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一副仙人风姿，此时抱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倒是多了些尘世的烟火气。
他只送到府门口，却不进府，想起夏千泽还在外面，今日该是无课。
西竺与花未先招呼了人带着东西进府，我独独站在台阶上，视线平平看进他眼里。
收敛万般情绪，我一字一句，说的缓慢而笃定，“我的事，你莫插手。”
他沉默，只回了个风轻云淡的笑容。
“阿九，我做的只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
话语被风打碎，斑斑驳驳如日影般烫伤皮肤。他站在阶下固执仰着头，我眼梢漾起凉意，一步一步将他目光留在身后，不再回头看。
柳暗于我，如一枚佛珠。不可得，求不得。
日日握在掌心虔诚祈祷，却知他虚空无着，敛风和月就花荫。只是水中浮月，手指轻触便是一指虚虚寒凉。告诫自己他在，心下安然，一束光般随我泅渡那段黑暗可怖的时光。年少那些许诺，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象，我自己的虚城。
往事莫追，追者不过哀哀其伤，伤不及他人。
我心底的柳暗，却不知是否是眼前人，纵年岁若水，他如磐石，流于其上的刻痕我不曾见。我始终知晓，我恋眷着的柳暗，始终是初初相逢的他。寡言却面冷心热的他。
他年逢着，我自知，他或许是曾经的柳暗。我却已不是为追兔子跌入坑中的阿九。
我不值得他的好。
声音压成一束，丝丝掠进我耳，他道，“阿九，浮梁山的界碑，我看过。”
那刻我忽生出转身的心情，却只见两扇木门，缓缓相扣，终将那句切断成泡影云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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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闹鬼①
桌上摊开本薄薄的黄历，西竺拿笔蘸墨，小心往上面圈画。
“小姐。”
“唔？”我靠在贵妃椅上，咬了口花生糖。
“王爷走了一十七天，你怎的这般宽心。”
糖炒的有些老，滋味便苦，我喝了口凉茶。花未步履轻稳进来，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我。
素淡信封，拆开来却无金戈铁马风雨入梦。
夏无端隔三差五总会寄信来，薄薄几纸信笺，墨痕已干，字迹清瘦苍凛，话语清落，不过是些寻常事。
话语轻松，全无兵荒马乱的气息。
笺尾总会酸溜溜缀上几句。阿九，我想你。
阿九，我想你。
我托腮慢慢翻，视线无故来回扫量这一句，胸口有些暖，更多却是难言的窒闷。
我想起有一日夏无端问我名字由来，我细想也觉得颇为曲折，便将这与他说了。
我说，我娘是极好的人，在生下我后身子极弱，于是爹爹便带她四处游访名医。却在一处破落的庙里避雨，见到了唐婉娘亲，也就是林棠月的娘。北唐南林，两个奇女子，一见如故。
娘临去的时候，将我托付给了林棠月的娘也就是唐婉照料。
爹爹深爱娘，便让我随了母姓，取名孤鸾。
唐婉娘亲不忍唤我大名，便为我取了小名，唤作阿九，取长长久久之意。
夏无端听了后只愣了愣，半晌道，都说南林才情绝世，我却是不曾从你身上瞧到半分。
我闻言将他手腕咬成青紫色。
浣花笺纸桃花色，反反复复只剩了这一句。
阿九，我想你。
夏无端，你平白多此一举又是为何，我猜不准。
府里人看夏无端如此频繁的寄回家书，免不了碎语。我闲着无事，偶尔也提笔回上那么零落言语。
花未道，“送信的人还等着回话。”
西竺挤眉弄眼凑过来，神色哀恳，“小姐，笔墨都备好了。”
屋外乌沉沉压下一层积云，暑气渐重，怕不多时又是一场雨。
我挽起袖子来，捏起笔杆子。
西竺欢天喜地将信贴在胸口送出去，花未视线落在那碟花生糖上。
我见她瞧得仔细，便忍不住问，“挑块尝尝，我觉得是有些苦。”
她犹豫一番，还是捏起一块。
“如何？”
她慢慢咀嚼，“是有些苦，如果王妃想吃，我倒是颇有些手艺的。”
少见花未显露自己的事，我也来了精神，“不若现在就去？”
她点头，关好门窗，风已越过入墙的青苔，跌撞闯进屋里来。
两人迎风走，风刮的狠厉，我一头虚虚挽着的发吹散，花未举袖遮了脸。我眯眼，几个小丫鬟跟着如夫人顺风而来。
如夫人着了一身石榴花样的红衣，别着头数落着身旁一个低眉垂脸的丫鬟。
“——这么点儿东西都做不好，还说是醉仙楼最好的厨子，赶明儿给我轰出府去，咱们王府不养闲人——”
小丫鬟只白着脸点头。
我与花未福身施礼，如夫人淡淡应了声，馥郁香气便与我擦身而过。
小丫鬟一个人立在路上，丧气折身往回走。
花未喊住她，她又是委屈又是羞涩，慢慢将事说清。
如夫人原想七夕那晚为老王爷备桌好菜，岂料特意请来的厨子连花生糖都做不好。
我恍然，原来今日这糖是沾了如夫人的光。
温言安抚了她几句，我与花未呛了几口风，急急躲进厨房里去。
花未问人借了物什，我于一处寂寂的看。
两锅一并架着，一处熬糖，一处炒花生。熬好的糖泛着剔透的琉璃色浇在铺的整齐的瓷白花生上。拿模子压实，晾凉。
工序着实简易，其间火候拿捏味觉的调试却见真章。
花未端过来，甚是忐忑。
如清釉的糖衣裹着白花生，切的方方正正煞是好看。我乐呵呵咬了一口，甜却不腻，嚼的久了也不会苦。
“好吃。”我夸赞，花未放下心来。
我便拉着她回去接着吃，她推辞道，“在下身为男子，不便在此处多留。”
恍然觉得自己记性差，西竺撑伞回来，送走她。
夏日多雷雨，吃过饭沐洗过便早早爬床歇着。我侧身躺着，不远处搁着夏无端走后收起的长榻。
滚雷落下来，震得整个屋子一震，亮紫闪电映的屋里一片明光。雨水哗哗拍着窗户，空廖室内仅我一人，慢慢觉得怕。
蜷着身子团在被子里，模模糊糊睡过去。
依稀做了梦，梦里夏无端极俊美的脸凑过来，挂着玩世不恭的笑，他道，阿九，我想你。
我手脚像是被绑着，张不出口，明明想反驳。
却由他继续说，阿九，你也想我，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急得慌，终于大声喊，却发不出一丝丝的声音。
着急间面前又换了人，被血浸红的衣裳，娘亲倒在屋中，眼里淌着泪。
“阿九，糖儿，快走！”
两个吓傻了的孩子抱作一团，却意外地哭着不肯走。
火光漫天，火舌舔*窗棂房梁，哔剥火声里夹杂房梁垮塌的声音。
“快走！”
面前房屋彻底垮塌，娘亲的容颜被火光湮没再寻不见。
“娘——”
我骤然弹身坐起，眼前火光消散，只闪电凛冽映进屋里来。我探手扶额，湿淋淋的冷汗。
急促喘息着，眼角酸热，伸手去摸，淌一手的泪。
“小姐，你怎么了？”西竺拿着蜡烛进来，慌张点燃房中灯火。
“没事，有些渴。”后背汗涔涔的，小衫湿透贴着肌肤分外难受。
许是我脸色不好，西竺小心*我的背看我喝水。
“小姐是被梦魇着了罢。”她接过茶盏放好，“我听小姐喊了一声，放心不下。”
“无事。”我将脸埋在膝上好一会儿，稳了呼吸抬头宽慰她，“你去睡，时候不早了。”
“小姐怕打雷么？”西竺担心的在我身旁坐下，“睡不着的话，要不，我陪你说会儿话。”
我揉揉她圆圆的脸，几分无奈，“明明是臭丫头你怕打雷的。”
西竺脸红了，“所以才要小姐你陪着啊。”
莫名沉寂相对，烛泪堆叠，隐隐有蜡油的脂香。
雷声如金鸣，劈声似是落在耳畔。烛火剧烈颤动，西竺吓得往我身边凑。
我正要拿她打趣，一声凄厉的喊叫穿过雷声雨声直直扎进耳朵里。
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西竺脸色煞白抱住了我的胳膊。我抖了抖身子，也觉得凄惨可怖。
那声音持续了极短的时间，我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像极了猫爪在门板上卡拉卡拉抓挠，听的人牙骨酸痒。
这样的雷雨夜，这般喊叫声不甚引人注意，若不是此刻我醒着，或许疑心是自己幻听。
“小，小姐，你要去哪儿？”西竺死死攥住我的衣角。
我将匕首藏在衣袖间，回身安抚她，“你乖乖在房里呆着，我出去看看。”
“小姐！”西竺分明是怕得很，快要哭出来，“我陪你去。”
“不行！”我一口回绝，“你哪儿也不许去，听话西竺。”
她进退两难，只眼睁睁看着我披了外衣往外走。
房门外是褪去暑气的清凉，雨水敲打屋檐，哗哗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闪电亮光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成极长的一束，晃晃悠悠叠在窗棂上。
方才听到叫声，我仔细辨了声音，应是从东苑传来。那个地方，是老王爷和如夫人住的地方。
风汹涌灌进我的衣袍，衣裳鼓风往身后徐徐荡开。我沿着长廊疾步走着，隐约身后脚步声跟随。
虽雷雨相叠，但那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于我而言，却清晰如伴。
“谁？”我凛然转身。
那人不防我忽的转身，骇了一跳。
闪电亮了亮。
“小王爷？”我暗暗握紧手中的匕首。
“你跟着我作甚？”
“明明是你鬼鬼祟祟的，我不过是想看个分明。”昏暗夜色里，我看不清他此时神情。
“原来偷偷摸摸跟在别人身后也算是理直气壮，我算是见识了。”我决定往回走。
他冷哼一声，“你半夜三更在外面是要作甚？”
“睡不着，散步。”我凑近他，挑衅道，“难不成这也要小王爷你准许？”
“你！”
我与他错肩，步子不停，“小王爷，晚安。”
身后是他愤怒的关门声，哐当一下，很响。
我驻足，想此刻去瞧热闹也该散场，便折身回了西苑。
第十六章 闹鬼②
天还蒙蒙亮，窗外一阵压抑不得的喧闹，我打开门，打个呵欠。
顺手捞过人来问，小丫鬟神色拘谨，唯唯诺诺道，说是东苑昨晚闹鬼，有个守夜的下人疯了。
闹鬼？我露出半是好奇半是惊惧的神色。
小丫鬟规矩退下，我喊起西竺，粗略梳洗一下也去凑热闹。
来得东苑，稀稀拉拉已聚了不少人，如夫人站在院子中间，发髻斜坠，纵使施了脂粉，但也掩不住一脸的倦容。
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丫鬟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有，有鬼？？？”她显然神志不清，嘴里反复只这一句话。
如夫人冷哼一声，“看来还是不够清醒。”
小厮领悟，兜头又是一桶冷水。
围观的众人噤若寒蝉，显然不敢上前求情。
那丫鬟抬起头来，赫然是如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寒梅。
如夫人神色一凛，怒喝道，“我不管你是谁，以后谁要是再危言耸听，绝不姑息！来人，把她逐出府去！”
两个小厮架起已然虚脱的寒梅，孰料她竟格格笑出声来，直听得人汗毛倒竖。
“她来了，她来了，她来找你索命了？？？嘿嘿？？？你逃不掉，逃不掉？？？”
如夫人脸色惨白，厉声道，“还不拖下去！”
我躲于人群后，浑身犹如浸在水里，冷汗涔涔。
寒梅经由我身边，眼光忽然直直看着我，瞳孔紧缩，尖声嘶叫，“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唐姑娘，不是我——”
有人拿麻团堵住她的嘴，小厮低头匆匆将她拖下去。
我心跳的厉害，想追过去。
“我去。”嗓音喑哑，我转身，花未站于我身后，了然我的意图。
闹鬼的风波渐渐平息下去，寒梅被花未找了处安妥的地方安置，不出所料，那日若花未再晚些，寒梅怕是连命也没了。
转眼便是重七，七夕一会。
我放下手中信笺，夏无端的信来的恰好，道不尽的缠绵相思。
笺尾仍是平平一句。阿九，我想你。
我想你。
温温糯糯的感触，我舒开指头，不住的拂过那处墨痕。
风吹过来，摊晒在门前的书册哗哗翻动，像是鸟栖落树梢林间。
府内的女孩子们忙着夜间的乞巧仪式，西竺原本是陪我晒书的，可到底怀着女儿家的小心思，我见她心不在焉便放她去准备。
她临走不忘喊来冬子帮忙，福宝圆溜溜的站在远处，因我授意，不许他过来。
我搬了一张椅子懒懒坐在廊下，阳光缓缓在地上爬格，从我的左手边移到右手边。纸张微微腐旧的味道经由日光曝晒变得好闻。
冬子慢慢将卷皱的书页抚平，老神在在的道，“这本书王爷看了许多遍呢，没想到王妃您也是喜欢的。”
我不解，看他向我摊开那本书时不免汗颜，原本书页的留白处，被我无聊的描画一朵梨花。
冬子又道，“王爷看到也会高兴。”
我撇撇嘴，等待天黑。
或许是打了瞌睡，再睁开眼时府里灯火浮动，见我醒过来，西竺提了一盏灯笼，脸颊泛红。
“小姐，已有人传话，今晚在东苑，老王爷如夫人都在。”
我心领神会敲她头，“着急了，你先去，我换件衣裳。”
“不了，反正不差这一刻，我要将小姐好好打扮一番才是。”
收整妥当，我顿了顿，手不由握紧肘臂间的短刃。
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流过每一处，雕花的床，摊着书卷的桌，屏风，香炉？？？
点点滴滴，熟悉却又陌然。
恍惚中夏无端俊美端方的脸，挂着三分懒散七分认真的表情。
阿九？？？
他声音如缭绕不止的风，在我耳畔盘桓萦绕。
成亲那日的锣鼓声潮水般涌来，清晰如昨。天色墨色纯粹，不知此刻，夏无端做些什么。
闭了闭眼，我迈出门去，西竺深深看我一眼，吧嗒一声扣上锁。
靠近东苑，吵吵嚷嚷的笑闹声。丫鬟们显然都是细细打扮过一番的。
院子里摆了大大的香案，岸上摆着巧果花瓜。花瓜雕刻细致，堪堪一幅工整的花鸟图。
庭院里吸饱昨日雨水的合欢木摇曳下丝丝青涩的香味，凉凉的香。
隔着香案不远已布好酒席，满满当当铺了一桌。
老王爷与如夫人显然早已入座，我随着小厮过去，规规矩矩行了礼。
如夫人着了荷花色的衣裳，衬得人更为娇媚。老王爷冲我寒暄几句，接过如夫人递过的糕点。
老王爷尝了一口，回味道，“不错，今儿的厨子好手艺。”
如夫人欢喜道，“可不是，我是寻了好久才从别家的酒楼找来的。”
我不动声色，说是寻，不如说是那厨子投其所好罢了。
“静王妃不必拘礼，端儿不在，你也莫伤怀。”老王爷抬手招呼。
如夫人转头问身边的丫鬟，“小王爷呢？”
“回夫人，小王爷说是要与柳先生一同来。”
“千泽最近长进不少，请柳先生来也是应当。”老王爷道。
如夫人温顺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