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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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3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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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龘事当中。

代表书院入世,他有资格对大唐皇位继承发表自己看法,只不过他没有什么看法,他唯一的看法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英明的一塌糊涂,那么将来他想让谁继位便让谁继位好了。

至于书院要不要在其间发挥什么作用,需要不需要从中获得某种利益——书院真的不需要——将来无论是谁做大唐皇帝,都必须保持对书院的尊重。

而且宁缺现在真的不关心将来哪位皇子能够坐上那张龙椅。

夫子的亲传弟子们,身在二层楼上,自然要比地面上的人们站的更高,看的更远,完全不用理会那些渐被风拂起的红色灰尘。

宁缺现在关心的事情,已经渐渐超越了红尘的范畴,进入到世外的领域,变成了那些不为世人所知、却会影响整个世界的事情。

比如冥界入侵。

比如自己是冥王之子的那个传闻。

比如桑桑身上的病。

时已入秋,本应清而略燥的秋风,被大泽漫无边际的水域蒸薰,便多了很多润泽的味道,入窗扑而令人顿感清新。

宁缺看着符纸上那根似草字类的线条缓缓凝形,用敏锐的目力确认符墨里掺的乌金粉在这些线条里分布的足够均匀,把手中的笔搁到砚台上,转身向窗外的湖面上望去,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未知的事情思考的越多,他便越发警惕,总觉得冥冥中有些事情正在发生,而且那些事情似乎与自己和书院有关。

因为冥冥中三字太过销魂,他再次想到冥界入侵的传说。

夫子都没有在烂柯寺里找到佛光镇龘压冥界的通道,他认为自己更不可能找到,但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怎么办?

关于宁缺身世的流言,已经在世间传播开来,他不知道那些曾经想杀死自己的佛宗大德们现在会怎么做,也不知道烂柯寺里有什么在等着自己,随着湖水轻荡离烂柯寺越来越近,他越来越沉默。

如果按照本能行事,因为心中渐深的这抹警惕或者说异兆,宁缺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带着桑桑中断旅程,以最快的速度回长安。

但他没有这样做,相反,他让船队加快了速度。

因为桑桑的病情忽然反复。

离开长安城的时候,桑桑身上的寒症似已痊愈,一路南行晒太阳更好像连病根都去了,然后上船之后,宁缺却吃惊地感觉到,每天夜里抱在怀里的那双小脚变得越来越冷。

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无论晒太阳还是修行神术,似乎对桑桑体龘内的阴寒之气都已经无法做到有效的压制。

桑桑自己没有感觉到身体的变化,或者感觉到了但担心宁缺担心,所以她没有说,依旧每天如常。

宁缺担心她担心,所以也没有对她说,他开始注意随身的酒囊是不是满的,每天夜里默默解开衣襟把桑桑冰冷的小脚放在自己最暖和的地方,然后开始不停思索临行前夫子说的那些话。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夫子要自己带着桑桑一起去烂柯寺,看来真的只有佛宗隐居的那些长龘老,才能治好桑桑。

因为明白,所以不明白,……他怎样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连西陵神殿甚至是书院都无法治好桑桑的病。

夫子都治不好的病那还是病吗?

想不明白,宁缺便不再去想,反正无论这件事情的过程是什么,最终的结果已经注定——他必须把桑桑的病治好那么他便必须去烂柯寺面对佛宗的慈悲或者是雷霆,甚至可能要面对自己冥王之子身份被证实的那一刻。

行于大泽,迎着湖风,水面白星点点沙鸥偶至。

在对未知的警惕以及对桑桑身体的担忧双重压力下,宁缺默默修行着他每日不停写符,不停冥想,不停炼养浩然气。

湖光水色间,本来隐隐约约的那道门槛,仿佛变得更近了些,更清晰了些。

人在世间,不得不做的事情,往往意味着某种突破的契机。

对于宁缺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很少事情不得不做,比如桑桑的安危。

当初在荒原大明湖畔,因为隆庆用桑桑来威胁他,他破境入了洞玄,然后一箭把将入知命的隆庆射成了废人。如今在秋日大泽上,他再一次遇到了破境入知命的契机,只不过这一次,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正所谓国乱出忠臣,悲愤出诗人。

桑桑,能让宁缺出离境界。

距离大泽很远的西陵群山深处,隆庆皇子也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契机。他不知道那个契机会不会出现,什么时候出现,但他相信观主在南海畔把自己从活死人的状态中拯救出来,又把自己送到世间所有修行者都视若圣地的知守观修行,这本身便是自己的一次大契机。

来到知守观,让他看到重新成为强者的可能,让他隐约寻找到成功的机会,让他得新燃起熊熊如火的欲望,他认为这就是契机,因为这些便是他心中所想,而他心中的所有思想,都是昊天的意志。

只不过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有一段距离,就如同他在南海渔港收鱼时,看到的渔船和码头之间的木制船板,只要走上去仿佛便能轻松地登上鱼船,但事实上那块船板上尽是粘滑的鱼鳞和内脏,很容易滑落,摔入海中。

隆庆擦去嘴角的血水,知道自己的肋骨又被打断了一根,看着身前雪榻上那个只剩下半截身体、正在凄厉吼叫不停、似乎随时可能把自己打死的恐怖老道,眼中不由流露出痛苦和惘然的情绪。

自己的杂役生涯究竟还要持续多长时间?那个契机究竟在哪里?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二十六章 没有屁股的道士

隆庆在知守观里做杂役已经做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他都要爬上这座被青藤覆盖的红山,给洞窟里那些奇形怪状的老道士们送东西,每天都极疲惫,还要承受极大的精神压力,尤其是这个被腰斩的老道士,更是把他当成猪狗一般,不停羞辱他并且折磨他,直到让他受伤吐血才满意。
 
虽然备受凌辱折磨,但没有威胁到生命,用了这么些天,隆庆猜到这些洞窟里的老道士虽然有些畸形变态,但清楚他的来历,不敢真地把他弄死所以他继续忍耐,甚至有时还会主动和这些老道士们说几句话。
 
在那些书中故事所赋予他的经验中,这些像鬼一般被幽禁在洞窟里的老道士,必然极为孤单寂宴,那么只要多说说话,自己说不定真的可以与这些老道士之间培养出某种情感,一旦如此,自然能有极大好处。
 
这种期望看上去似乎显得有些幼稚可爱,到目前为止,道人们除了询问他最近数十年修行界的那些事情之外,更多的依然是不停嘲弄他低劣的修为境界、愤怒地咆哮着他这么弱小凭什么能够进观。
 
但他至少通过这些交谈掌握了一些信息,比如先前双眼一瞪,便让自己吐血倒飞,摔断一根肋骨的残疾老道姓何。何姓老道自称半截道人,很明显是当年被腰斩之后的沉痛自嘲,并不是真名,按照辈份排应该是如今西陵神殿掌教的师叔,难怪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境界……
 
半截道人双手深陷在雪原巨狼毛皮里,身上那件陈旧的道衣无风而飘,脸上的表情如石块般冷漠,而眼眸里却流露出无穷的暴烈痛苦绝望的神情 看着擦着血艰难站起的隆庆,幽幽说道:“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你就是个废物,你有什么资格陪我说话?滚吧。”
 
隆庆没有像以前那样沉默离开洞窟,因为他从这位道门前辈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与以前不同的地方,对方明显已经绝望,而他知道对方的绝望是什么,所以他走到铺满狼皮的榻前双膝跪下,说道:“如果我是废物,观主不会让我来这里更不会让我有机会与前辈见面。”
 
听着观主的名字,半截道人渐渐平静下来,看着跪在身前的隆庆,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说道:“可你就是一个废物。”
 
“现在是废物,不代表会永远都是废物。”
 
隆庆平静回答道,微微低头,眼眸里泛过一抹淡灰的光泽。
 
“说你是废物确实不公平。”
 
半截道人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被我这般打骂羞辱,你依然坚持每天进洞,说明你意志够坚定看你的伤势复原速度,说明你这身体的底子不错,你一直在暗中修行灰眼,就想找个机会吸走我的功力,不管是想用骗的,还是想走感情路子,终究证明你这个人够狠。”
 
听着这番话,隆庆身体一震,他完全没有想到身前这个看似疯疯癫癫的残疾老道,居然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想法看的清清楚楚,陡然间生出无穷恐惧,想要转身逃出这个富丽堂皇却阴森至极的洞窟。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僵硬的无法动作,也许是知道自己逃的再快,也无法快过老道的目光,也许只是想赌一把,他没有动。
 
他依然跪在老道的身前,只是把头压的更低了些。
 
“灰眼确实是门了不起的功法,经过道门前辈改造以后,和原初的餐餐魔功比较起来,可以不用吞食修行者的血肉,而直接吸取对方的念力,用来偷袭暗算,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半截道人抬头望向洞窟上方,仿佛望向了那片天空,想起了很多往事,缓声说道:“但事实上,经过这等改造,看起来不是那般血腥,自然会有所损耗,与餐餐相比,用灰眼强压的念力乃至精神,很难与你原本的世界相融,将来会造成很多问题,哪里有真正的餐餐强大,只可惜魔宗里的餐餐大法早已失传,如今魔宗凋蔽如斯,想必再也没有人会了。”
 
这位修为境界已经隐隐破了五境的强大老道士,并不知道当年莲生大师早已在暗中把餐餐大法重新修练成功。
 
隆庆神情微凛,在天书沙字卷上,他已经看到了相关的记载,只是没有太过注意,此时听半截道人的说法,才知道那是很麻烦的问题,不过现在最令他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半截道人在看穿自己意图后,没有杀死自己,也没有赶走自己,反而开始像一位老师般教导自己。
 
半截道人收回望向洞窟上方的目光,低头看着隆庆,淡然说道:“你意志够坚定,肉身不错,有野心,有想法,能忍耐,手段也够毒辣,似乎已经具备了成功枭雄的所有条件,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依然说你是废物?”
 
“弟子不知。”
 
“前些天我听过你的遭遇,知道你以往也曾经风光过,最终毁在书院弟子的手中,那我来问你,你最不如那位书院弟子的地方是什么?”
 
听着这个问题,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事实上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很多次,他怎样都想不明白,宁缺究竟有哪里比自己更加优秀 他曾是那般接近完美的西陵神子,而宁缺不过是一个渭城的边年,结果他却连续败在对方手中,而且越败越惨,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你脸皮不够厚。
 
半截道人看着他幽幽说道:“或者换句话说,你依然试图保有你最后的骄傲,而你根本不明白,要成为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么便必须懂得在什么时候舍弃自己的骄傲,把自己沉进污烂的泥沼。”
 
隆庆抬起头来,蹙眉不解问道:“我不认为自己现在还有骄傲的地方。”
 
半截道人抬起手来,指着他的膝头,说道:“你虽然双膝跪在我的身前但在你的心里,你却还是站着的。”
 
隆庆说道:“难道宁缺就没有他的骄傲?”
 
半截道人说道:“我没有见过那个叫宁缺的人,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但我相信,如果他一定要做到某种事情,他绝对会把自己心里藏着的所有骄傲全部放弃,假如现在在知守观中的是他,那么他绝对不会像你这样,每天沉默登山,试图用感情攻势或者阴险的手段来夺取我的功力。”
 
隆庆有些惘然问道:“那他会怎样做?”
 
半截道人嘶声笑了起来,枯稿的容颜上的皱纹,就像是要被拉断的生面条般不停颤抖说道:“进入洞窟的第一天,他就会跪在我的身前,恳求请求我把这身功力分给他一半。”
 
“可是 ……据我所知,书院里的人都很骄傲。”
 
“那种骄傲都是表象都是对天对地对人的骄傲,但他们绝对不会对自己骄傲,而且只是一些廉价的强大之后的骄傲,那群无信的贱垩人 只要能够让自己强大起来,他们可以背叛昊天,可以投身魔宗,哪里有骄傲可言!”
 
半截道人愤怒地咆哮着脸色涨的通红,颤抖的右手在空中乱舞,似乎要抓住某个抓不住的敌人,把他撕成无数碎片。
 
洞窟里所有事物,仿佛都感受到了这股愤怒,雪白的狼毛瑟瑟不安地变得愈发顺滑,洞壁上的夜明珠悄悄敛了光芒。
 
隆庆跪在道人身前,更是被这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撕扯的仿佛要燃烧起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颤抖的身躯没有瘫倒在地。
 
风骤停,洞窟里回复死寂一片。
 
半截道人看着隆庆,缓声问道:“你知道我是被谁腰斩的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看似毫无情绪,却隐隐透着无尽的痛楚。
 
隆庆扶着地面上的双手依然在微微颤抖,指尖微屈,快要抓出痕迹,他冒着老道震怒的风险,颤声说道:“不是夫子,就是轲浩然。”


半截道人微微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隆庆说道:“前辈当年的修为应该已逾五境,已然超凡入圣,世间能够击败您,并且把您伤的如此之重……只有那二人。”
 
听着他的回答,半截道人无尽怨毒的大笑起来,说道:“你说的不错,当年我便是被轲浩然一剑斩去了半截身体,而这座山峰洞窟里藏着的老家伙们,不是被轲浩然所伤,便是被夫子所伤。”
 
“当年我与轲浩然一战,身受重伤,若不是有秘法保命,当场便会承受无尽痛苦而死不过即便现在我活了下来,可当年的那些痛苦却无法忘记,我无法忘记亲眼看着自己的肠子流出去的感觉,无法忘记亲眼看着自己的下半身离开的感觉,我无法忘记那些痛!”
 
“轲浩然虽然已经死了,但这些痛苦我还是忘不了,我不甘心,我想让轲浩然死了也痛苦,所以我时时刻刻都想毁了书院。”
 
“然而我的后半生,只能依靠畸余的上半身在这个洞里像虫子般爬来爬去,我只是一个没有屁股的废人,我怎么能毁了书院?”
 
半截道人看着跪在身前的隆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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