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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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1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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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认了固安公主为阿姊,又知道她实则是辛氏庶女,在朝中孤立无援,杜士仪自然不吝为其功绩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听到他说固安公主将通突厥的塞默羯赶去见三部俟斤约定相会时间,李隆基的目光只是微微一凝;等他说到固安公主将族老软禁于牙帐,又令先王李大酺提拔起来的亲信将军裴晗看管,这位年轻天子就微微点了点头;而他说到固安公主带他与会,将突厥当年视铁勒人为仆隶的事实对那三部俟斤挑明,又提到了大唐多年以来的赏赐时,他就只见李隆基倏然站起身来,竟是脱口赞道:“好!”
  此前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的联名奏表送来之际,遭人算计上书陈情在后,而杀贰心牙官报捷在前,李隆基深感振奋,想都不想便下旨褒奖,可回头张嘉贞便提出了异议,虽则源乾曜认为此事杜士仪决不至于信口开河,他心中未免存下了疑虑。
  可眼下杜士仪这些细节着实是详细到无以复加,完全看不出捏造的影子。当杜士仪说到塞默羯气急败坏攻击固安公主与其关系暧昧的时候,他想起张嘉贞也曾经如此暗示过,不禁眉头一挑。
  杜士仪既然丝毫不避讳此事,那便确实是心中坦坦荡荡,此事应无可怀疑!
  再听到杜士仪坦言最初不通奚语,那些反驳的话都是提早背出来的,更有身后的侯希逸小心提点,他一时更多了几分激赏,待杜士仪说一剑反手削了塞默羯的头发,他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好,杜卿果然文武双全,威风不逊朕的大将!”
  岳五娘借舞剑向塞默羯施压,继而固安公主挽弓一箭将人射死,一时高潮迭起,这些都听得李隆基面色大悦。不止是他,就连那书写起居注的起居郎亦是神情振奋。当此心情最好的时刻,李隆基突然开口说道:“朕之长女向来得朕钟爱,如今将到婚龄,杜卿既然不曾婚配,朕将她许配给你如何?”

  ☆、246。第246章 金枝玉叶无福求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只是后人总结的人生四大喜事之二,但事实上,两者不但并驾前驱,而且倘若真是金榜题名之后再洞房花烛夜,自然更是风光无限的一刻。去岁登科之后,杜士仪便领命离京,各种提亲全都被汇聚到了杜思温那儿,由这位朱坡京兆公挡了下来,但此刻李隆基金口玉言提出此事,别说杜思温不在这里,就是身在此处,那也决计招架不住。
  电光火石之间,尽管那封让罗盈带去给卢望之的信是否能立刻送到该送的人手中,杜士仪着实一丝把握也没有。可事到如今,他找不到其他任何可以推搪的理由,因而后退两步后便下拜说道:“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然则臣自小福薄德浅,十三岁时那一场火险些要了命,后虽得舍妹孝悌之心感动天地,终究是险些夭折。当初司马宗主逗留嵩山时,曾经也给臣把脉看过面相,他断言臣命中克贵妻,尤其是成婚越早越是不妙。”
  说到这里,他便大胆地抬了抬头看向李隆基,见这位太平天子果然没有料到还有这一层理由,一时满脸的讶异和嗟叹,他便诚恳地再次深深俯首道:“臣本驽钝,亏得师长教导,友人提携,亲长教诲,方才得以微末之身列身陛下驾前。然则尚公主乃是人臣求之不得的荣耀,自当挑选福泽深厚之人,臣父母双亡,福缘浅薄,不敢企及金枝玉叶。”
  要是杜士仪只是一口咬定自己克妻,李隆基必免不了怀疑他信口开河,可杜士仪直接把司马承祯掣了出来当挡箭牌,他顿时信了五分。他的祖母和父亲母子两代天子都把司马承祯当成活神仙,他也在一直派人寻访其下落。更重要的是,即便杜士仪丰神俊朗,风骨峻峭,人品端方,在他看来确实是长女良配,可长女素来得他钟爱,若真的有个万一,那他此番乱点鸳鸯谱岂不是害了她?
  察觉到天子的那一丝犹豫,杜士仪便沉声又继续说道:“而臣固然于父母妻室子女上头福缘不厚,然则这也让臣能够无牵无挂!臣还年轻,妻室也好,子嗣也罢,不愿这么早考虑。臣只希望能够脚踏实地为陛下效劳,不负陛下信赖,不负师长亲友所望!”
  这话自然就说得漂亮了。无牵无挂四个字,素来是李隆基希望臣子能够具有的最大品质之一。所以,对于出身世家大族的官员,他每每心有顾虑。然而,当初高力士就禀告过,杜士仪父母双亡唯有一妹,和族中并不亲近,杜思温对其固然爱护有加,可那毕竟不是直系亲长。最要紧的是,相比五姓七望,京兆杜氏是关中著姓,和皇族素来密切,杜士仪又并非京兆杜氏核心子弟,这无牵无挂四个字,大有可用之处!
  于是,心念一转,李隆基便和颜悦色地说道:“杜卿所言,果然一片赤诚。你这一路所见所闻虽屡有奏表,却不及今日这番面述。回去之后不妨细细写来,朕会下中书门下,令众宰执一观。”
  “是,臣遵旨。”
  “来人,赐杜卿御酒一瓮,杏仁酥一盒。”
  算上前次甲第状头登科的那一回,杜士仪这是第二次领受御酒了。然而,上一次只不过是御前直接饮了,这一次却是能够带出宫去。当他出了紫宸殿时,因见一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暗自苦笑他本打算先知会司马承祯再扯起虎皮做大旗,未曾料想人才刚刚回到长安,就再次被逼上梁山了。然而不曾料想的是,又是那牛仙童送他出宫时,人竟笑容可掬地说道:“大家可是对杜郎君嘉赏有加,除却中书门下的那些相国们,平日可鲜少有人单独面圣之后,还能赏赐这些酒食的,大家这是没把郎君当成外人。”
  要是他起头答应了李隆基,那才是没把他当成外人,好险好险……等等,去年玉真公主不是还说,如今那些公主们尚未到年龄么?
  “谒者言重了,今次多谢你的提醒。”
  刚刚进紫宸殿时自己提醒那一句,杜士仪就谢了一声,这会儿一路出宫,杜士仪竟然还是这惠而不费的道谢,牛仙童就不如刚刚那般殷勤了。一路出来,等远远将到丹凤门,四周渐无行人,他方才笑着说道:“杜郎君日后必然是宫中常来常往的人,若能行事公道在宫里广结善缘,日后做事必然会方便得很。”
  杜士仪闻言顿时心中一凛。面对这公然索贿,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把人归到了敬而远之的类型。毕竟,他眼下还远远不到需要交接宫中的时候,更何况这时节宫里尚有最是屹立不倒的高力士,他何必落下把柄自污名声?因而,他当即便淡淡地说道:“我是个穷书生,也没什么值钱的谢礼。谒者若是爱好翰墨,可以去西市千宝阁,我自会知会刘胶东,但使王屋山中新墨送来,请他给谒者留一方平价好墨。”
  唐宫的那些内侍,要想真正入高品的,全都是自幼入宫读书识字的人,牛仙童亦然。听到杜士仪的谢礼竟然是墨锭,而且听这话自己仿佛还得花钱去买,牛仙童先是挑了挑眉,继而就干笑了起来。等到客客气气地把杜士仪送到了丹凤门之外,眼看从人牵马上来簇拥着人走了,他方才懒懒地摩挲了一下光洁的下巴。早听说宫中天子一度把杜士仪和宋璟放在一块,归入牛脾气硬骨头的那一类人中,他还不信,这一回却是相信了!
  白费了他那大劲!如今杜郎新墨已经涨到了十八万钱一锭,他又不用附庸风雅,买那不能吃喝嚼用的东西作甚?
  趁着夕阳余晖找到了亲仁坊,果然正如王缙所言,赤毕找到武侯一问,立时有人带着他们径直来到了宅门之外。等到赤毕谢过人后叩开了门,立时有僮仆出来帮忙牵马安顿,等他进门之际,王家兄弟早已联袂迎了出来。两边都是再熟络不过的人了,杜士仪拍着肚子说了一声饥肠辘辘,王缙便立时笑道:“知道你今日回来少不得要连轴转,我早就让厨下预备了好酒好菜。幸好今晚不是我和阿兄的斋日,算你运气好!”
  “就算是斋日,难道你们菘菜豆腐木耳还敢不让我吃饱不成?”杜士仪随口打趣了一句,这才指着赤毕和刘墨手中的东西说道,“要说我一点也不亏待你们,刚从大明宫中面圣出来,这是圣人所赐的御酒烧春和杏仁酥,杏仁酥我带回去给十三娘,这烧春就烫热了大家同饮!”
  他既如此说,王家兄弟自是为之动容。王维当即笑道:“虽说我和舍弟这酒量都是平平,但就冲着你这话,我们陪你一醉又如何?”
  等到脱鞋入了主屋,杜士仪一问方才得知,王家兄弟这赁下的宅子,亦是玉真公主为他们安排的。这偌大里外三进的齐整宅院,竟是每个月只要八百文,简直是相当于白送。见王维面上仿佛有些不自然,他便打了个哈哈不问这些,等酒菜上来,他风卷残云先填了个半饱,然后方才打起精神应付王缙那些好奇的问题。三人此刻不用仆婢,他也不虞泄露出去什么,临到末了就将天子许婚长女的事给说了,还不等他道明自己回绝,王缙就瞪大眼睛问了一句。
  “你不会答应了吧?”
  “杜十九郎,别的公主也就罢了,这位你若是答应了,那可是万般不妙!”就连王维亦是一瞬间面色凝重。
  “我一福缘浅薄之人,怎敢痴心妄想尚公主?”杜士仪自斟自饮了一杯,随即便放下酒杯说道,“司马宗主当年给我看过相,也看过面相,道是我命中克贵妻,尤其倘若成婚越早,那克性越是大,所以,我只能以此拜谢圣人美意。”
  “你不是吧?”王缙简直是目瞪口呆,即便他信佛,但也并不是全然不信道,更何况司马承祯几乎被人视作是活神仙,“这不是你的推托之词?”
  “十五郎!”
  王维却不像王缙那样直白,喝止了还要盘根究底的王缙,他执壶又给杜士仪满斟了一杯,他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道,“你要知道,这不但会让圣人收回成命,更会让那些本视你为佳婿人选的公卿之家知难而退。”
  “多谢王兄关切,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王维见杜士仪无所谓地再次一饮而尽,他方才叹了一口气道,“之前我尚未解说明白。陛下长女,便是与柳婕妤所出,今年年方十二,要许配人至少得是明年。你和柳家的仇怨,可说是不共戴天,她又是公主,万一你娶将回来,那可绝不只是家宅不宁!万幸你这理由圣人绝不可能置之不理,那些金枝玉叶骄纵任性什么都不顾,但唯有自己的性命,那是最最着紧的。”
  “阿兄这一句金枝玉叶,可扫进了不少人,难道把贵主也算上了?”
  王维没想到被弟弟抓住了这么一个语病,不得不咳嗽几声遮掩了自己的尴尬。而杜士仪在恍然大悟这兄弟俩刚刚缘何紧张万分的同时,也不得不庆幸他自己早有准备,而且关键时刻也及时当机立断。否则,只要想一想柳婕妤成为自己的岳母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他就直冒冷汗!

  ☆、247。第247章 举杯销愁愁更愁

  正如同从前王维说过的那样,王缙的酒量确实让人不敢恭维。尤其是当他和杜士仪齐心合力变着法子给人灌酒的情形下,王缙尚未坚持到菜肴上齐就已经醉得倒在案头昏睡了过去。这时候,王维方才起身往外,等到了堂外檐下空旷处,他方才若有所思地盯着天上乌云之中不时露出的几颗星星,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道:“杜十九郎,是不是十五郎对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劝一劝你,如今岐王分明遭圣人剪除羽翼之际,让你至少别来往得那么热络。”
  听到身后杜士仪答得直截了当,王维不禁回过头来,见人越过自己就径直在地板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很是适意地晃动着两条腿,他踌躇片刻,也索性挨着人坐了下来,语气中一时多了深深的无奈:“可我昔日游学长安,是大王引我为知音,又将我举荐给宁王和其他精擅音律的王侯公卿,一有诗赋也是他令人传唱,替我扬名。便是此前贵主面前那一曲郁轮袍,若非他请来李家兄弟,未必能有那样的声势。他待我诚恳,我怎能有负于他?”
  “士为知己者死,我知道你的苦衷。”杜士仪暗叹王维在某些方面果然是执拗得近乎洁癖。倘若王维真的因为王缙的顾虑和他的劝说便远着那位大王,那就不是他认识的王维了。即便如此,他踌躇片刻还是轻声说道,“就不能劝解劝解大王?”
  “大王已经不是第一次遭此重挫了。你以为并州张使君是缘何被贬多年,险些再无回朝之望?”王维将当年姚崇把张说打入谷底的那段往事说了,继而便深深叹了一口气,“那一次不止是张相国,但凡和大王过从甚密的官员,几乎都被远远遣出了京城。如今事过多年再来这么一次,你说大王心里怎能好受?就是那些新调来的王府官,也都战战兢兢谁也不敢近他,竟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可你倘若此次能够状头登科,也算半个有官身的人了,若是频频出入岐王宅,万一再被人构陷,以至于大王连你这个最后的知音都没有了呢?”杜士仪反问了一句,见王维默然无语,他便轻轻按着对方的肩头道,“总而言之,十五郎一直在担心你这个兄长,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别人不成,你不如设法去求一求贵主,贵主聪敏慧黠,兴许有她的办法。”
  “我……”见杜士仪笑着扶膝站起身来回了屋子里,王维到了嘴边的下半截话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如今长安内外不论哪座公卿宅邸,都是他的诗赋传唱最多,若是不知道王摩诘的,那定然会被嘲笑为外乡来的土包子,这都是玉真公主替他扬名之故。而玉真公主在他面前那常常真情流露的眼神,那谈论乐理时精到的感悟,谈诗论文时的各种见解,都是他时至今日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能匹敌的。正因为如此,那一次酒醉之后,他终于忘记一切冲破堤防。可那一夜便如同幻梦一般,事后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玉真公主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绝口不提。
  就当半醉半醒的他伸手向身边一抓却抓了个空,想到酒壶都在里间尚未拿出来的时候,他便听到身后传来了杜士仪那带着醉意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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