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经典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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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经典散文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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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等别人先摄,我们坐下聊天,他忽然说想在儿童节办一次儿童歌舞剧的演出,他说已找了四个学生,分别去写儿童歌舞剧了,那天我手边刚好有份写给小女儿的儿歌,题目是《全世界都在滑滑梯》: 
  桃花瓣儿在风里滑滑梯, 
  小白鱼在波浪里滑滑梯, 
  夏夜的天空是滑梯, 
  留给一颗小星去玩皮。 
  荷叶的绿茸茸的滑梯, 
  留给小水滴。 
  从键盘上滑下来的是, 
  朵、瑞、咪、发、梭、拉、提; 
  从摇篮里滑出来的是, 
  小表妹梦里的笑意。 
  真的,真的, 
  全世界都在滑滑梯。 
  他看了,大为高兴,问我还有多少,他说可以串成一组来写,我也很兴奋,听到艺术家肯屈身为孩子做事,我总是感动的,我后来搜了十几首,拿去给他——却是拿到医院里给他的,他坐在五病房的接待室里,仍然意气昂杨,仍然笑得那么漂亮: 
  “每一首都可以写,我一出去就写,真好。” 
  后来他一直未能出院,他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我,他说:“酝酿得久些,对创作有好处。” 
  他还跟我谈他的歌剧,前面一部分序曲已写好,倒是很像《绣襦记》里的郑元和成为歌郎去鬻技的那段,他叙述一个读书人在一场卖唱人的竞歌中得到第一,结果众卖唱人排挤他,他终于在孤单的、不被接纳的情形下,直奔深山,想要参悟生命究竟是什么,可惜中间这段的歌词部份(其实不是歌词部分,而是思想部份)全还想不到较好的处理方法,他提到这出未完成的歌剧有一点点惆怅,他说: 
  “在国外,一个大歌剧应该是由一个基金会主动邀请作曲家写的,那样就省力多了。” 
  他说得很含蓄,而且也没有抱怨谁,在所有的艺术家中,作曲家几乎是比剧作家更凄惨的,他必须自己写,自己抄,自己去找演奏的人,并且负责演出(事实上,目前连可供演出的理想地方也没有)一个歌剧连管弦乐队动辄百人以上,哪里是一个教员所能负担的,他的歌剧写不下去是一件令人神伤的事。 
  在医院里,他关心的也不是自己,圣诞节,荣总病房的前厅里有一株齐两层楼高的圣诞树,他很兴奋: 
  “我跟医院说,让我的学生来奉献一点圣诞音乐好不好,可惜医院不答应,怕吵了病人。” 
  谈到病,他说: 
  “知道有病,有两种心情,一种是急,想到要好好的把应该做的事做完,一种反而是轻松——什么都不必在乎了。” 
  冬天沉寂的下午,淡淡的日影,他的眼神安静,深邃,你跟他谈话,他让你走入他的世界,可是,显然地,他还有另一个世界,你可以感到他的随和从众,可是你又同时感到他的孤独。 
  钻六十对他根本无效,化学疗法只有使他的病情恶化,有一次他说: 
  “要是我住在一个小地方,从来不知有现代医学,也许我会活得久些,其实那东西回想起来,我在马德里就有——我的身体有办法把它压在那里七八年,想想,前几年我不是还满山遍野地跑着去找民谣吗?” 
  我喜欢他说自己的身体机能可以把癌症压抑七八年的那种表情,他始终都是自信的。 
  《严子与妻》上演了,他很兴奋,把我们送他的票都送给了医生,却自己掏钱给孩子买了票,我们给他一万元的作曲费,他也不收,他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钱这回事,你们可以奉献,我也奉献吧!” 
  他向医院请假要去看戏,院方很为难: 
  “让我去,也许是最后一次!” 
  他到了,坐在艺术馆里,大家都动容了,在整个浩瀚的宇宙剧场中,即使观众席上只有史先生一人,我们的演出就有了价值。 
  幕落了,我们特别介绍了史先生,他在掌声中站起来,赶到后台和演员握手,演严子的王正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剧场原是最熙攘也最荒凉的地方,所有的聚无非成散,所有的形象终归成空幻——那是他死前四十三天,他安慰啜泣不已的正良,他说: 
  “演员的压力也真重啊!” 
  他倒去安慰演员,他真是好得叫人生气!他从不叫一声苦,倒像生病的是别人,连医生问他,他也不太说,只再三致谢——而其实,不痛苦是不可能的。 
  有一次,我去看他,他躺着,故作轻松地说: 
  “我不起来,我有点‘懒’。” 
  他不说法舒服,只说“懒”,我发现他和探病者之间总在徒劳无益地彼此相骗。 
  由于医学院教书,我也找话来骗他,“有一个教授告诉我两组实验,有两组老鼠,都注射了肺结核,但第二组又加注了肾上腺,结果第一组老鼠都是一副病容,第二组老鼠仍然很兴奋,爬上爬下的活动。” 
  “对,”他很高兴,“我就是第二种老鼠。” 
  我也许不算骗他,我只是没有把整个故事讲完,实验的结果是第二组老鼠突然死去,解剖起来,才发现整个肺都已经烂了——那些老鼠不是没有病,只是在体内拥有一些跟病一样强的东西。 
  戏演完后,照例的尾声是挨骂,我原来也不是什么豁然大度的人,只是挽惯了骂,颇能了解它是整个演出环节中必然发生的一部份,也就算了,倒是他来安慰我: 
  “别管他们,我这儿收到一大把信,都是说好话的。”他竟来安慰我! 
  他的白血球下降了。 
  他开始用氧气了。 
  他开始肺积水了。 
  也不知是谁骗谁,我们仍在谈着出院以后合作一个Cantata (清唱剧)的事,那已是他死前十天了,他说: 
  “我希望来帮你忙。” 
  其实,我对Cantata的兴趣不大,我只是想给一个濒死的人更多活下去的力量,我想先把主旋律给他看,但那是苏武在冰天雪地中面临死亡所唱的一首歌,我怕他看了不免气血翻涌,以致不能静心养病,矛盾了很久迟迟不敢出手,而现在,他再也看不到了,那首旋律曲定名为《血笛》。 
  我的血是最红最热的一管笛 
  最长最温柔的笛 
  从头颅直到脚趾 
  蜿蜒的流绕我淙淙的爱 
  给你 我的中国 
  我的心是最深最沉的一面鼓 
  最雄肆最悲伤的鼓 
  从太古直击到永恒 
  焦急的献出我熊熊的爱 
  给你 我的中国 
  也不知算不算春天,荣总花圃里的早樱已经凄然地红了,非洲菊窜得满地金黄。 
  有一天,司马中原打电话来问我他的病房,他说华欣的人要去看他。 
  “反正,也只剩下他骗我们,我们骗他了。”我伤感地说。 
  “本来就是这样的——要是我有这一天,你也骗我吧!”我感到一种澈骨的悲哀,但还是打起精神为他烤了一块西式虾糕托司马送去,事后他的女儿告诉我: 
  “爸爸只吃了几口,他说很好吃。” 
  就那样几句话,我已感到一种哽咽的幸福。 
  记得有一次我去台南看史先生的老友赵先生(《滚滚辽河》的作者),赵太太在席间忽然说了一件从来不曾告诉人的三十年前的秘密——那是连史先生自己也不知道的。 
  那时候,史先生要出国学音乐,老朋友都知道他穷,各人捐了些钱,赵先生当时是军医,待遇很低,力不从心,但他还是送了一份钱——那是卖血得来的。 
  事隔二十年赵先生只淡然地说一句:“我卖血倒是很顺便,我就在医院做事啊!” 
  有一个朋友肯为你卖血当然是一件幸福的事,但反过来说,能拥有一个值得为之去卖血的朋友,他活着,可以享受你的奉献,应该是一件同样幸福的事。 
  “他们那一代的事,今天的人不但不解,”有一次和亮轩在电话里谈起,他说,“而且也不能想象。” 
  真的,在观光饭店饯行,指定喝某个年份的白兰地,谈某某人的居留权,谁能了解那个以血相交的一代。 
  史先生上就受过洗,他一直不是那种打卡式的标准信徒,然而他私生活的严谨,他的狷介耿直,期之今世能有几人,在内心深处,他比谁都虔诚都热切。 
  他初病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给他,附了一篇祈祷文,我没有告诉他祈祷文的作者是我,我不惯于把自己的意志强烈地加在别人身上,但他似乎十分快乐,他说:“那篇祈祷文真好,我已经照那样析祷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要儿子给他买一本笔记簿,那篇祈祷文抄录在第一页上:上帝,我是一个渺小的人 
  但仍然懂得羡慕你的伟大 
  上帝,我是一个常犯错的人 
  但仍然渴望去亲近你的圣洁 
  上帝,我是一个脆弱的人 
  但仍然向往十字架上救赎的爱 
  上帝,我的生命短暂如一声叹息 
  但永恒在你 
  上帝,我不知何所归依,如风中一苇, 
  但看见你,弱草亦化为芦笛 
  上帝,别人只能看见我昂然站着的身影 
  你却窥见自内心深处向你膜拜的我 
  我趁香港开会之便买了个耶路撒冷的橄榄木做的十字架送给他,木纹细致古拙,他很激动地抱在胸前,摩挲着,紧按着,那一刹间,我觉得他握着的不是一个小礼物,而是他所爱的一个生活模式——他一生都在背负着十字架。 
  他一再向我道谢,说我给了他最贵重的礼物——其实和他所赠给我的相比,我什么都没有给他,他给我的是他自知不起后仅馀的健康,是他生命末期孤注一掷的光和热,我无法报答他相知相重的情谊,我只能把自己更多地投向他所爱过的人群。 
  1977年2月14日下午3时50分,他闭目了。 
  有些人的死是“完了”,史先生的却是“完成了”,他完成了一个“人”的历程。 
  《严子与妻》的配乐,并非他最后的绝响,因为真正的弦音在指停时仍琤琮,真正的歌声是板尽处仍缭绕,史先生留下的是一代音乐家的典型,是无声的大音,沉寂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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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羽衣

  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坏坏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赘得发疼: 
  “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 
  “你说呢?” 
  “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 
  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们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们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那里,她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 
  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而狡黠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 
  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伺着母亲。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的名字,却是母亲名字的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不怎么会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可以立刻变了一个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有翅的什么。 
  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些好些东西,完全不是拿来用的,只为放在箱底,按时年年在三伏天取出来暴晒。 
  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母亲晒些什么?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个浑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还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以及怪异却又严肃的樟脑味,以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摸西探探的快乐。 
  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的小白莱,和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卡,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亲一边整理,一面会忽然回过头来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绣后来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推到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一夜消失的,不然岂不教世人都疯了? 
  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 
  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时我觉得她忽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她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女依恋地轻抚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会重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更特别的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亲最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宠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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