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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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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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的东西为何要卖?”
  说话间,杜士仪便从外间进了屋子。他看了一眼面色骤然变得一片苍白的杜十三娘,还有一旁猝不及防的竹影,随即便沉声说道:“都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若是让庸人得去,平白无故糟蹋了。十三娘,你不用杞人忧天了,我还没到睹物伤情的地步。”
  “阿兄……”
  杜十三娘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杜士仪看在眼里叹在心里。他一早想要读书写字还真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因为这几日休养下来,打算看看书消磨时光,抑或是写写字练练手。当他捧起那些动辄数米长的书卷时,却着实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至于写字……竹影张罗了文房四宝,随即又陪侍一侧抻纸的架势,让他的某些记忆立时为之复苏。
  伏案书写乃是宋明之后的写字姿势,而在这个年代,盘膝坐于座席,将纸卷成卷状,然后左手持卷右手书写,这才是天经地义的。就算是杜家这样置办得起婢仆僮仆的人家,顶多让人在一旁抻纸陪侍,真正写字也得悬腕纸上。
  问题是从前那个杜士仪从小受着这样的教育,自然甘之如饴,他勉强打起精神来试了一试,身体倒能习惯这样的写字姿势,写出来的字好歹也算端正,可那低下的效率却着实让他无法忍受。
  而且,他从竹影那儿得知,书箱中剩下的纸屈指可数,就连墨丸也只剩一丁点,若这些用完了,就得另外去买。要练字的话,除非他也和古人似的用清水写破漆盘,写秃千笔,否则得另想想办法!
  然而,当着杜十三娘的面,他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事,我只是看外头竹林幽深,想着若是回头司马大兄举荐的人到了,请人砍几根竹子下来,兴许可以再添几样陈设。”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爽朗声音:“杜小郎君可在?”
  这一次,见杜士仪面露惊喜就要往外走,竹影立时敏捷地站起身疾步迎出了门。出了门后,见篱笆那一头,司马黑云身后跟着一个赤裸上身,体格健硕,浑身黝黑,手里提着一袋各式农具的少年,她忍不住愣了一愣。
  观那少年形状,仿佛是昆仑奴?就算在长安,这样一个昆仑奴,至少要价十万钱,多是贵妇千金用来牵马执蹬,郎君只打算雇个寻常老实农人而已,怎么送了这样一个人过来?
  疑惑归疑惑,竹影仍是快步到篱笆前头开了院门,紧跟着,她就发现杜士仪也从草屋中迎了出来。前次她已知道这司马黑云不过是一介从者,眼下见杜士仪对其仍是一口一个司马大兄,亲近热络,她顿时微微蹙了蹙眉,随即才蹑手蹑脚径直回了草屋。
  见杜十三娘支着胳膊已经半坐了起来,她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待到杜十三娘轻声询问,她少不得开口说道:“来的是之前雨中送了咱们回来,又带了孙道长来给娘子看病的那个司马黑云。”
  “原来是那位。”杜十三娘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随即便冲着竹影吩咐道,“之前孙道长登门,家里只有白水待客,如今我的病好多了,阿兄的病峰回路转,开销也已经有限,你下次去集市上头,也记得采买一些做酪浆的果子,再有客人也不至于太狼狈寒酸。”
  竹影正要开口,听见外间杜士仪和司马黑云已经进了屋子,她连忙点点头去了外间,整理了坐席又送上水之后,便垂手退到了一旁,目光却忍不住频频去瞥那个跪坐在门口东张西望满脸好奇的少年昆仑奴。好在她并没有等多久,寒暄两句之后,司马黑云便爽快地说到了正题。
  “杜小郎君前次说要一个会耕种的可靠人,所以某今日便带了这昆仑奴来。说实话,某这次也是跟着吾家主人翁到嵩阳观盘桓一阵子,可既然杜小郎君托付,原打算到邻近村庄去瞧瞧看看。正巧某昨日随主人翁去登封县城,却遇到有人当街货卖这昆仑奴,竟只要价一万钱,不及市值十分之一,却仍是无人问津。
  一问左右方才得知,这昆仑奴最初的主家好乡野之趣,于是他虽只十四,却从小学得一手好农活,其余牵马执蹬,鞍前马后护卫的差事,却一概不会,为人仆婢的规矩更一窍不通,只一身蛮力。因为最初的主家过世,家眷离登封前将其卖了,可每次都是做错事惹怒主家被发卖,如今已经好几次,身价从最初的十二万钱,跌到了如今的一万也没人买。
  一万钱买一个只会干农活的大肚汉,谁愿意?可杜小郎君只要会做活的,主人翁笑说此人正好,某就要价八千钱买了回来。横竖他不惧寒暑,院子里砍些竹子搭个棚子尽可过得,倒比雇人可靠。卖了他的那家人还把他辗转卖了几户人家都一直随身带着的农具等等一并附赠,真正算下来他的身价钱几乎相当于白送。若杜小郎君觉得不好,某带了他回去,到时候送到东都去卖了也可。”
  听到这里,杜士仪少不得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少年昆仑奴。见其听到司马黑云的话,东张西望的脑袋立时低垂了下来,看上去流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沮丧,他不禁思量片刻,旋即便摇了摇头。
  “反正我要的只是个侍弄田地种些瓜果菜蔬的人,又不要他近身服侍,懂不懂规矩倒是无妨。只他的身价要八千钱,我也不瞒司马大兄,因我的病,舍妹几乎倾尽家产,如今就是把这草屋和家什拆了零碎卖,我也绝拿不出这许多。”
  “这却不急,日后再还也使得。”
  听司马黑云如此说,杜士仪立刻摇了摇头:“日后二字却说不得。我已经承司马大兄深情厚谊,断然不敢再领受这样贵重的赠予。无功不受禄,这昆仑奴的身价钱我总得给你。
  不如这样,现如今我大病初愈,却也干不得其他,但一味闲着养病,不但于身体无益,而且亦是无所事事。我从小读书习字,此前因身染重疾荒废了许久,但抄书仍是使得,不知贵府主人翁可有什么典籍书册需要抄录的?坊间抄书一卷该多少钱,就算多少钱,日后折成他的身价!”
  听到杜士仪如此说,司马黑云先是一阵讶异,最后方才笑道:“既是杜小郎君已经打定了主意,某便去回禀了吾家主人翁。”
  谈成了此事,杜士仪顿时心下一松,又留人小坐了一会,方才送走了司马黑云。等到目送人消失在小径尽头,他方才低头看着门边上的这个少年昆仑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浑身黝黑的少年昆仑奴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新主人,随即便嗫嚅说道:“从前的名字都是从前的主人取的,请郎君重新赐名。”
  面对这么一句话,杜士仪不禁眉头一挑:“那你第一个主人给你取的是什么名字?”
  这一次,少年昆仑奴的回答却很爽快:“薛少府给我起的名字叫田陌。田土之田,井陌之陌。”
  听到其口齿清楚地说出了这第一个名字的来历,杜士仪当即开口说道:“那就还是叫田陌吧。你跟着那位薛少府既然干得一手好农活,那外头院子里的这些田地,我就都交给你了。”
  这个熟悉的名字失而复得,田陌的眼睛里顿时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他想都不想便跪下直接磕头说道:“多谢郎君!”
  磕头认了主人,田陌便立时提着柴刀出去,在竹林中砍了几根竹子搭了个遮风挡雨的棚子。等到风卷残云一般吃过午饭,他又用一整个下午将院子里那左右两块荒芜的地全都翻了一遍。满头大汗的他本打算再去挑水,可从竹影口中得知这草屋后头便有一口井,山溪就在旁边,他这才擦了擦额头笑道:“从前我在薛少府那儿,都是去一里外的山溪挑水灌溉瓜果,薛少府一直都赞我种出来的菜好吃。”
  里屋的杜十三娘听到这话,一时忍俊不禁地对杜士仪说道:“阿兄,这种菜耕田会的人多了,那位薛少府居然用身价这么高的昆仑奴来做这些农家事,怪不得别家买了回去没两天又转手卖了他。瞧他这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勤快样子,用来给人做跟班随从,他自己也会觉得气闷呢!”
  “所以说,卖了他的人多半都会觉得,他那第一任主人薛少府当年才是性子古怪暴殄天物。”杜士仪微微一笑,突然想起什么,当即缓步走到门前,看着咕嘟咕嘟正捧着木瓢在喝水的田陌问道,“田陌,你说这时节的地里,该种什么东西最好?”
  放下水瓢的田陌立时直起腰来,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时节种瓜果最好,胡瓜、昆仑瓜、菘菜,若要种些别的,时令就来不及了。不过,这几分地实在太少了,郎君要是愿意,竹林中可以再开垦几块地出来,而且这时节的笋虽说大多有些老了,可找找兴许还有嫩的,挖些笋来做什么菜都是相宜的。而且如今是春天,山上野菜遍地都是,从前薛少府就喜欢尝个时鲜,费上小半天就能挑上一篓!”
  田陌一口一个薛少府,别的主人听了兴许会心中不快,但杜士仪却根本不在意此事。那些富贵人家要的是昆仑奴牵马执蹬充场面,田陌这等农活本事自然明珠暗投,可到了什么都缺的自己这儿,光是这一项就可以解决最大的燃眉之急了。毕竟,竹影虽巧,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好,那你就拿出你在薛少府那儿练出的全副本事来!”
  时隔许久转手多人,再次在新主人眼中看到了肯定和赞赏,田陌一时又惊又喜。而杜士仪转身回到屋子里,便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欢呼,他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

  ☆、8。第8章 有志不在高

  尽管上次雨中曾经跟着竹影来过一次嵩阳观,但那时候观门紧闭,杜士仪不过隔着高耸的围墙看了一眼里头飞檐斗拱的各式建筑,印象中只觉得宏丽之中不失清雅幽深。前几日司马黑云代其主下帖邀约,今日由道童引入正门,他这才领略到这座嵩山第一观的真正风采。
  嵩阳观的山门两侧立柱上遍刻龙虎云纹,门上那一方牌匾乃是高宗皇帝御笔,即便杜士仪从小看惯无数名家碑碣法帖的拓本摹本,也不得不承认,那一手飞白着实神韵非凡。然而,他也知道今日应邀而来,要逛大可以趁以后,端详片刻就立时跟上了前头的道童。此前是司马黑云派人来请,他本以为应是其带路,可不想那道童一路领着他进去,最后却把他引到了一座青黑色屋顶,屋檐高挑的大屋前。
  “杜小郎君,已经到了。”
  “这是……”
  “这是观主的飞星阁,观主和司马先生孙道长都在其中。”
  既来之则安之,杜士仪定了定神,便从那道童打起的竹帘处跨过门槛。绕过外头那四扇纸屏风,他这才发现,今日这飞星阁中竟不止他原本预料中的寥寥数人,赫然满堂宾客。居中的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穿灰色道袍的老者,年纪应该很不小,头发雪白,乍一看去仿佛慈眉善目,但再一细看,却仿佛别有几分锋锐之气。而在其左下首,便坐着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个太冲道人孙子方。而在右边与那主位老道平齐的坐席上,亦坐了另一个老道。
  那老道两鬓霜白,面色红润精神,他却是一时半会辨不出其人年纪,只觉得仿佛别有沧桑,而与孙太冲的含笑点头,以及那主位老道的微微颔首相比,这笑眯眯打量自己的老道气度更显从容闲适,他本能地觉着,这就是那位雨中伸援手的老者,司马黑云的主人。
  而在这三人以下,其余坐席上的八九个人年纪不一,有的身穿道袍,有的则是布衣儒衫,不见任何金玉锦绣。然而,屋子里的青铜熏笼中烧着香调芬芳清雅的上好香料,垂手侍立的婢女皆是相貌姣好,座上更是人人手捧白瓷茶盅,且那外间绘满各色人物的屏风他刚刚尽管只扫了一眼,却眼尖地看到了落款,正是当官名气不大,人物画却冠绝初唐的阎立本!
  说是道观,这气派竟过于樊川杜氏那几家世代仕宦官职颇高的几户人家!
  “杜小郎君,这是宋观主。宋观主,这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孙太冲是在座众人中唯一见过杜士仪的,当下少不得起身替他一一引见,观主宋福真之后,他便立时转向了那两鬓霜白的道人,“这位是天台山的司马先生,他那位从者想必杜小郎君已经熟识了。”
  只有姓氏而不说其名,再加上此前司马黑云虽来过草屋数次,却绝口不提自家主人,此刻杜士仪自然免不了心中更加纳闷。依礼见过那司马先生之后,他又随孙太冲见过其他人。其中有的是嵩阳观中修行的道士,有的是来自东都洛阳的世家著姓子弟。然而,到了最后那人时,他正因为其人仿佛有些面善而快速搜索着记忆,那人却不等孙太冲引见,便笑容可掬地起身拱了拱手。
  “城南韦杜,关中巨族,世代簪缨,樊川之盛,便在此二姓。樊川杜曲杜十九郎的名声,京兆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孙道长就不用再解说了。杜十九郎四岁能文六岁能诗,不意想我今日又在嵩阳观一睹风采。”他说着微微一顿,旋即笑着说道,“说起来,我和十九郎还曾经见过数面,十九郎莫非不记得了?”
  说话的人约摸十八九岁,头戴黑介帻,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竟是一位风采颇为出众的美男子。站在他的面前,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闻到那一股扑面而来的馨香。他自然不会因此把人当做是女子,须知唐人最喜熏香,名门大族多有秘藏制香之法,对面这青年不过是好浓烈之香而已。然而,听到对方一见面便对自己大加恭维,他不禁眉头微皱,随即还礼问道:“大兄莫非也是京兆府人?”
  “十九郎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鄙人柳惜明,也常呼朋唤友去樊川杜曲游玩,故而这些年见过十九郎好几次了。”
  见人回答得坦然,杜士仪扫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见大多数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这两人,他便微微笑道:“没想到竟是他乡遇故知。大兄既然也是京兆府人,消息似乎迟了些,年前一场大病,不但几乎要了昔日只不过微有声名的杜十九一条性命,而且还让我从此之后文思半点也无,几乎再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诗文来。若非我尚在稚龄的妹妹带着千里迢迢到嵩山求医,只怕便不会站在这儿了。”
  此话一出,刚刚那些洛阳人士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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