落入韦势然之手了。他原本还想如果能把这支笔据为己有,不仅修为进境一日千里,还可以傲视整个韦家,无人能比。

  他迈出一步,想突然发难,脚尚未落地,心念却忽然一动:“这人看似没有笔灵,却一下子打飞了青莲笔。虽然罗中夏那小子不济事,可青莲的实力都不能当其一击。看来他的实力深不可测,不可妄动……”

  想到这里,他连忙把将要升起的沧浪笔收了。这些小细节韦势然全都瞧在眼里,不由得看了一眼熔羽:“年轻人,何苦如此用尽心机?”熔羽一下子被说破了心事,面色大窘,白皙的脸上涨起团团红云。

  韦势然笑道:“心有不轨倒没什么,被人说破就立刻脸红,如此首鼠两端,难成大事啊。”

  熔羽二话不说,忽然拜倒在地:“前辈教诲的是,不知晚辈是否有幸跟随前辈。”

  他前后的态度突变,在场的人都是一惊。尤其是熟悉熔羽性格的二柱子和然然,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居然会对别人拜倒。二柱子不由得惊讶地嚷出声来:“熔羽哥,他是叛徒啊!”

  韦势然此时已经把天台白云尽收笔筒之内,他一招手,笔筒回到自己手中,脸上不禁也浮出喜色。然后他转向熔羽:

  “也好,管城七侯若想集齐,我的确需要一个帮手,不过我没承诺给你任何东西,是你自愿的。明白吗?”

  熔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听到他要集齐七支管城侯,两条白眉露出微微的喜色。

  “哥哥!你就这么走了?”然然大叫,语气里已经拖有哭腔。

  “让二柱子送你回韦庄,跟爸爸妈妈说不用担心。”熔羽站起身来,语气温和地对然然说,眼神里闪过一丝柔和的光芒,随即这光芒立刻消逝。

  他对韦势然说:“前辈,我已经准备好了。”

  韦势然点点头,对着远处的罗中夏道:

  “罗小友,好好保存你的青莲笔吧,日后还有大用。”

  说完韦势然搭住熔羽肩膀,两人身影一转,如穿林之风般簌然消失。于是退笔冢之上,真正恢复了平静。辩才已消,白鹅已收,空剩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和半空中一朵不知所措的莲花。莲花的花瓣颓落,色泽灰败,和刚才的光彩迥异。

  罗中夏静静地躺在地上,刚才韦势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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