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黑书- 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都会换,好故意叫我认不出来。”


13看谁在这里(4)
“当然啦。”
“当然啦,”女人说,“什么警察或司机的,都是那婊子的伎俩,可我那瘪三丈夫根本毫不知情。有一天他就这样丢下我不告而别。曾经有人像这样丢下你不告而别吗?今天是几号?”
“十二号。”
“时间过得真快!你居然就让我劈里啪啦地讲个不停!你说不定想要来点什么特别的?尽管说,告诉我,我都依你。毕竟你是个有教养的男人,能够怪到什么地步?你身上带很多钱吗?你真的是有钱人吗?还是说像艾锡一样只是个卖菜的?不对,你是律师。来吧,说个谜语给我猜,律师先生。好吧,不然我来说一个:苏丹和博斯普鲁斯桥之间有什么差别?”
“问倒我了。”
“阿塔图克和穆罕默德之间呢?”
“我放弃。”
“你太容易放弃了!”女人说。她从梳妆台前起身,刚才她便一直对着梳妆镜看自己。她格格笑着,凑上卡利普的耳朵悄声说出答案,接着她用手臂环绕卡利普的脖子。“我们结婚吧,”她喃喃说道,“让我们登上卡夫山,让我们拥有彼此,让我们变成别人。娶我,娶我,娶我。”他们玩游戏似的接吻。这女人身上有什么地方让人联想起如梦吗?丝毫没有,但卡利普仍旧心满意足。他们跌进床里,然后女人做了某件事让他想起如梦,不过她做得跟如梦不完全相同。每次当如梦把舌头滑进卡利普嘴里时,他总会有点不悦地想,他的妻子在剎那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此刻,假扮的朵儿肯·瑟芮把她那比如梦厚实的舌头伸进卡利普嘴里,有点霸道又有点温柔嬉闹,这时他却觉得,不同的并非他抱在怀里的女人,而是他自己,他已经彻底变成了别人。他感到异常亢奋。在女人游戏般的情绪刺激下,他们在床上缠斗扭打起来,从床的这一头滚到那一头,一会儿他压在她上面,一会儿又互换过来,仿佛置身于国产片中极度不写实的接吻场景。“你让我头晕!”女人说,仿效一个不在场的角色装出一副她真的晕了的样子。当卡利普发现他们可以在床尾的镜子里看见他们自己时,他才搞懂为什么这场微妙的翻滚过程总是不可缺少。女人愉悦地望着镜中的影像退去她的衣服,接着又脱掉卡利普的。他们两人像旁观者,一起望着镜中女人的各种把戏,一样接着一样,看得过瘾,就好像体操比赛的评审,仔细评量参赛者的各项指定动作,不过当然,他们的目光要和善得多。直到后来有一段时间他们开始在无声的弹簧床上跳上跳下,以致卡利普再也看不到镜子,这时女人说:“我们两个都变成了别人。”她问:“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但卡利普没有办法说出她想听的答案——他已经彻底投入其中。他听见女人说:“二乘二等于四,”又喃喃自语,“听呀,听呀,听呀!”接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什么有个苏丹和他可怜的王储,好像她在讲述某个传说故事,或是一场梦,用说故事特有的过去式文法。
“如果我是你,那么你就是我。”稍后,当他们在穿衣服的时候,女人说。“那又怎样?如果你变成了我,我变成你,那又怎样?”她抛给他一个狐媚的微笑。“你还满意你的朵儿肯·瑟芮吗?”
“我喜欢她。”
“那么,拯救我脱离苦海,拯救我,带我离开这里,娶我,让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我们私奔吧,我们结婚,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这副情景是从哪部片子,还是从哪个游戏里来的?卡利普也不确定。或许这真是女人想要的。她告诉卡利普,她不相信他结了婚,因为结过婚的男人她看多了。如果他俩真的去结婚,如果卡利普真有办法把她的56年雪佛兰弄到手,那么他们可以去博斯普鲁斯郊游,他们可以到埃米甘买哈发糕来吃,到塔拉布亚看海,去布约克迪尔找个地方吃饭。
“我不太喜欢布约克迪尔。”卡利普说。
“那样的话,你是白等他了,”女人说,“他永远不会来。”
“我并不急。”
“但我急,”女人固执地说,“我担心当他来临的时候我认不得他,我担心我会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我害怕当最后一个人。”
“‘他’是谁?”
女人神秘地一笑。“你难道没看过电影吗?你难道不晓得游戏的规则吗?你难道以为多嘴泄露这种事情的人,在这个国家里还能活下去吗?我可不想死。”
有人开始敲门,打断了她正在讲的故事——关于她有个朋友有一天神秘失踪,毫无疑问她是被谋杀了,尸体被丢进博斯普鲁斯海峡——女人安静下来。当他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女人在后面朝他低语。
“我们全都在等他,我们每个人都是。我们全都在等他。”
v14我们全都在等他
我对神秘的事物疯狂着迷。——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们全都在等他。我们等他已经等了好几个世纪。我们有些人,受不了加拉塔桥上拥挤的人群,一边哀凄地凝视着金角湾铅灰色的流水,一边等待着他;有些人在苏底比两个房间的公寓里,一边朝怎么也烧不热的炉子里再扔进几根木头,一边等着;有些人一边踩着看似无止境的阶梯,爬上奇哈格区后巷里的一栋希腊式建筑,一边等待;有些人在安纳托利亚一个祥和小镇的酒馆里等待,面前摊开一份伊斯坦布尔的报纸做填字游戏打发时间,直到遇见朋友;有些人,一边幻想着自己即将登上报纸所展示的飞机,或是正要跨进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或是拥美人入怀,一边等待。我们一边等待着他,一边忧伤地走在泥泞的人行道上,手里拿着用被读过不下百遍的报纸做成的纸袋,或是里头塞满苹果、散发出化学合成气味的塑料袋,或是会在我们指掌间留下紫红色压痕的菜市场网袋。坐在电影院里,我们一边观看某个周末夜里,一群壮硕的家伙打破瓶子和窗户,或是世界知名的甜美女郎展开一场愉快的冒险,一边在等待他。我们从妓院回来,那儿妓女的怀抱只让我们更觉寂寞;我们从酒馆出来,那儿的朋友总是讥嘲我们小小的执著;我们离开邻居的家,那儿吵闹的小孩始终不肯上床睡觉,吵得我们没法子好好听收音机。我们在大街上等待他。我们有些人说,他会首先出现在贫民窟最黑暗的角落,那儿的路灯已被街头贫童的弹弓打烂。也有人说,他将会现身于商店门口,在那里,罪恶的店家售卖全国赌马和运动乐透的彩券、色情杂志、玩具、烟草和保险套之类的东西。每个人都说,无论他最先出现在哪里,不管是在孩子们一天十二小时不停揉捏面团的肉饼店,还是千百只眼睛热切渴望融为同一只眼的电影院,或是天使般纯真的牧羊人被墓园柏树催眠睡去的绿野山坡,无论在哪里,第一个见到他的幸运儿将会立刻认出他来,并且倏然醒悟,那长如永恒又短如一瞬的等待,已经结束,救赎已近在眼前。


13看谁在这里(5)
关于这个主题,古兰经有详细明示,但只有读得懂阿拉伯字母“意义”的人才能理解(《夜行》篇中第九十七句或《队伍》篇中第二十三句,解释古兰经的结构是“一致性”以及“重复”等等)。耶路撒冷的穆塔哈·伊本·塔亥,在古兰经启示之后三百年,写下了《起源与历史》一书,其中说道,关于这个主题的惟一证据,是在于穆罕默德的“名字、外貌或某个与我意气相投的作者的指引”,或者是,为此篇圣训提供讯息的证人们的证言。我们也知道,在摩洛哥旅行家伊本·巴图塔的《旅程》中也有简短提及,什叶派教徒在萨马拉“当代圣贤”神殿下方的地下通道里,举行仪式等待他的显灵。此书发表三十年后,弗鲁兹·沙阿在他的文章里叙述道,成千上万的悲苦民众在漫天黄土的德里街道上等待他的降临,以及他将揭露的启示之秘。我们也知道,同一时期,还有另一个关注的焦点。也就是伊本·赫勒敦所写的《历史导论》一书,此书中他筛捡了许多激进什叶派的典故传说,仔细探讨每一则提及显灵的圣训,重新强调一项重点:他现身之后,将会杀死在审判和救赎之日与他一起出现的鞑迦尔,依基督教的概念和语言来说,也称撒旦,或称反基督。
令人诧异的是,那些等待并梦想着救世主'1'###教、基督教和犹太教,都有救主降临的概念。###教认为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上天会派遣一个使者马赫迪(alMahdi)降临,在人间建立起神的王国。这位马赫迪是个阿拉伯人,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后代,他将在麦加降临,他便是救世主。而基督教则认为救世主是耶稣基督。'1'的众生,竟然都完全想像不出他的脸孔。比如说,我珍贵的读者默哈玛特·伊玛兹写信来告诉我,他曾在位于安纳托利亚内地一座偏僻小镇的家里,看见了某种幻象;而七百年前的伊本·阿拉比也只能虚构出类似的光景,并把它写进《凤凰》一书中;哲学家阿尔金迪做了一个梦,梦中面孔模糊的他与被他拯救的众人,把君士坦丁堡从基督教徒手中夺了回来;甚至那位女店员,坐在伊斯坦布尔——阿尔金迪的梦后来果然在这里成真——贝尤鲁区一条后巷的一间布料店里,置身于满屋子的线轴、纽扣和尼龙丝袜堆里,也只能凭空呆想他的样貌。
相反,我们却能够轻而易举地描绘出鞑迦尔:根据布哈里的《先知史》中的叙述,鞑迦尔有一头红发,一只独眼,而《朝圣》中则提到,他的身份写在他的脸上;被他亚利西形容为粗脖子的鞑迦尔,在尼萨梅丁教长于伊斯坦布尔做白日梦写下的《独一真主书》中,还有一对红眼和沉重的身躯。我还在做菜鸟记者的那几年,有一份名叫《皮影戏》的幽默小报在内地广为流行,报上连载了一篇以一名骁勇善战的土耳其军人为主角的爱情漫画,故事中的鞑迦尔被画成脸缺嘴歪。这位在战斗中使尽花招耍弄我方军人、与君士坦丁堡众佳丽翻云覆雨、至今尚未被打败的鞑迦尔,有一个宽额头,大鼻子,没有胡子(符合我不时提醒插画者的建议)。相对于激起我们鲜明想像力的鞑迦尔,我们却惟有一位作家费瑞·凯末尔医生,能够以拟人化方式呈现人们企盼已久的无上荣耀救世主。他用法文写下《大帕夏》,然而此书到了1870年却也只能在巴黎出版,关于这一点,有些人认为是我国文学的一大损失。
只因为是用法文写成的,就把这部具体描绘它的形貌的独特作品,摒除于我国文学之外,这是既错误又可惜的,就好像指责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审判长”这一段,是剽窃自那一篇微薄的论文——这种说法虽然令人难堪,但是在某些东方背景的出版物如《仪式的源泉》或《伟大的东方》中,的确曾被人提及。许多人吵闹不休地讨论究竟西方从东方偷了些什么,或是东方从西方偷了什么,关于这一类主题,总会让我再度兴起一个想法:如果这个我们称之为世界的梦之国境是一栋房子的话,那我们则像个梦游者,迷失在其中。各式各样的文学作品就像是不同的时钟,挂在屋子里各个房间的墙壁上。茫然迷失的我们,盼望能凭借时钟来定出自己的所在。现在来看看:
1。如果要说在梦境之屋的房间里,某一个滴答作响的时钟是正确的,而另一个是错误的,这么说很愚蠢。
2。如果要说房间里的一个时钟比另一个快了五个小时,这么说也很愚蠢。因为,依循同样的逻辑,也可以说前面的时钟比后面那个慢了七个小时。
3。如果因为其中一个钟指了九点三十五分,经过一段时间后,另一个钟也指到九点三十五分,最后得出结论说其中一个钟在模仿另一个钟,这种说法更是愚蠢至极。
伊本·阿拉比这位写了两百多本神秘书籍的作家,在科尔多瓦参加阿威罗伊葬礼的前一年,于摩洛哥写下了一本书,灵感起源于一个故事(梦境),内容是穆罕默德被带到耶路撒冷后,如何踩着一座梯子(阿拉伯文称为“米拉区”)登上天,从那里,他很仔细地看了一眼天堂和地狱,就像前面提到的《夜行》篇所叙述的。现在,让我们仔细评判伊本·阿拉比的描述:在他的引领下巡行七重天、他的所见所闻、他与众先知们聚谈的内容。再考虑到当年他写作这本书时,年届三十三岁(1198年)。若是从这几点就得出结论,说他书中的做梦女孩妮赞是“真的”,而但丁笔下的贝阿特丽采是“假的”;或者伊本·阿拉比是“对的”,而但丁是“错的”;或者《夜行》篇是“正确的”,而《神曲》是“不正确的”。这样的说法,正是我所谓第一种愚昧的一个例子。


13看谁在这里(6)
安达卢西亚的哲人伊本·图飞尔在11世纪时,写了《自修的哲人》一书,内容讲述一个孩童被遗弃在一座荒岛,他在岛上住了好几年,慢慢地学会尊崇自然、景仰那哺育他的母鹿、海洋、死亡、天空以及“神圣真理”。如果把这本书和丹尼尔·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相比,然后说前者“早了”后者六百年,或者说因为后者对于工具及物品的描述更为详细,所以伊本·图飞尔“晚了”笛福六百年,这两个结论,都是第二种愚昧的例子。
可敬的非利尤丁大师,穆斯塔法三世统治期间的一位###教长,在听到一位口无遮拦的朋友说了一句鲁莽失礼的话之后,突然受到启发(那位朋友在某个星期五晚上来教长家拜访,看见他的书房里有一张精美的写字台,不禁说道:“尊贵的先生,你的书桌看起来就好像你的脑袋一样,乱七八糟啊。”),于是在1761年3月提笔写下一首双韵长诗,其中用了许多关于他的脑袋和写字台的比喻,以证明两者中的每样东西都是井然有序。他在诗中提出了一个观点,认为我们的脑袋也有十二个部分——就好像那精巧的亚美尼亚制写字台,有两个小柜、四个架子和十二个抽屉——以便让我们置放时间、空间、数字、文件,以及我们今日称为“因果”、“存在”和“必然性”的各种零星杂物。而在他二十年后,康德才把纯粹理性分类成十二个范畴。如果我们就因此推论说,德国人把土耳其人的概念据为己有,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