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戚少商苦撑这么久，就在等着身子分崩离析的那时……他终于挣脱肉身的束缚，好似那根雪白的玉龙般不再被固定在头顶挽发而是入水化龙，恢复自由。
芳草凄凄，静悄悄地没个人影。
孟幽真手抚古筝，轻轻慢慢，婉转缠绵，心思尽在不言中。突然！手上一颤，琴弦迸断！孟幽真推开古筝，站起身来。走到戚少商的身旁，走过他，孟幽真想也不想的跳入水中！！
冰凉刺骨的水花溅湿了戚少商的衣衫，他无动于衷。
孟幽真潜入水中，伸手搜寻……水穿过他的手臂，湿了浑身的衣衫。波光鳞鳞，晃着人的眼。
摸到石子、摸到水草还有突然一触即失的鱼尾，湿透的长摆顺着水流缠住双腿，孟幽真每一步都走得踉跄，双手在水中更显雪白，隐隐泛出青色。
找着找着……孟幽真直起身子回头看，戚少商站在岸边，眼帘低垂。几片落红在他身边，凌乱的跌落在地上，添了一抹凄艳。
“如果留不住你，至少我不能放走这条龙……”孟幽真从水中抬起手，掉落无数的水珠。手中一条昂头就要腾云驾雾的白龙……就要，终究还是留在了人间。
上岸，猛地抱住戚少商，孟幽真靠近他的耳畔，低声道：“你想要离开我？你想要离开这里……你知道我是谁吗？”
捧住戚少商的脸，望进那双自始至终都平静不起丝毫波澜的眼，孟幽真继续道：“戚少商，你可知孟幽真是谁？”
问出口的话从来都没有得到回答，孟幽真一早就已知道。可是为什么却在得知此人无法相伴左右后有种痛？
驱不掉而根植内心深处的，是孤寂。在夜半无人私语时，萌生一种“此心有谁知”的孤寂。
天地太大，人心太难以揣测。爬得越高，身边的人就越少。孟幽真也是经过无数次的信任、背叛之后才知道，江湖就是个很黑很冷的地方，没有什么光，仅仅是个黑暗冰冷的水底。
在这样的水底，有想要保护别人的善良之心的人，就是英雄。
戚少商是个英雄。
他现在却成了药人。
那想要保护别人的心，死了。现在，这个憔悴不堪的身体，也要死了。
孟幽真依旧捧着戚少商的脸，戚少商微微仰起头，目光呆滞而无神。孟幽真却依然有种在此目光下几乎不能生存的感觉。所以他蒙上戚少商的眼，然后偏过头，贴上他冰冷的唇。
相触的刹那有种眩晕的感觉，然后是刺痛！！
孟幽真猛地睁开眼！！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毫无防备，因为他信任戚少商……可是，现在……戚少商一掌抵在他胸口上，血流下孟幽真的唇角。
后退几步，孟幽真有些不敢置信！！戚少商依然面无表情，却拖着一脚，上前，又是一掌横劈下来！！
瘦削的身体猛然爆发出内力！！环绕的真气充斥在身边！！飞扬的发，似是深秋落下枝头的枯叶……戚少商似是穷尽了浑身的力气，要杀孟幽真！！
孟幽真身子一晃，戚少商却脚上使力扑了过去……还未靠近，受伤的腿弯曲，戚少商半跪在地上！
“你……”孟幽真几分疑惑，突觉风声飒然，戚少商一掌带风击到！！孟幽真只听风声已经知道厉害，反掌回挡！！真力碰真力，砰一响，孟幽真倒退几步！！戚少商却身子横飞出去，摔在地上！！
“你，为什么？”孟幽真要上前，戚少商嘴角流血，撑起身子两眼直直的望着孟幽真……是药人！确定无疑！！戚少商此举也是受了命令！受了那个江湖上唯一能够命令戚少商的人——顾惜朝的命令！！
“少商，若今后再有人如我这般吻你，杀了！”
一句话，也许说出这句话的人都忘了……可戚少商无法忘！不顾身体疼痛，来不及擦去嘴角血渍，戚少商站起身来，下一瞬就冲上孟幽真！！左手斜引，右手反勾，抓向孟幽真的咽喉！
这种只取人性命的打发，孟幽真知道。顺手扭住戚少商的手腕，反逼着那成爪的手抓向戚少商自己的咽喉！戚少商不惊不惧，另一手蓄势出掌，又被孟幽真挡住！双手被缚，戚少商抬腿就踢！孟幽真一一挡住，双眉越皱越紧！！
“若有人吻你，你必杀之！可是，你和顾惜朝到底是何关系？”孟幽真手上使力，一脚踹在戚少商伤腿上！！戚少商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而孟幽真轻松的后退几步，转身脚尖一点就上了树杆，坐下来。
顾惜朝和戚少商的恩怨，江湖人尽皆知。却无人知道顾惜朝对戚少商除了兄弟情意、除了杀意，还有别种情愫。孟幽真也略有意外，转眸一想，又更加心头疑惑：既然顾惜朝对戚少商有情，就可以理解他为何留下成为药人的戚少商。但是既然有情，又为什么让戚少商独来我影扇门？难道他就只把戚少商当成杀人的剑？若只是个棋子，又为何许下这个命令？
孟幽真不得答案，低头只见手中的白龙簪子……上好的白玉，在手中温润光滑，不带半点瑕疵。雕刻的精致、细腻，栩栩如生，白龙翱翔云端，昂首虚空，似乎即将就要蹬云上天……
“这么精致的簪子，可是他送你的？”孟幽真看着树下……戚少商爬起来，腿上剧痛，血丝渗出！！他仰望孟幽真，想要蹬上树端，却次次只是加剧腿痛，跳起又摔下……翻来覆去，片刻间发丝凌乱，衣衫沾满泥泞……
气喘吁吁，额头冒汗，戚少商雪白泛青的脸上双眼依然漆黑。
孟幽真看着，忽而笑了，反手就将玉龙簪子插入发髻：“黑暗冰冷的水底，我所能看到的光只有你了……”
戚少商被点了｜穴，躺在床上。
雪壑铭顺了孟幽真的几个｜穴道后，坐在桌边笑……孟幽真调理着气息，戚少商那一掌可谓是用上了全部内力，还好他最近体弱，否则这一掌真有可能要了孟幽真的命！！孟幽真抬起眼看见雪壑铭嘴角带笑，几分没好气道：“笑什么？”
“不想，你还真的打算抱他。”雪壑铭笑道。
“抱他？”孟幽真嗤笑道，“没有这个打算，只是一时情动罢了……倒不想却因此知道那不可一世的顾惜朝有如此癖好……”
“否则，皇帝老儿怎会倾心于他？毕竟是个青楼出身，不但迷了女子就是男子也躲不过去……”雪壑铭笑脸盈盈，竟让人不知他是有心嘲讽还是真心如此想的。
孟幽真吐出几口气，顿了顿道：“可知你和顾惜朝有几分相似？”
“哦？你这算是夸我吗？”雪壑铭依旧笑着，手指习惯的抚弄着腰间垂挂的穗子。
孟幽真瞥他一眼，不再开口。这雪壑铭来路不明，身份不知，有何所图一概不清楚。孟幽真只能确定雪壑铭无意和他作对，这人来时一人，靠着精湛的医术自愿成为影扇门里的医士，不求金银，只求有瓦遮雨，三餐温饱而已……
这么简单的要求，孟幽真不会吝啬的不予成全。虽然不是因为信任雪壑铭，但孟幽真却也不至于因为此人来路不明而胆战心惊……这江湖里有太多的人，没有人能够做到完全的了解其他人，也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掌握在手心里！既然已经知道江湖上很多人都处心积虑着孟幽真的这个位置，或者仇恨他而想要制之于死地！那么这个雪壑铭，多他一个不算多，少他一个也不算少……
“恋着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雪壑铭突然逼近孟幽真，他眼眸闪闪，漆黑水滑，就像是有纯净的黑色水银在流动，婉转而化出银色的光。
“雪壑铭，你真像个女人。”孟幽真皱着眉头道，他因为戚少商而难得的受了伤，雪壑铭的话就始终围绕着这个打转，摆明了调侃他！！
雪壑铭突然听见这句话，愣了愣，笑着……额前的发轻轻晃动在光洁的额头上，眉梢、眼角都有种别样的心动在其间：“我是真的想知道，一心一意的恋着别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壑铭，你从未有过吗？”
“我曾经以为有……”雪壑铭无所谓的笑着，指着自己说，“可是我，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个人。”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留也要留下个痕迹。
有些人执着功名，有些人执着侠义，还有的人就索性随风顺水，看似任意妄为，实际却是彻底的自由自在！
反正得来的功和名，背上的过和骂，匆匆数载就会被江湖遗忘。
既然如此，到不如成为一个天不管、地不收的人，让这一世活的潇洒快活。
孟幽真撑着头，手指溜溜转着一盏茶杯……
“幽真，你想让戚少商恢复还是就这么看着他死？”
既然雪壑铭调理了孟幽真的筋脉后徘徊不去，就迟早会问出这句话的……孟幽真并不意外却没有回答，他还不知道如何回答。
其实当初那叱咤风云的戚少商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太远了，街头巷尾都是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孟幽真本来就不喜欢听这些，更不要说听见的里面又有几个是真的。
他只觉得戚少商引狼入室的行为实在可笑……对孟幽真而言，绝不可能倾心相待个不知底细的江湖人！只有戚少商做到了，然后付出代价。
孟幽真见到戚少商这个人时，已经不算是真正的九现神龙。
那个阳光片洒的水池旁，女子们笑语隐隐，充斥着生动。一个雪衣肃穆的人，安静的坐着，黑发垂腰，周身一圈淡淡银光。静止和一种虚幻间唯有他怀中的小婴儿似是真实活着的，伸出了粉嫩的手臂扯戚少商的发……
那是种安心……在戚少商身边能够放下一切警惕的安心感。孟幽真穷尽万两黄金也买不来的感觉……在这个废人的药人身上，他找到了。
“也许，你可以想一下。把朵花放进深潭，看着它慢慢被水浸没。”孟幽真缓慢的说道，“感觉就像你的心被剜去一块儿，一并浸进去。所以，你日后会不断来这儿潭水旁，试图把遗落的东西找回去。那水潭就像副透明的棺，你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花朵在里面。尽管你还会出外流浪，但实际上你已成为个木偶，线儿一扯，就会麻利地回来。你不再是你了……”孟幽真最后说道。
不再是你了……雪壑铭平静的望着孟幽真，收敛了他一脸的笑容道：“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不是很可怕吗？”
“也许……”孟幽真随意的站起身，坐在床沿。一手绕过戚少商的头顶，抚弄着他散落在枕头上的发，开口道，“壑铭，告诉我，如果要解开戚少商的毒，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也没有。但是六扇门的诸葛神侯也在寻找解开药人的方法。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开，不过他的心得应该都已记录下来……如果能有这份手宗，也许……”
“也许？”
“也许会有五成把握。”
“五成……”孟幽真默默念着，再看戚少商的面容……惨白，微锁的眉头有种哀怨交织的感觉，如雾般笼罩，如铅船沉重。
“我会后悔的……”孟幽真最后叹气道。
今夜，顾惜朝来了六扇门。他不想一人独处，所以和追命喝了几坛子酒，然后一身酒意的和冷血比了很久的剑，衣衫挂了几缕破絮又和无情下棋，最后伏在铁手肩上说道：“大哥……我不回府了。”
“你醉了，顾惜朝。”铁手静静的开口。
顾惜朝笑的声音洪亮，颤了月光：“我没有醉！今生今世，唯有当初那夜，才是醉了……迷了眼，蒙了心，才没有杀了他！！”
“你后悔了……”
“我悔什么？”
“后悔当初，后悔现在，后悔舍了戚少商……”
顾惜朝猛地转身！抬头看着铁手……铁手冷俊的面容未有丝毫动容。是的，他不是当事人，所以能够一针见血、事不关己的当个旁观者。
所以，顾惜朝看他许久，终究还是冷笑一声，挥了衣袖，转身就走！
如果，戚少商不是一直的无动于衷，不会逼得顾惜朝如此；
如果，戚少商对顾惜朝怀有情思，然后坦言说出来，顾惜朝就不会舍弃他；
如果……戚少商死了，顾惜朝会依然是那个顾惜朝。
“去死！戚少商！！”
顾惜朝攥紧拳头，血从掌心流出，一滴滴的落在覆满青苔的石阶上。
快点死！！天天盼着，江湖尽快传出九现神龙戚少商已死的消息……等着，盼着。这种心情比当初追杀时的心还要急切！还要真！！
“这世上已没了顾惜朝，那为何还要有戚少商？”
“哈哈哈哈哈……”顾惜朝终于疯狂！
见着戚少商悲，不见他亦悲；思念苦，断念更苦！
藕断丝连，那种无数的藕丝，从莲藕的细孔里爬了出来，牵牵绊绊的感觉，惨过吃黄莲！
这么多丝，谁能割得断？
“九幽……你果然是我师父！”顾惜朝突然指着漆黑夜幕大声说道，“你是顾惜朝唯一承认的师父！！因为如今世上无人比过你，比过你的心狠手辣！！你为何如此待我？你为什么不杀了戚少商而将他变成药人？你为何不让药人听从天下所有人的命令，如今却只听从我？！”
“为何你的徒弟只剩我一人？为何药人只留下戚少商？九幽，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就是要看我几时崩溃？你看我能走到哪一步？你看我……什么时候变成疯子！！”
顾惜朝踉跄着，指着天空继续大骂：“老天！你瞎了双眼！世间恶人无数，为何折磨他，折磨我？！俗话说恶有恶报，却见几个恶人被天打雷劈过？！我满手血腥，身后冤魂无数！为何不让变成药人的人是我？！”吼道，忽而，顾惜朝又指着脚下道：“连云寨的各位兄弟！！我顾惜朝从不后悔杀你们！！倒是你们若是血性汉子，就在阎王老子面前告下我来！！让我被牛头马面勾去七魂六魄，为你们自己报仇！！让我下十八层地狱！我顾惜朝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要我的命吧！除了这个你再也不会从我身上逼出什么东西来的！”顾惜朝大笑不止！！摇晃着，歪歪斜斜的走着……忽而脚下一软，整个摔倒在地上！！顾惜朝依然笑个不停，直到笑出眼泪。
狠狠咬紧手背，似要阻止笑声，但是笑声渐渐哽咽，终究没有停下来。
一旁窗户中伫立着根蜡烛，它慢慢地燃烧。几棵树默默伫立，围绕在雾中……突然！一只鸟儿凄厉的鸣叫，逃似的穿入云霄，顾惜朝缓缓抖动双肩，缩在地上……
笑声变成了沙哑的哭泣声……
不停的，喃喃着一句话：“少商……我想你了……好想你…………”
14
夜深人静中，树林怪异、扭曲的影子间闪过迅疾的身影。偶尔反射了月光，划出一道长长的光影。
一闪即逝。
绝好的轻功，来去于六扇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