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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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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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担心她哪一天会自杀,像她那位女伴马蒂娜。马蒂娜死前的一个星期,同她有过场谈话,选录了音。一个旧的袖珍录音机放在桌上,她们边喝酒边说话,录音机就开著,是马蒂娜开的,她先没在意,後来发现小红点亮著,录音带在转,她问:「你录音?”马蒂娜舌头有点大,下午就喝起,她到的时候桌上已经好些空啤酒瓶子,把啤酒当饭吃当水喝是马蒂娜的家常便饭。她哈哈笑起来了,录音带里马蒂娜的声音,那嗓子沙哑。蒂尔薇说她这女友本来嗓子挺好,天生的女中音,进神精病院以前还在个合唱团里凑数,参加演出过福雷妁<安魂曲一,在圣日尔曼大教堂,法国音乐电台还录过音,正规演出。 
  你从未见过马蒂娜,你认识茜尔薇的时候她死了已经好几个月了。留给菌尔薇唯一的遗物是这一小盘磁带,听到後一半,录的时候电池快用光了,她们的声音,特别是马蒂娜的那粗嗓音,变得就像男人,以至於含糊得完全听不清。 
  她们开始说的没一句正经,「你也喝一点?”「来一杯”,「我还有半瓶红酒,”「没变酸吧?”「哪里,昨天才开的……”然後是玻璃杯响动和嘁咛喊叽的声音,大概在擦桌子。蒂尔薇说马蒂娜家脏乱得简直就没法下脚,可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她从神经病院出来之後。马蒂娜说她恨神经病医院,恨她母亲,是她母亲把地弄到神经病院去的。录音带里还说在街上碰到个男人,就带回家来了。然後是两人笑,尖声的是蒂尔薇,大舌头的是马蒂娜,两人笑了很久,又是酒杯的响动。「怎麽样?”是蒂尔薇问。我把他赶走了。他一直赖到第二天下午,我说我要叫警察啦,他才吓走了。”又是笑声。 
  “它死的时候多大年纪—.”你问过菌尔薇。 
  “比我大……九岁,死的时候过了三十八。” 
  “年纪并不大。她没结过婚?”你问。 
  “没有,都是同居,後来都分手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死後第四天,她母亲才给我打电话,说有这麽盘录音带。我要回来的,她母亲先不肯给,我说有我的声音,要留个纪念。” 
  “你没问过她母亲?她到底是怎麽死的?” 
  “她母亲不多讲,只说是自杀的,也不同我见面,她认识我,磁带是寄来的,马蒂娜的本子上当然有我地址。” 
  她给你看过马蒂娜的照片,一个眼和嘴线条特别分明的姑娘,咧开大嘴在笑,也可能画了妆的缘故,同茜尔薇那浅褐的眼仁相比,眉眼要深得多,是她们那年夏天一起漫游西班牙拍的,说起来都快十年了。马蒂娜边上的万桑,精瘦,眼窝深陷,满脸青胡子值,当时和马蒂娜同居,有部小面包车,他们把她同她脑袋後面那长像挺帅的小伙子让也带上,窗尔薇那时刚上大学,让比她大两岁,据让说她是他第一个真正的情人,她宁愿相信,虽然让同她之前早就有过这样的经验,不用说,性经验。她给你看的另”本照片册里有马蒂娜死前一年的照片,嘴角垮下,已经像个过气了的女人。菌尔薇说,她人要比这照片上好看得多,有种成熟女人的诱惑力,那种忧郁的倦态。 
  她很难说得清楚她同马蒂娜的感情,她们之间无话不谈,可她有好几年同马蒂娜疏远了。那是从西班牙回来後,讨厌她,苗尔薇说地讨厌马蒂娜。她同让带的是帐篷,一天夜里下大雨,弄得很狼狈,没法睡了。是马蒂娜叫他们到车里去的,她同让先在车里前座上靠著睡。马蒂娜又要她到後边同她躺在一起,却同万桑做起爱来,弄得她很不自在,装做睡著了。随後不知怎麽的,马蒂娜又爬到前座去了,让万桑同她睡在”起,她迷迷糊糊的,外面又在下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听见马蒂娜同让做那事,万桑便把手也伸进她睡复里,她也就同万桑做了起来,当时雨打在车顶上一片沙飒声,似乎很占然。第二天他们住的旅店,是万桑要的个加床的房间,马蒂娜笑嘻嘻说把大床让给万桑和她,她没拒绝,让也不吭气。她第一次听见让做爱时喊叫,她也叫了。她啜吸男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生活就是这样,马蒂娜同万桑分手了,她也并不爱这男人。马蒂娜同让持续了多久她没有过问,但她再也不爱让了,不再管他的事,也有了别的男朋友。 
  “你还要听吗?”她问你,带种嘲弄的神情。 
  她又说她想知道的是马蒂娜在同她录音的时候,是不是就已打定主意自杀?又为甚麽不同她说?她如今并不怨恨她,那早就过去了,那种破灭感和刺激已不再令她晕旋,是马蒂娜的馊主意还是万桑设的圈套?可她就往里跳,并不怨恨谁,那迷醉和苦涩她都品尝过,负罪与快感,都超越於道德之外。她对马蒂娜的感情是无法说清楚的,而马蒂娜是她唯一可以倾吐的人。 
  “这你们男人不懂,你们不可能懂,两个女人之间的感情,你不要误会了。”她说她不是同性恋,同马蒂娜之间从来没有过你们男人想像的那种事,她知道你想像的是甚麽。她也可以告诉你,她还是有些依恋马蒂娜,她理解她为甚麽自杀,她没有精神病,她家人偏要把她当精神病来治,为的是脸面,她母亲不能容许女儿成个贱婊子,但她不是婊子,从来也不是,她只是无人能理解,人不愿意去理解一个人!就是这样。 
    
52

  “人民胜利了!” 
  天安门城楼上就是这样宣告的。可胜利的不是人民还是党,党又粉碎了一个反党集团,在毛死後不到一个月把寡妇江青逮捕了,人民又召集到天安门广场庆祝胜利,党水远正确!永远光荣!水远伟大!而水垂不朽的还是安详躺进水晶棺里由人民瞻仰的毛泽东。 
  随著党的老干部平反复职提升的风潮,他保过的一些干部特别是王琦同志居然颇念旧情,把他这小民也收回北京了。他是在前门外大栅栏那条狭窄的老街上,突然迎面碰到了当年一起造反的大李,军管期间隔离审查了两年多,又住了三四年精神病院才放出来。大李也认出他来,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他,那手还挺有劲,对直望他,笑嘻嘻的。原机关里的人说大李疯了,见人就笑,果真如此。街上的人前碰後撞,他们堵在窄窄的人行道上,大李抓住他不撒手,始终一副憨厚的笑容,他不忍多看,寒暄几句,硬是抽手,赶紧走了。 
  大年是铐上手铐正式逮捕的,在前军管会犯了“路线错误”撤走之後,由新来的军代表隔离审查,然後在大会上宣布了罪行,直接死在他手上的有两条人命,老刘就是他伙同几个打手在机关大楼地下室里夜间严刑逼供,用有橡皮包里的电缆线把内脏打烂了,然後抬到楼上,从窗户里推下去,制造个自杀的现场。另一名用同样办法置死的是个从国外回来的女华侨,还电刑逼供,用变压器把电压降低,逼她对录音机供认是台湾的特务机构派遣来的,发展了哪些人,特务组织的上下级是谁,以便进一步再清除掉那些一异己的干部。参与策划的前中校也同时逮捕了。 
  原先被打成反党黑帮分子的王琦的丈夫重新起用了,回到党中央的机构参与审理新的反党集团的专案。王琦提升了,但显出老态,显得更慈祥了。地军管时也被隔离审查,单独关在库房的一个小房间里半年多,房顶上一个一百瓦的灯泡日夜总亮,电灯的开关在门外,窗户从外面用硬壳纸钉死不透缝隙,白天黑夜都分不清,要她一遍又一遍写材料,交代当年北平地下学生运动的情况,她说当时神经都错乱了,一闭上眼睛就觉得人头朝下脚在上倒著旋转。她说她的情况就算是最好的,没有体罚,没有人身污辱,大概因为她老了,也许有她过去的一些老同志还在军队里任要职,有点关照。 
  老干部们大都复职了,少数年岁大大如前党委书记吴涛,先平反恢复待遇,诸如工资住房和子女的工作安排,再办理退休。可像老谭那样党外小小的副科长,历史又有污点,就一直在干校劳动,直到这干校也取消了,交回到当地政府又重新作为罪犯的劳改农场,老谭这才回到首都,又不够退休年龄,只好等待分配个别的甚麽工作。 
  林离婚了,又结婚了,丈夫是个新任命的副部长,文革中前妻死了。 
  他开始发表作品成了作家!离开了那机关。林请他去她的新家吃过饭,再婚的丈夫也在!同他谈起文学,说:「我们党经历的这场灾难真应该好好写一写,教育後代啊!”林在客厅里陪著,厨房里有个保姆在做菜。林也是最早用外国香水的,很可能是法国洒乃尔的最新香型,总归是名牌。 
  他却还在办离婚。他妻子倩写信向作家协会告发他思想反动,可没有凭据。他解释说她文革中精神受了刺激,不正常,再加上是他提出离婚因而憎恨他的缘故。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积*下来要离婚的虽然没有要结婚的多,这现象也司空见惯。刚恢复作业的法院尚有大多的老怨案来不及处理,不想再制造新的麻烦!他这才终於解脱了这场婚姻。他向倩承认葬送了她的青春,不光是毛主席的文革,他也有责任,可这对於丧失的青春也无法补偿,幸亏倩的父亲历史反革命加特务”案也不了了之,她好歹也从农村回到了老父身边。 
  他收到过陆的一封信,信中说:「山上那许多好树都砍掉了,何在於这根朽木。”陆回绝了分给他的新设立的地区党纪律检查委员会主任的职务,还说就此退休,要在山里盖楝房子养老。 
  又过了一年,他有个去南方出差的机会,特地绕道去看望曾经庇护过他的这位恩人。他先到的县城,他老同学融还住在那草屋里。其间修敲过一回,可换过的稻草屋顶又该换了。融还添了个儿子,县城里计画生育管得没都市那麽严,户籍别一也都是老熟人!融好歹来了二十年了,老婆又是本地人,拖了一阵子小孩的户口还是给上了。融依然当他那农科技术员,他老婆也还在城关的合作社铺子里卖杂货,想调到家背後小街上的百货店,好就近照顾家里的两个小孩,给管事的干部送的礼不够,终於没办成。融的话更少了,同他默默相对的时间很长。 
  从县城的班车来到那小镇,这种农村的公共汽车也还老样子,下车的没完上车的便一拥而上。车开走了,他没进小街,也没去学校,怕碰上熟人拖去吃饭甚麽的一时脱不了身,去一家不去另一家也不好,心想拖来拖去还不得弄上一两天。他站在场上张望,看有没有个熟人好问问陆现今盖的屋在哪里。 
  “哟——”木器生产合作社的一个後生嘴上叼的根烟卷,认出了他,过来了,握个手。他们早先民兵集训一起打过靶,也喝过酒侃过大山混得蛮熟,这会儿没准当上个小干部了,倒没拉他去家吃饭的意思,只说待会儿上木器社坐坐去。他在此不过寄居,人走茶凉,还就是个外乡人。 
  他问明了陆的新屋在河那边山冲里的煤喜後山,过了河还有七八里地,且得走一阵。融告诉他说县里的干部都传闻陆发了疯,在山里盖了个茅庐,吃素炼丹行黄老之道,求长生不老呢。上面,更高层,陆的那些官复原职或提升高就的老同志们,都认为无疑是革命意志衰退,这又是他进山见到陆之後陆告诉他的。 
  “不想再弄脏了我的手,这总可以吧,茅舍紫竹园,种菜读文章,不像你还年轻,我老啦,这辈子就这样交代了。”陆对他这样说。 
  陆住的当然并非茅舍,而是一楝外面看来并不起眼的砖瓦房,不登上煤云後的山岗看不见。陆领了一笔老干部退休安置费,自己设计监工,当地农民盖的。屋内是青石板地面,卧室里有一块石板可以掀开,是个暗道的入口,通到溪流边的小柴屋里,溪流那边便是松林。陆总算保全了自己,也还随时想到可能的暗算,这也是他毕生的经验吧? 
  堂屋的墙脚嵌的是一块残碑,从山顶上的破庙废墟里叫农民抬来的,字迹残缺不全,大致可以读出建庙的那和尚的身世和心迹:一位落魄秀才参加了长毛造反,那大平天国也是企图在地上建立个乌托邦,内哄与残杀导至失败,之後出家在此。卧室里堆了不少书,有当时内部出版供党内高干参考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自述》和三卷本的《戴高乐将军回忆录》,也有线装的《本草纲要》,不知是那年间的版本,还有刚重新再版的古诗词。 
  “想写点甚麽,题目倒是有了,《山中人日志》,这题目怎弯.就不知能不能写出来,”陆说。 
  他和陆都笑了,这份默契就是他同陆的交情,那些年所以得到陆庇护的缘故吧。 
  “去弄几个菜来下酒!” 
  陆例并非吃素,领他去煤矿的食堂。山岗下竖起的电动绞车架是煤井出口,有好几排工房。正是傍晚下工的时候,竹棚子盖的大食堂里,矿工们都拿著大碗在打菜饭的窗口排队,陆进伙房去了。突然有个女声叫:“老师!” 
  排在一身煤灰的汉子们当中一个转过身来的年轻女人,他立刻认出来是他学生孙惠蓉!穿的农妇的大褂子,可那眉眼娇美的模样却还未变,只不过脸盘和身上都变得浑圆了,那麽高兴迎上前来。 
  “你怎麽在这里?” 
  他也止不住惊宣口,刚要上前,陆从伙房里出来了,推了他肩膀一把,命令道:「走!” 
  他不由自主听从了,也因为以前”直在陆的庇护下,也成了习惯。可他还是回过头来,看了这姑娘一眼,那明显的慌张失措失望和屈辱尽在那双变得更加深黑的眼睛里,嘴微微开张,喃呐想要说甚麽,却没说出来,依然愣在排队拿碗的汉子们之外,人都在看她。 
  “别理她,这婊子跟谁都睡,弄得这矿上动刀子打架!一 
  陆在他身边低声说道。他心还没平息下来,勉强跟上陆的脚步,就听陆说: 
  “一到月初开支,这也更有两个钱就往她屋里去了,弄得村里的女人又骂又闹。这会在矿上看广播站呢,沾不得她,你要同她再多讲上两句,她就卖骚,人还以为你也沾过,脱不了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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