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山外青山- 第3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应该这样的。
他只是不想再让他说下去,仿佛若任他继续辩解,就会有什么浮出水面,再也无法挽回。
“不难,我明天就去洛阳。”戚少商压下心头尘嚣直上的念头,替顾惜朝拂开额上一绺乱发,肌肤碰触的瞬间,那双清澈的眼眸漾过一线波纹。
洛阳,那是温家“活字号”三大泰斗之一,“大嵩阳手”温晚的所在。
“老字号”温家使毒用毒名满天下,从岭南到漠北,自关东到粤西,无人不知,无人不惧,而温家虽个个擅长制毒,却并非人人使毒。四个分支中,解毒的正是“活字号”。
但洛阳纵不算天涯海角,也不可能片刻就回来。
“你……该不是……”
皱起眉又舒展,顾惜朝终究没有问下去,戚少商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中午时分,阳光从艳丽转为惨白,晚间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细白的雨丝顺琉璃瓦汇聚,再从浮凸云纹的滴水落下,对面象牙塔白得如天空的延续,青楼那傲睨天下的歇山屋面则模糊了轮廓。
风里压着泥土的腥,和楼下菊花丛的淡香。
数日来连续燥热,一下雨暑气更是有形有质,低沉不散,似乎远去的夏季又有了回头之势。
气候温和的汴京很少有这样不痛快的天气。
戚少商在犯傻,毫无疑问地犯傻。
什么叫“只要你好好活”?他本来就可以活着,只不过活不好而已。
看着窗角一枝金黄的银杏,就像不满雨中的黯淡而跳脱出来,顾惜朝喃喃道:“这一来,可真是‘金风细雨’楼了。”
秋季五行属金,因而金风就是指秋风。金也有肃杀血光之气,因而死刑犯人多留到秋季集中斩杀。孙青霞听出他的话语气不对,接不上口干脆不答。
这一日四次按钟点替顾惜朝抑毒,人昏迷着也就罢了,醒来后被那双不知在想什么的眼睛盯着,就常觉浑身不自在。
脑海中只有一个词时隐时现——养虎遗患。
于是对戚少商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你们根本在白费力气。”坐在窗前的人头也不回,忽然扔出句话来。
这话孙青霞其实挺赞同。
他倒还好,暂时没什么事情可做,除了调息就是睡大头觉,吃好喝好倒也不觉得很累。戚少商就没这么好命了,他不光要处理楼里一干大大小小的事情,还吃不好睡不稳,成日不见踪影。前几天试探下才发现,反应都迟钝了不少。
那日做戏看起来轻松,其实两人均出了全力,交锋之间未有余地,才会不小心误伤,若换了现在的戚少商,怕就不是一刀而是一命了。
就这样还想去洛阳?莫不是忘了那句“杀戚少商者得风雨楼”的承诺?就算承诺的人本身已不足为惧,蔡党势力仍不是那样简单就会衰微,而除了这些人,想杀他一举成名的更多过天上繁星。
然而有些事可以代劳,有些事却不可以。
“怎算白费,你不是醒了?”
顾惜朝一愣,继而叹服,惭愧而笑。
确然,怎算白费?若不是他们,哪还有坐在这里观景的机会,哪还能再看到戚少商,知道他看到圣旨的反应……?
想到这,又不禁怔怔一瞬,
“原来,如果努力了很多次都是失败,眼里就只有失败,再不见成功。”
孙青霞瞥了他一眼,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人和传说中实在差别很大,简直毫无共通之处。
戚少商救他,倒也不算完全昏了头。
想起那人的神情,忍不住暗暗修正,就是昏了头吧,不然……
正想着,又听顾惜朝低声叹道: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韩非否定江湖道义的名言。
“这话大谬。侠只是一种不平则鸣,帮扶弱小的作为,可不见得一定要有武,至于禁,只要不被抓到,犯不犯又有什么关系?”
义正词严地接口,却不是诡笑的孙青霞,而是戚少商。
竟是戚少商?
他两个时辰前就说去睡觉,此刻该好梦正酣,岂会满面倦容地推门,带一股冷风进来?
是谁大言不惭说明日去洛阳?
顾惜朝恰在回忆母亲的记录,思路被不该出现的人打断,话中无形就带了几分火气,“没本事的百姓自顾不暇,还能帮扶弱小?全天下都知道你有九条命,抓到直接砍了,谁管你犯不犯禁。”
闻言戚少商惟有苦笑。其实顾惜朝的话一点也不好笑,但他怎能说自己根本睡不着,一直在看书,怎能说自己根本不敢睡,因为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中秋之夜,那个被他一掌打死,代替顾惜朝痴傻,也代替他死的杀手,会见到那双空洞而带着诡异光华,野兽一样的眼睛。
如不尽快解毒,这个人也会变成那样。
——就连自己都不愿意深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于是休息便都成了罪恶,片刻不能放松。
顾惜朝有些困惑更多怀疑地看着来人。
他为何突然讲起了大道理?
是否有些事彼此都不愿提及,而有些事,则不可避免地牵系到刻意回避的事实,所以才说些叫人提不起兴趣的话?
或是理解错了某些关键的问题?
对上顾惜朝疑问的目光,戚少商微微摇头。
他年少的时候,也曾以为侠义就是一腔热血,仗义拔刀,豪气当先。不同的是,他当年是心向往之,顾惜朝则抱持着否定的态度。
但纵使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他们的理解却都错了。
“‘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书生王合宜迫于形势送自己的孩子入宫,却不让冒牌皇子登基,是令人敬佩的忠义;而你母亲虽一介弱女,毫无武功,却能为陌生人豁出性命;那班姓男子至死都信守诺言,伪装成一个随时会被杀死的人。这种义举,就算是声名显赫的侠客,也不见得能做到。”
“哦?”顾惜朝静默片刻,扬起嘴角,“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到,你却是能的。”
回敬的笑那么自然,那么眼熟,瞬间将夕阳下昏黄的连云山水推到眼前,漫天漫地的金,一点炊烟一点青,以及孤悬大漠的旗亭。
但其中的确、真的、实打实的,没有了讥诮。
“你也能。”
脱口而出,两人俱愣了一愣,同时转开视线,一人扭头看向窗外细密的雨丝,一人抬头瞧着净素的天花出神。
——能吗?
——当然能,因为已经做到了。
——可是……
被晾在一旁多时,孙青霞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打了个招呼便走。反正再一个时辰就该交接,与其杵在这不如睡觉。顾惜朝蓦然想起书中特别提到的事项,急急叫住他,
“那些种子开春的时候种下,记得一定要磨掉黄豆大一块外壳,不然永远发不了芽……”
“明年春天?”
戚少商不知想到什么,猛然低头,尖锐地盯向另两人。
53 春


“在这里安装机簧,注意不要绷得太紧,不然还不等引线烧尽就断了;但也不能太松,不然难以为继。”
旁人看来如一堆乱麻的材料,在苍劲而灵巧的手指摆弄下,很快就牵扯着各安其所。
雷门第一次正式学习火药阵的时候,还是少年的戚少商被那依照预设顺序精确运作,如排山倒海的爆炸势头震撼了。
他记得当时发过誓,一定要把雷门五大阵学全,学透。
后来他不仅学透了,还学精了,然后与雷卷、沈边儿一起创立了小雷门,最后离开了那里。
雷门五大阵均有万般变化,就连本门人都没有几人心内透彻。它们唯一且迷人的共通点,就是互相交织呼应,牵一发即动全身的精密,以及阵下几无生者的强悍。
戚少商最喜欢看阵势发动的瞬间,自触发点起,无数织细的火光四下奔涌,带着生命般的热诚,于同一时间汇聚终点,光的脉络便从平凡无奇中展现出来,转瞬而逝,却给人带来长久的视觉冲击。
光之网。
很美。
他常想,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事件万般事端的纠缠,都如这网一样,触动任何一根都会改变全局。
没有谁比谁重要,
也没有谁比谁轻贱。
而在碰触之前,决然预想不到会出现什么风景,是生如灿烂的烟花,还是死于轰然的雷霆。

“你说明年春天才种下,夏天就能开花?”
见他急迫的口吻,顾惜朝虽感疑惑还是点头道:“祝融短命,一季而已。”
“现在种下,腊月就能开花。”
戚少商答得飞快,快得叫人哭笑不得。
顾惜朝叹了口气,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
“但可以去温暖的地方栽培。”
看着因为希望而明亮起来的双眼,仿佛多日来的憔悴一扫而空,顾惜朝实在不想告诉他,这些早已被人考虑过无数次,也实验过无数次了,
“老字号温家本就在岭南,他们种过,蔡京也派人去种过,无一开花。”
尽力平静的语气——若不是那个比当事人还着急的家伙,他本该宁静如冰的。
“你放弃得这么快,就算书上写了不能,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说得那么轻松,难道我喜欢吗?一共只有三颗种子,试到什么时候?整个大宋只有开封栽培成功过,你不会想到回鹘去吧?”
听他们说起种子的问题,孙青霞踱了回来,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红色锦囊扔给戚少商。一愣接住,见缎子上绣的牡丹已经黯淡,捏一捏,三粒樱桃大的浑圆。
突然发现手中握的,竟比肩上背的责任还要重。
感到灼人的目光,抬头是一对恨恨的眼。
犹如沉积已久的墨,浓得发苦。
顾惜朝不想解释,不想把自己说得多么病入膏肓,所以突然有一种憎恨,为什么上天要将他的理智停在一个远不远近不近的地方,既等不到彼岸,又有足够时间消耗大家的精力,直到彼此都避无可避。
“当年进贡药材的时候,种子却是作为珠宝送来的,大约有两百余粒,红如玛瑙白如玉,煞是可爱。实际上进贡的部族真的将这些果实作为装饰,从不担心‘祝融’会流落在外。但神宗皇帝岂会罢休,朝中高官于己于利,岂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好容易试出种皮太厚,终于发芽抽枝,却从不开花。于是不知冤死多少花匠,暗中又不知派遣了多少人去那西域寻找方法。有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有的人一回来就被处死,连尸体都不留下。”
顾惜朝一手拉开半掩的窗扇,侧倚其上,沁凉的雨水气息顿时迎面而来,将他一身衣袍鼓动,似要乘风飞去。背手娓娓道来,如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故事中有无数惊心动魄、勾心斗角,却淡得没有味道,
“这草生在回鹘大漠干旱之地,一个特定的山坳中,为赶在雨露滋润之际开花,寿命极短。就是同在大漠,数十里外也没法栽植,更何况中原。后来终于有人打探到诀窍,已是哲宗绍圣年间……”
绍圣年间二人都刚刚出生,毫无概念。但想来当时蔡京已任户部尚书,自然也属于急功近利的人群。
至今只有蔡京栽植成功,宫中反而没有,想必这找到消息的人便是蔡京的手下了。
停了很久,顾惜朝才继续道:
“原来在那山坳中,生有一种特别的小虫,通体赤红,恰能促使‘祝融’开花。那人离乡多年,此来喜出望外,便带着消息回去复命。你猜结果如何?”
戚少商见他脸上闪过一抹狠厉,心中一惊,
“灭口。”
“不错。这人为了独揽功劳,杀了同行数人,结果方回故土就被灭口。”笑得欢快,“那些小虫在中原无法生存,蔡京同样不得其法,可他毕竟知道关键在虫,就派人搜罗了所有种子,把各种古怪虫子一一试过。”
蔡京成功了,那他必定知道关键,戚少商听得入神,追问道:“是什么虫?”
“没有答案。蔡府种的‘祝融’只有一小块地能开花,而他们守在花旁捉了所有出现过的虫,全都不是所求。只知道‘祝融’必须于二、三月播种,六、七月间收获,一点波折就会错过整年。而几年后,就如奇迹般地开花一般,它们奇迹般地再也不开放。也许老天有眼,不愿让良药落在恶人手中?”
说完顾惜朝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
一年来他疯了般地找答案,又疯了般地决定放弃,抱着这个遗憾未曾说予人听。眼下说了,真是说不出的轻松。
戚少商想,这故事不是没有味道,而是太过熟悉老套,叫人感慨。
“但他们为何不找进贡的部族索要,或者干脆在那山坳中种植?”
回答是个更加冰冷的笑,
“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人逼问秘密,迫使一族远迁,下落不明,山坳也被放火烧了个干净,从此寸草不生。蔡京自以为掌握所有机密就能灭口,却没想到机密不见得能用——或许他想到了,只是不想留个废物。”
笑,是自嘲的笑。
四年前的失败早已注定,因为一心想去的地方,没有人真心需要,而有人需要的地方,却一心想要逃离。
急功近利的人,岂不都是如此?
——永远赢不了,永远到不了目的地。
听他冷嘲热讽官场的阴暗纠葛,措辞平缓,语气反极尽尖锐,戚少商心情越来越暗哑,恍惚如回到四年前追杀岁月,落尽下风的时候。那时他也是这么娓娓地说着,没有恨,也没有喜,只有几点冷漠的厌倦。
他心里究竟藏有多少秘密,竟真的如此寂寞,只想有个人听他说话,连敌友都不在乎,连错失时机都不在乎?
“记载在哪,大家研究一下,或许还有线索。”
顾惜朝蓦地转身,面上浮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戚少商心知不好,果然——
“烧了。它们本就是晚晴的遗物,决定离开京城的时候,就一把火全烧了。”
嘴角勾出那又如何的挑衅神情。
戚少商像被毒蜂蛰了一下。
该说什么?赞句真彻底,还是夸他有勇气?
原来再会之前,他就是这样挣扎着,日日面对未来的自己,面对那个无知无觉的疯子。
然后绝望。
——其实我又何尝不相同?
你要自己早早绝望,我却要自己永不绝望。
“那就去蔡府调查。土壤、环境、都仿造那块地不就好了?”
蔡府?说得这么轻松,难道真当是菜园子随进随出?谁不知道你和无情意图刺杀蔡京,差点把命落在那,无情还受了不轻的伤。从那以后戒备更是森严,去送死么?
顾惜朝边想,边盯着戚少商;像盯着一只头上长角的怪物。
戚少商外号叫九现神龙,但他又不是真的龙,当然没有长角。
他只是打算做一件很蠢的事情。
室内忽然一派赤红,二人惊而看向室外,细雨不知何时竟已停了,乌云间裂着大洞,透出血一样的夕阳。
最后一点阳光,很快就转为深紫,带着几分苍青,暗了下去。
顾惜朝笑出声来,“你去捉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