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 作者:杨黎光》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园青坊老宅 作者:杨黎光- 第2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那天晚上,成虎也出来了。成虎一直认为,世上本无鬼,鬼由心而生。可他也被那两个肿块惊呆了,自然界难道真的有不可解释的鬼现象?
  他还发现,平时最和孙拽子过不去的赵大队长,那天晚上只打开门伸了一下头,并没有跟大家一起大惊小怪。
  孙拽子家的事还没完,赵大队长家也出事了。
  赵大队长家自建了一个简易阁楼,赵大队长上上下下,从没有出过意外。那天,他想上楼睡一觉,爬到阁楼上,一抬头,像是被人推了一把似的从木梯上摔了下来,把腿摔断了。丘碧霞母亲骂孙拽子的话,却应验到赵大队长身上来了。
  成虎接到赵大志的电话,说他爸摔断了腿,让成虎照应一下。
  成虎赶紧来到赵家,见赵大队长躺在床上,一条腿从脚底到腰都打着石膏,身下垫着一件白不白,黄不黄的军大衣。受伤的腿被抬得高高的。平常他总喜欢把这件大衣披在身上,很像解放军的一位首长。现在成虎看见他,忽然觉得他像是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兵。唉,什么事让赵伯摔成这样?
  成虎自小和赵大志要好,赵伯也很喜欢成虎。赵家有什么好吃的,从不会忘了成虎。成虎喜欢吃赵家的猪肉青菜馅的饺子,尤其是冷饺子,一口一个吃得很过瘾,赵家只要做,都会给成虎留一点。赵大队长是看着成虎长大的,他总喜欢摸着成虎的头说:“小子吔,又长高了。”他们之间总有一种很亲密的感觉,成虎大学毕业后分回家乡,而赵家赵大志没有分回来,赵大队长有什么事都愿意找成虎商量。
  成虎看见赵伯时,觉得他又苍老了许多,怎么摔一跤会把人摔老了呢?
  赵大队长看见成虎,就想坐起来,可一动,就痛得他“哎哟”一声,又躺下了。他竟然哭了起来,说:“我这把年纪了,还不知道骨头能不能长得好,要是长不好,就要瘫在床上了。我都老了,怎么还这么命苦?”
  成虎宽慰他说:“赵伯,不要紧,会长好的。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要耐心静养。”
  赵大队长擤了把鼻涕,然后两手一搓,又在身上擦了擦,说:“还静养?这房子恐怕就要拆了,我还不知道到哪儿去存身呢。”
  这几天测量队已经出现在园青坊大街上了,这里量量,那里瞄瞄的。成虎问过仍在工作的测量队员,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快了。
  赵大队长透过窗户,看到了孙拽子放在他家厨房窗外的板车,他问成虎:“你说,这院子到底属于谁的?”
  这话把成虎问住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后院属于谁。
  赵大队长告诉了成虎,这就是他的心病。
  赵大队长家的房子住得特别挤。四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只有二儿子大志没在,其他全都窝在家里。大儿子赵大鹏在玻璃厂工作,是个吹瓶工。他是个一天不说三句话的主,都三十多岁了,找对象一直很困难。最近大鹏交了一个女朋友,女方家长说,只要有房子就可以考虑结婚。大鹏为了房子都要疯了。三儿子赵大成中学毕业后去了国营农场,后来回城了,但没有正式工作,今天倒这个货,明天倒那个货,也不知道赚没赚到钱。大成是个小白脸,不缺女朋友,可走马灯似的,今天换一个,明天又一个,把他父亲都搞糊涂了,把阿琴喊成阿兰,把阿兰又喊成阿芳。他让儿子早点找个正经的结婚,大成瞪着眼睛问他:“房子呢?房子在哪里?”女儿大丽倒是很听话,也体贴父母,是她妈妈的一个好帮手,可二十几岁的一个女孩也不能总窝在家里呀。
  赵大队长心里都是烦心事,而且都和房子有关。
  搬进老宅的时候,赵大队长觉得这房子很大。这两大间房子,每一间大约四十平方米。赵大队长搬进时,还没有后来的老婆,他住了一间,另外一位干部带了全家住了一间。后来搞“土改”,他娶了现在的老婆,有了一大家子人。不但自己有了孩子,还有岳母和她的大女儿两口子。正好对面的干部分了新房子,就把那一间也给了他。赵大队长这一住就住了四十年,房子没有变大,人倒是越来越多。实在住不下了,就在房后两家的窗外,各接了一间厨房。孩子们又长大了,就在房间上面铺一层板,做成阁楼,把孩子们安置在上面睡觉。再以后,女儿和儿子住在一起不方便了,赵大队长就带着几个儿子在阁楼上睡,让女儿和妈妈睡在楼下。可怜赵大队长从四十多岁开始,就基本上没有夫妻生活了。有时实在憋不住了,就乘孩子们上学后,把赵姨从工地上喊回来,匆匆忙忙地发泄一下,完了赵姨还要接着去上班。有一次,女儿大丽从学校回来取东西,正赶上赵大队长完事后在系裤带。慌忙中,赵姨对女儿说,我给你爸爸量量身腰做一条裤子,把女儿给蒙过去了。
  赵大队长抱怨说:“革命革到今天,就过的这种日子?”
  赵姨用手拉拉他的小胡子,宽慰他说:“忍忍,忍忍吧,等孩子们大了就好了。”
  如今,孩子都大了,可是更难了。房子,房子,房子快让赵大队长急疯了。
  这时候,听到老宅要拆,无异于冬天里的一声春雷。
  高兴完以后,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就摆到了赵大队长面前,拆了以后,能还给自己多少房呢?
  赵大队长拿了一个施工用的皮尺,把房子量了又量,怎么量,也只有四十来平方米,把厨房包含进去,也多不了多少。再抬头看看那简易的阁楼,就是全算上也就是六七十平方米,一套房的面积。可那两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呢?怎么也得想办法,能分上两套房,最好是三套。
  可办法在哪里呢?
  那天吃完晚饭,赵大队长在家里琢磨半天,没有找到办法,就出了房间。
  走出家门,就是过道,通向后门。如果没有这个后门,过道就是一间房子,赵大队长在打这个后门的主意。后门开在过道的南面,如果在北面也安上一道门,过道就好像是他们家的了。老宅的人绝大部分从前门进出,只有住在后院的孙拽子家和张奶奶家从后门进出。张奶奶家只有一个傻子,今后从赵家房里进出也可以,生活上再多关照关照她们就行了,或者再让几个平方给她,好商量。但每天有三部板车要从过道里拉进来放在后院,一部曹老四的,两部孙拽子的。曹老四住在前进,可以跟他商量,让他把板车放到前院去。可孙拽子就住在后院,他的两部板车每天必须从过道走,这让赵大队长无计可施。
  他想着想着,就来气了,自言自语地骂道:“狗日的‘国民党’,两部板车占着院子,把过道也占了,他一家占了这么大的地方,老子革命几十年白革了!”
  他从过道走到院子里,又看到孙拽子的板车其实一直放在自己家厨房的窗边,又骂:“他妈的,都占到咱们家门口了!”
  这时,他看到孙拽子正在家里喝酒,嘴里还哼着河南梆子。“这‘国民党’一高兴就哼,哼得跟吃饱了的猪一样!”赵大队长在心里骂道。
  想着想着,赵大队长气越来越大,老八路如今过得连个摘帽反革命都不如。他伸手把孙拽子的板车一直推到他们家的门口。两只车把向上翘着,像两个大炮的炮口,以一肩之隔的距离直对着孙拽子家门口。赵大队长感到向国民党开炮之快,拍拍手上的灰,回家睡觉了。
  那天夜里,正好没有月亮,后院里黑漆漆的。喝醉酒的孙拽子半夜出来小便。拉开房门,一头就撞在车把上,仰面倒在地上。丘碧霞出来扶他,一出门也被另一只车把撞倒了。
  丘碧霞的惊叫,赵大队长当然听见了。他知道是自己干的好事,赶紧悄悄地把板车推回原位,等大家纷纷赶到后院,他已经回家睡觉了。
  丘碧霞后来也明白他们两口子是撞在自家的板车上,先是纳闷,接着就怀疑是有人搞的鬼了。一连多天,丘碧霞有空就站在院子里骂人,以泄心头之恨。
  丘碧霞骂人不误事,她可以一边干活,一边骂人。被板车撞了以后,她整整地咒骂了七八天,一直骂到脸上红肿消退。
  赵大队长和成虎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个人,一生明人不做暗事,可这次就是这么糟,被人咒骂了这么多天,骂得头昏脑涨的,还不能回击。妈的,这要是在抗日那会儿,我一枪毙了她。”
  成虎说:“赵伯,算了,别往心里去,你也确实把孙拽子给害苦了。”
  赵大队长说:“是他把我害苦了,他一家把整个院子都占了,一占就是这么多年。原来我不想计较,想想这是他们一家糊口的工具。可现在,分房的时候我就要吃亏了,要吃大亏了,我不能不计较了。”
  正说着,他的三儿子赵大成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回来了。大成穿一件米色的西装,腰身收得紧紧的,内衬白底紫花的衬衣,下着淡黄色的西裤,还披了一件棕色的风衣,蛤蟆太阳镜的商标还贴在镜片上。
  成虎看着他笑了,他知道大成这一身只有那个蛤蟆镜可能是新的,但那商标肯定是假的。此外,全身上下都是旧货。赵大成说自己在做生意,其实他是受几个倒腾旧西服的个体户的雇佣,到福建去运货押货,雇主中有一个就是杜媛媛。赵大成最乐意干这种活,游山玩水,还方便交女朋友。赵大成毕竟是在劳动人民家庭长大的,上中学的时候,每到寒暑假,他都跟哥哥们一起到建筑工地帮母亲顶班,分担母亲一份辛苦。后来,大哥工作了,二哥要考大学,他一直坚持干,直到他毕业后去农场。他自小能吃苦,做事也认真。
  大成进了门,看见成虎坐在床前,就笑笑说:“三哥来了。”然后从包里拿出来一条“555”牌的香烟,递给父亲:“爸,我听说你摔了,就日赶夜赶地赶回来了。”
  赵大队长把烟往床上一扔,说:“知道我抽不惯这种进口的香烟,你就是买着自己抽的,假装送我。”
  大成也不尴尬,从床上拿过来,说:“要不,三哥拿去抽?”
  赵大队长说:“你知道你三哥不抽烟。”
  大成就自己将烟收了,说:“那我待会儿上街去给你买一条锡纸包的牡丹。”抽什么牌子的香烟,能表明一个人的生活水准。大成要给父亲买牡丹牌香烟,是要说明他有钱了。
  “爸,听说这房子要拆了,你可不能总躺在床上啦,我要结婚了。”这时大家才发现,大成身后还站着一位衣着同样鲜亮,个子不高的姑娘,低着头,红着脸。
  在这个时候赵大成突然说他要结婚,成虎感到很诧异,朝那小姑娘点点头。赵大队长却很平静的样子,一言不发。
  大成见父亲没什么反应,便拉着那小姑娘的手说:“走,见我妈去。”就朝厨房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赵大队长说:“爸,这回可是真的啦,她怀孕了,没有房子你让我把孩子生在院子里?你要去找找你的那些老战友,走走关系啦!现在做什么都要走关系。”他拉着那小姑娘往里走,小姑娘被动地跟着他,转身朝成虎笑笑。
  这时候,赵大队长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成虎说:“我托你办件事。不要告诉赵姨。”
  成虎问:“行,什么事?”
  赵大队长从床垫下面窸窸窣窣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五元一张共六张三十元钱,递给成虎说:“我腿摔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床。麻烦你,按照信封上地址,帮我把这三十元钱寄出去。”
  成虎接过钱和信封,只见信封上写的是山东莱西的一个什么村。赵大队长说:“汇款人,不要写我的名字,就写‘知名不具’。”
  成虎不解地看着他,这时,赵姨从厨房里走出来了:“老赵啊,你儿子要结婚啦!”
  成虎赶紧把钱收起来,和赵姨搭讪了几句,起身离去了。出门的时候,听到赵大队长一声长长的叹息。
  成虎帮赵大队长把三十元钱寄走了。那时候三十元钱对一个普通市民来说也不算少。赵大队长一个月的工资和各种津贴,加起来也只有二百多元。成虎看见那只发黄的信封里,有一叠汇款收据存根,都是“知名不具”,表明赵大队长已经寄了很长时间了。
  第二天,成虎把寄钱的收据送给赵大队长。这天艳阳高照,后院里撑满了竹竿,竹竿上挑满了被子。
  赵家人也把赵大队长抬到了院子里晒太阳,他窝在墙根儿,坐在一个旧藤椅里,那只上了石膏的腿架在一只方凳上,身上仍盖着那件旧军大衣,眼睛眯着,半睡半醒的。成虎走到他跟前,发现他的胡子几乎全白了,仍是那种灰白,像冬天原野上经过无数次霜打的枯草。
  赵大队长睁开了眼睛,将旁边一张小板凳上的茶杯拿开,说:“你来了,坐坐。”
  成虎说:“钱已经汇了,这是汇款收据。”
  赵大队长说:“哦哦,放这儿,放这儿。”将信封接过去,马上塞到胸前的口袋里。
  成虎说:“赵伯,下个月您要还不方便,我再帮您汇。”
  赵大队长说:“唉,下个月不知道还有没有钱汇哟。大成那小子跟我闹,不知他在哪儿听到,这次拆房还房,如果要想多要房,可以花钱买。他要我帮他买一套新房,我哪里有钱?”
  成虎说:“我也听说了,这次拆老宅,各家按已有面积还新房,要想多要,需另外补钱。”
  赵大队长愁容满面地说:“房,钱,逼死人啰!”
  成虎问:“赵伯,老家还有什么人需要你每月补贴?”
  只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造孽哟!”说完直摇头。
  成虎听出这中间有难言之隐,赵伯不说,他也不好问,只好默默地陪坐在旁边。
  也许是阳光太强,也许是根本就不想把眼睛睁开,赵大队长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对成虎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前几年搞冤假错案平反的时候,我们家乡来了几个外调的人员,调查四三年抗战时候的一件事。”
  这件事,让成虎听得心灵震颤。
  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是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赵大队长在家乡担任武工队大队长。他们家乡紧靠铁路边,是日本鬼子和八路军拉锯的地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