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岁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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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岁月寒-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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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伤不出声,只由着她拉着自己的手,一路出了雪谷,来到外围的山脉里面。于是两只妖在偌大的山头里慢慢地消磨着时光。
无伤负手缓行,雪发飘飞,冷肃的眼眸略过周遭清新风景,时不时向前面那条乱窜的红影瞥去。
妖应跑在前面,一会弯腰拾起掉落的果实,一会伸手去撩树干上盘踞的蛇,整只妖没有安分过一刻。但在这间隔里,她总要回头跟他说话,无关紧要的絮絮闲话,配合着她明亮眸光和丰富多变的表情,在他心里留下如同浪潮漫上海岸一样的安宁感。
他侧耳倾听着这一刻,他的眼中留驻的是她的身影。
“喏,吃吧,甜甜的还不错。”妖应提着一枝长满鲜红野果的树枝过来,把野果凑到他脸前,红润的果实几乎要碰上他的鼻尖。
无伤默默地将占据视线的果实接过来,拿在手里,修长手指捻下几颗,在妖应炙热的注视下放进嘴里。
一股酸涩味道立刻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无伤波澜不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形。
“怎样,你的神情好像怪怪的?”妖应疑惑地看着他。
“……很酸。”无伤含糊不清地说道。看到他做的嘴型,明白他的话,妖应笑嘻嘻地从他那里抢回野果,道:“侬不知道你吃不得这个,呵呵,多吃以后就不怕了,来。”她特地摘下大颗的拿到他眼前晃。
无伤果断扭头,径自越过她往前走。
妖应又追上来,挨在他右手边走路。在无伤眼里酸涩无比的果实,却让妖应吃得津津有味,无伤忍住不看她,免得自己想离她远一点。妖应侧头瞄到无伤的纠结,心情很好地飞快吃光它们,最后染汁的手指再吮一吮,大功告成。
无伤突然停住,从脚边草丛里拔出一把锯状边缘的草叶,用指头搓了搓,晶莹的汁水渗出,然后把身边一直看着的妖应扯过来,将汁水涂在她染红的手指上。
妖应轻轻地“咦”了一声,脏了的指头随着草汁的干涸而干净如初。此时,他们离得很近,而无伤握住她的手,倾泻的专注目光全数落入她仰视着的眼底。妖应不觉弯唇微笑,紧握他的手。
踮起脚尖,越来越近的眼睛倒映着各自的影子,缓缓地接近,最后是温暖的碰触。
妖应吻在无伤的唇上。
微微一愣之后,无伤的手扶上她的背,轻轻地加深这个温柔的吻。
寂静空旷的深林中,唯有远处风刮过林梢的声音,一漾一漾的,宛如近在咫尺的彼此的心跳。
片刻后,妖应心满意足地啧啧嘴巴,身体还偎在无伤怀中,她仰着头,笑道:“殢无伤,你现在是侬的人了。以后,侬的话你都要听,不准反对。”
无伤圈揽着她的腰背,唇上的余温尚未散去,胸中的感情还在回旋激荡。他听到她山贼大王式的宣告,不禁失笑。
“你笑了,呵呵,侬整天看到你绷着脸,好像很不开心,现在总算好多了。”妖应抚上他的脸,“怎样,感谢侬吧。”
无伤微讶,他没想过妖应竟能看透他的心思。想想也是,她的眼神直破人之虚伪假装,就像一束光,透射入心,照亮一方天地。
“你之观察确实不差,多谢你。”无伤抱了抱她。
“啊!”妖应也没想过这人怎会突然变得这般诚实并且直白,第一次傻愣愣地被他拥抱入怀,没找机会占更多便宜。
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让眼前女子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无伤的心情又轻松一些,几乎想要笑起来,到唇边的笑容虽是浅淡,却是他难得的感情流露了。
妖应这边还傻着呢,直到无伤放开她,她才醒悟过来,揪着他的袖袍道:“侬没听错吧,花下奴,你真正变了好多。”
“嗯?”
“向好的方向改变啦,哈哈,这是侬的功劳。侬就说,你闷闷的不说话多难受,以后把你想说的话讲出来,侬保证听的时候绝对不会睡着。”
“哈。”
03
妖应说的话不错,无伤这段时间有心事萦怀,挥之不去。那个人离去的背影一直留在心中最阴暗的角落里,成为沉甸甸的重压。即使与妖应谈笑,心中也存有一份空荡荡的苍凉。
或者,是那人给他造成的错觉,他可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为了利用他去做事,应当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那时他讲“不想再为难你”“真心视吾为友”那样的话,竟也使他的心有几分颤动了。多年相交,他在此时觉得那人面目不可辨认了。原来熟悉的他,来到苦境后,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细微变化,渐渐地让他不识得他。
陷入苦思当中的无伤没察觉身后轻轻靠近的人影,忽然头上落了一阵花和雪相杂的雨,他稍稍扬起头,手往后一抓,握住那段纤细的皓腕。
“哎呀,侬又给你抓到啦!”娇笑轻响从身后传来。无伤看来是习惯了这样的挑弄,连头都不回,只等着她坐下,靠着他的背。
果然,妖应下一个动作就是坐下,舒舒服服地偎着他。他的手已经放开她的,她却按上来,扣住他指间,发丝相缠,如斯亲密。
“你又在想些有的没的,说罢,侬正好听一听呢。”
妖应和无伤相依坐于石灯旁,晚霞柔暖,映衬着雪花错落,正如一曲遥远的挽歌,唱着逝去的种种。
无伤长叹,开口悠悠讲述渎生暗地和慈光之塔的过往,不堪承受的黑暗和无法得到的光明,如今说来,不过是淡淡的故事,隔着重重幕纱,终于遥不可见。说到那人时,他不自觉地顿了一下,才慢慢地继续。他的语气始终是淡漠的、平稳的,有时会低沉下去,有时会带上喟叹的尾音。一句一句,满是沉淀已久的岁月痕迹。
肩背的人儿越发的沉重,无伤伸手,将她快要滑落的身子扶稳,免得她倒在地上。妖应被他一扶,清醒了一点,张嘴就问:“侬睡到哪里了?”
“……”
“咳,侬是说,你讲到哪里了?”
“困倦便去休息吧,天色也不早了。”
妖应直起腰,回首看他,手很自然地顺了顺他背后长发,“侬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过去这么执着,不过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你的身边有侬在,侬就不会放你孤独一人,所以——”
无伤同样回首,邪魅冷眸对上她妩媚美目。四目交接,说不清的意蕴绵长,无声无息间盈满各自心房。
“吾明白。”无伤轻轻拨弄妖应的赤红卷发。
“那侬回去睡了,花下奴,不要胡思乱想啦!”妖应叮嘱了一句,随即打着小小的呵欠缩回花朵里。
无伤一人独立风雪中,迎面冰冷,心底犹温。
妖应被无伤硬生生叫醒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望见天际泛起浅浅白蒙,妖应不满地嘟囔:“侬还要睡,闪一边去。”
无伤无奈地低语:“吾要出去找一个人,你是留下来还是跟着吾?”
“侬只要睡觉……”
花妖不是都应该早早起来吸收阳光露水的么?这一只怎么懒得起床了?
无伤大概忘记了自己平时是如何一日三餐给她浇水添露,照顾得十分周到。
“吾走了,你好生照顾自己。”无伤摩挲一会掌下的花儿,起身欲离。
一只纤纤玉手揪紧他的衣服下摆,无伤顺着那只手垂下头,正对上一双迷蒙睡眼——妖应从花苞爬出来,“侬也要去。”
无伤俯身将她扶起,捋了下她额前发丝,道:“走吧。”
妖应重重地点了下头,然后伸着懒腰,眨了眨眼,跟在无伤身后。
直到走出雪漪谷很远,妖应才反应过来:“花下奴,你这是要去哪里?”
领路的无伤淡淡地道:“找一个人。”
“找来做什么?”
“……吾心有不安,只是去看看,了却心愿而已。”
“难得,你从你的龟壳出来活动活动。”
无伤回头望了她一眼,轻笑一声。
“哈。”
她或许不能理解她的一举一动对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昨晚他提起过往种种,那些他本认为不会诉之人前的一切,在说出来后,好像是步出一个长长的梦之回廊,回廊里破碎迷离的记忆,已然不能牵绊住他的脚步。而投望梦境之外,有一丝丹樨香风伴着清铃脆响,安歇于现世中,华光照日月。
两只妖一前一后奔行于苍莽丛林里,一红一白的身影交错,晨光流泻,前路仿佛一片生机盎然。
来到流光晚榭外边的竹林时,殢无伤放轻了脚步,妖应探头探脑地跟着他,企图争取第一眼搜寻到目标。无伤转头按住她的手,道:“妖应,你等在这里,吾很快便回。”
妖应鼓着脸,还是答应下来,乖乖地等着。
“去吧、去吧,早点回来,侬耐性不是很好。”
“嗯。”
离开妖应,无伤独自进入无衣师尹的居处,竹身翠意垂滴,风过树梢骚动。无伤沿着林径石路慢慢行来,首次将这个处处留有无衣影子的地方看在眼里。那种感觉是这般奇妙,正如同习惯多年的事物,有一天突然发现它的另一面。既陌生又熟悉。
无伤对无衣那份心情便是如此,曾经他认为他只是利用自己做事,那么无衣在他心里就留有一份怎样也挥之不散的敌意,如今他恍然醒悟,无衣的变化便入了他的眼,细微的变化,却唤醒他对无衣原本就有的深厚情谊。不是不存在,而是从不肯正眼看待。
即使见面也是难以言说,那为何一时冲动来此呢?无伤自问。这是无解的答案。
一步一步,重新走从前走过的路,景物依旧,人却是不在。
无伤心底疑惑渐生,疑问中,小径已到头,尽头处的那池白莲清塘晏然映入视野。他记得上次见到他时,他伫立池塘边,背影萧索淡然。
现在回想,竟是历历在目。
无伤步至当初他所站之位,望着他那时所入目的景色,如此寂寥。
静静沉思着,忽而,身后一阵莫名的风袭来,夹带着熟悉的焚香味,扬起他雪发,迷住他的双眼。无伤的心蓦然抽痛,手按上胸口,恍惚中,感应到无衣师尹的异样气息。
无伤身体一晃,眼前又恢复先前平静,风过无痕,落向无垠处。
04
蹲在地上,妖应无聊地拿着根树枝在画着殢无伤的模样,一个又一个圈圈相交垒叠,完成之后就是那只浮廊深处发呆的无伤雪豹了。这一个小圈是他的头,这个大圈是他的身,大圈里包含着众多小圆圈,那是他的斑纹。
妖应自娱自乐了一会,正想在雪豹旁边加上自己,一阵疾风扫过身边,顿时吓了她一跳。待看清那人是殢无伤,他已急匆匆地掠至半丈以外的地方了。
妖应生气了:“殢无伤,走哪里去!”身形一动,她化成红光尾随而至。
无伤寻着风中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气息,疾驰如流星,在荒野上扬起沙尘风暴。紧跟不舍的是妖应。风寒如刃,刮在身上,却似无痛无感。心向何方?风飘遗香。
那个人,怎会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或许这又是他的另一桩谋划罢了。无伤心绪翻飞,混乱不已,脑海里不断回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言一行,现今看来,竟隐隐是不祥的预兆。
是这样吗?真正是这样吗?
一处似曾相识的地方渐渐出现在模糊视野的尽头,随着距离的迅速拉近,此处低地显露出它的形貌来,无伤心里一沉,瞳眸扩张。
——战云梦泽。
鬼风哭号,凄厉在耳,阴雾重重,弥漫不散。
远远的有一条人影背着他,跪倒在地。血气浓重,自那人身上飘忽而来,伴着他熟悉的焚香味。
无伤疾驰的身形一滞,双脚踏在地上,这一步竟沉重如斯。
跟随在后的妖应见到眼前情景,也是一愣,她顿住步伐,眼睁睁地看着无伤一步一步地往那个死人走去。她没出声,默默地走在无伤背后,比起平日活泼的性子,现在的她安静得像抹影子。
一步一步地接近无衣师尹,无伤从没想过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缩短,靠得越近,却是离得越远。
烟雾还是浓重,拂过身体,刺骨的冷。
他走得近了。看得清无衣师尹垂下的头,看得到他弯下去的脊背,还看得见他颈边残留的鲜血如炽。
仿佛是一场梦。梦中有他自认为敌视的这个人,又带着不可名状的感情,游离于若即若离之中;然后是鲜血如瀑,洗刷了过往的恩恩怨怨,那些仇恨和情感交织成不能言明的亘古哀歌,传唱在风遥雾冷里。
他死了。无衣师尹死了。
无伤最后踉跄了一步,跌倒在此人面前,单膝跪着,无力起身。他慢慢抬起头,朦胧的眸光里便慢慢地映入了无衣的面目模样。那是他留在尘世的最后一刻。
祥和沉静,功成身退的解脱和些微未竟的遗憾。复杂的神情,一如无衣深沉晦涩的心思。
无伤久久凝望着他的面目,怔怔地伸手触碰他的身,手落他肩上的那一刻,芳华立时倾散,尘世肉体化成无数碧色竹叶,自无伤手中纷落。莫名诡风席卷而来,吹散满目竹叶,迷乱了在场两人的眼。
妖应的视线追着那擦过自己脸庞飞上天际的叶子,低低的叫了一声。
回神过来,却见无伤手握竹叶,维持着跪姿不变,整个人有些痴狂。他蓦然纵声狂笑,笑声遏止行云,自有庞大怒意不能抑。妖应蹙眉,连忙赶到他的身边,蹲下来扶住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
掌下的人的身体颤抖不止,明明是悲恸到极点,却一滴眼泪都没流下,只是狂笑、狂笑。妖应感到他的心受了严重的伤,只能顺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充满耐心和温柔。
可惜无伤感觉不到,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竹叶,那是他仅留下的东西,多少情仇交替,岁月长歌,到头来只余下无关紧要之物,仿佛嘲笑着荣华聚散一夕成空。真是讽刺、讽刺!
在极哀的心音中,无伤进入神思幻境当中。一片白茫茫的烟雾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延绵,雾气变化无常,流动如同川河,他立身其中,举目苍茫,无端竟产生一种被洪荒遗弃的悲凉感。在此时此地,他忘却尘世的悲痛哀恸,忘却时光的流逝无情。只有无穷无尽的沧桑感在心底呼啸来去。突然,自重重深雾里隐隐出现一道紫影,无伤定睛看去,那人隐隐约约露出一双他极为熟悉的眼眸。
无伤如遭雷劈,沉淀下去的悲恸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动。只见得眼前此人用他惯常的淡淡语气说道:“雪谜囚你半生,现在吾就要解破这不存在的雪中谜了……”
现实之中,妖应使劲摇晃着倒在她怀里的殢无伤。但不管她怎样做,他都紧闭双眼,眉头深锁。握着竹叶的手透出碧光灿然。种种不寻常,使得妖应着急不已。“殢无伤!花下奴!给侬醒醒!”连喊几声,他没反应。妖应又是担心又是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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