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大剑- 第21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郭书荣华道:“荣华此言,可能侯爷难以接受,可是世事本来如此,往往人们为了突出一面,就要去掩盖另一面,拿关羽来说,历代封绶不绝,由侯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圣,直成‘关圣帝君’,市井戏文,也都传唱他如何敬重皇嫂、如何许田射围时见曹操僭越,愤欲杀之,实际上呢?据《华阳国志》、《魏氏春秋》所载,关羽是在濮阳时反复向曹操求恳,想纳秦宜禄之妻为妾,结果操自纳之,以致后来操与刘备出猎之时,关羽才动杀机,此事在《蜀记》中亦有载录,可见并非无由毁谤,然而传到如今,实情早已湮灭,往事只在故纸堆中沉埋,又有几人肯耗费精神,为历史正本清源呢?”

    常思豪闷极忽想:“咦?我明白了,这厮尽力往这两位大英雄身上泼粪,无非是在替自己遮羞,想说明自己清清白白,并非世间所传的那么臭名昭著。”此念一生,就像这心缸忽然凿开了个窟窿,压力全泄,再无苦闷可言。笑往身上撩着水说道:“是啊是啊,别人不肯做的事,督公肯做,可见督公眼里不揉沙子,瞧见婊子立贞节牌坊,是说什么也看不过眼去的。”

    郭书荣华听水声哗响,内中颇多刻意,也便会心,更不申辩,指头轻轻抚弄着“十里光阴”的剑柄,在屏风外微微一笑。

    没有了回应,常思豪反而感觉压力像阴云一样又向屋中弥漫过来,大咧咧地找话题道:“哎?我看督公这屋里还摆了尊观音?想必督公日夜参拜,大具佛心慈念,难得啊,难得。”

    郭书荣华微笑道:“是。不过荣华虽然喜欢这尊观音,却非有心向佛。”

    常思豪道:“哦?那督公这是……”

    郭书荣华道:“侯爷想必早已发现它的特别之处,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常思豪望着佛像:“除了千手千眼,还有什么特别?”

    “这便够了。”说了这句,郭书荣华就此凝住。隔了片刻,才缓缓地道:“因为……手眼,可以通天。”

    沉香流溢,水雾蒸腾,常思豪目光定直,神龛中观音手心里的每一只眼似乎都在望着自己,瞬间觉得,那一条条姿态各异的手臂仿佛虫团堆聚,在轻烟水雾中蠕蠕而动,说不出的恶心诡异。

    ——为什么过眼云烟过的是眼?为什么抓起放下的又都是手呢?

    他怔忡良久,喃喃道:“还好它是佛不是人,一个人有了那么多手眼,只怕心里乱得很。”

    郭书荣华道:“手眼有一处照顾不到,便丢了信息,心里有不知道的事情,岂能安稳?”常思豪叹道:“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纵然天梯就在眼前,怕也身子沉重,难以爬得上去呀。”

    郭书荣华呵呵笑了起来:“侯爷语带禅机,真如春风化雨,令荣华身心滋润。”

    常思豪失笑道:“督公是滋润了,我这身上,怕要闹起涝灾了呢。”

    郭书荣华抱剑在屏风后略施一礼:“侯爷妙语连珠,令荣华一时忘忧,不觉间便耽搁得久了,失礼失礼。如此请侯爷出浴,荣华暂行告退。”说着一笑搁下宝剑,步音向门边移去。

    常思豪望着那背影在白纱上化作圆晕,暗忖此人功力渊深莫测,江晚身为推梦老人游胜闲的得意弟子,在他手下也只走了半个回合。以自己现今的实力,假使一冲向前,抄起十里光阴于背后刺他,会否一击得手?

    心中衡量、计算之时,忽然想起外面所挂的六个立轴来,蓦然间,心里好像有一层窗纸在捅破。

    思、则、俗、谋、技、力,这些可否理解为几种不同的杀人方法?

    力是暴力,是最笨的办法,针对的仅是肉体。技巧的应用无非减少一些体能消耗而已。一条谋略可以在战争中杀死成百上千的人,而风俗呢?外族拜神多有以人命血祭,人人都觉理所应该。中原礼仪之邦,又有多少寡妇为一句圣人之言,守定贞洁牌坊,任半生灰逝,虽生如死?生命由时间一点一滴组成,那么每年考科举的学子们,难道不是在这规则中被剥去了生命?有多少人真正明白这个圈套,能像程大人那般“英雄今脱彀,不枉等头白”?至于思……

    程连安捧着一叠衣服走了进来。

    稚嫩脸庞上的笑容如此得体,如今,这具小小的身体里,还有多少是“他”、多少想法属于他“自己”?他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上次见面,他还只是个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小太监,如今,他已成了某些人的“安祖宗”!

    思想的转变,在朝夕相处间,在潜移默化间。每个“成熟”的人,是否都是自己亲手杀死了童真的自己?

    就连绝响,都已是如此的陌生。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带来了改变?是世道影响了人心,还是人心改变了世道?

    怔怔间,郭书荣华从容的步音已然远去。

    耳中,那脚步竟如此安闲。

    是否因他已经设定好了机制,就此便可一劳永逸?不,他也仅是这机制中的一环。

    天下何处不东厂?东厂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表而已。正如刺一俺答不足以平鞑靼,杀一郭书荣华得到的,也只是一时快意,无法改变天下大势。相反,自己出手成与不成,都会被迫逃亡,失去现有的地位和话语权。由绝响来统领百剑盟,剑家义理也会彻底湮枯,郑盟主的遗志更无人堪继,这天下,便永远是东厂天下。

    思想决定了制度,决定了支撑着这个世界运作的机制。要改变世界,须得改变每个自我,剑家将一切归结于“吾”,正是直指核心。因为我们就是众生,众生变,方为翻天覆地。

    哗啦一声响,他从水中蓦然站起,目中凝光如铁。

    奶白汤水自他亮栗色的皮肤表面顺滑而下,程连安仰对雄伟,“咕咙”咽下一口唾沫,将衣物高捧过头:“请侯爷更衣。”

    刘金吾、俞大猷、戚继光都在跨院花亭,众星捧月般围着秦郭二人闲坐吃酒,瞧见常思豪回来,身上锦线盘花,银衣闪闪,颇显精神,都禁不住赞叹起来。郭书荣华笑道:“我这件衣服做得之后,向未上身,好在剪裁宽大,侯爷穿着也不嫌紧迫。”

    几人仔细瞧去,这才意识到常思豪此刻所穿与郭书荣华身上的形制、颜色、款式都很相近,只是常思豪较为高壮,将衣服撑得更加饱满,肩头的牡丹便显高了一些。刘金吾眼睛骨碌碌在两人身上转动,明白郭书荣华的用心,笑容不免有些暧昧。

    常思豪将袖口贴近鼻侧,深深一嗅,开怀笑道:“原来是督公的衣裳,怪不得香气扑鼻呢!”

    郭书荣华见他的高兴似是发乎内心,也自欢喜。常思豪落座发现不见了小山和丹巴桑顿,问到:“上人他们呢?”刘金吾笑道:“跟着徐三公子走啦!他还非要四大档头护送不可,这位徐三爷呀,这回是真吓破胆了。”

    常思豪目光微凝,又向旁扫,欲言又止。

    郭书荣华使个眼色,侍者退下,仅留程连安在侧。

    常思豪道:“聚豪阁外扶反军,内勾重臣,今日闹出如此大事,可见气焰嚣张,督公还当上报朝廷,由内而外,一体肃清为好啊!俞老将军,戚大人,你们说,是不是呢?”

    戚继光在京师待的日子不长,却已经在官场磨得两面见光,近来和刘金吾搭上,又学得不少。一听话音便知他是借机来咬徐阶。今日郭书荣华受到冲撞,机会确是正佳。忙道:“侯爷言之有理,贼人猖獗,正当请示皇上,发起天兵,将之一扫而平才是。然当初胡少保带领我们在外平倭,便是有人在朝中搞鬼,结果弄得处处掣肘,难尽全力。犹记得当时有人传言,大海盗头子徐海便是朝中某人的亲戚,因此走私通倭,无人禁得止。如今韦银豹一伙和这什么聚豪阁勾连成气,皇上得知必然下旨剿匪,广西定是有一场硬仗要打了,可若是有人在背后捅刀,俞老将军这仗打起来,恐怕也不会顺利。”

    俞大猷道:“嗨,文官斗心眼儿,武将抡拳头,世上哪有顺当事?该怎么打还得怎么打,自知无愧于心就成了!”

    秦绝响虽不知常思豪他们怎么和徐阶结下仇口,但一听话风,心里便有方向,适时帮衬道:“老将军旷达自适,真英雄也。不过您也要知道,将相不合,都是将倒霉。那么大的岳飞都栽了,何况旁人呢?”俞大猷听了哈哈一笑,不当回事,却也不再多言。

    程连安明白自己被留下来的意思,一直堆笑听着谈论,同时观察督公的表情,此刻见常思豪等人不再说话,督公又静静不语,便即欠身向前,一笑道:“徐阁老乃国之重宰,相信行事自有分寸。三公子年轻好玩,交游不慎,便易为人所乘。诸位放心,东厂一定细细查办此事,绝不会让两位将军受了委屈。”

    程连安是东厂的人,在这场合里,他说话即代表着郭书荣华的方向,戚继光听他话里对徐阶大加维护,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刘金吾笑道:“督公,今日那两个贼,以前便常跟在三公子身边,今日若非经他允许,能化装跟来吗?您在东厂,我在内廷,说起来咱们都不外,请问督公,冯公公被逼卸职,是谁的意思?您不会不知吧?”

    程连安一听话风便即明白,这一桌人显然已经形成了倒徐的联盟。俞、戚二将有旧怨尚可理解,没想到刘金吾也加入了进来,他是皇上身边的人,代表着某种程度上的风向,这一点尤其耐人寻味。

    刘金吾继续道:“詹仰庇和陈阁老在金殿参倒了李芳,他们手里的证据是哪来的,您明白,我明白,徐阁老心里更明白!您是跟冯公公相处了多少年的人,您跟他不亲,谁相信哪?李芳被徐阶强推上位,屁股没坐热就被挤了出来,落了个掐监入狱的下场,徐阶这心里能没些计较?这两年他往朝廷四处安排的人,哪个不是泥坑里栽蒜,稳稳当当?”

    见郭书荣华脸上保持着淡淡笑意,也不知想些什么,常思豪忽然有些不耐,豁然道:“督公,前些时,郑盟主也曾派人与您接洽过,现如今他们不在了,我还在,今天大伙也都在这儿,我就跟您摊开了说罢。徐阁老持政保守,只顾安插党羽,不恤九边将士,构陷胡少保,排挤冯公公,害死程允锋,私通叛民逆匪,纵容三子胡为,再这样下去,他就是第二个严嵩!这面大墙,到了该倒的时候了!不光金吾、戚将军我们几个,就连陈阁老、张阁老他们也一样,大伙都是这一条心,您是个什么态度,就给个话儿罢?”

 第六章 小醋

    官场人说话,向来空空洞洞、雾罩云山,不让人摸见方向才好调头。突然来这么几句,令人大不适应。戚继光等人手里捏了把汗的同时,反而觉得搁下了包袱,目光也都硬了起来。

    郭书荣华略微一笑,道:“国事日渐衰微,九边日益疲惫,荣华对此也思之久矣,不过兹事体大,一切还须考量周详才好。不知几位有什么好的办法,不妨说来听听。”

    常思豪心想这话仍是无棱无角,无非在引逗己方交底罢了,笑道:“倒徐就是办法,目的就是方向,细节还须督公帮着考量啊!”

    桌上安静,程连安眼睛左瞄右转,陪上笑容试探道:“侯爷恕罪,要倒徐,需要真凭实据,更需要言官配合,如今众言官大多是他的门生弟子,这号子如何喊得起来?况且现在朝堂政事大半交在徐阁老手上,他若一去,还有谁能撑得住门面?内阁一乱,百官的心怕也会散了。这样一来,皇上这边,如何交待?”

    这一番话说得戚继光垂下了头去,刘金吾神色也有些黯淡,他心里最清楚,官场上有两个字的讲究,一个是顶,一个是踩。这些人如同房屋的立柱一样,总有一个承力最重。不论是把人顶到上面以虚职架空,还是踩下去降职处理,总要留个办实事撑大局的。内阁中李春芳在文学造诣上颇高,政务上拿不起来。陈以勤是个酸炮,仗着资格老,看谁都不顺眼,本身却没什么建树。张居正年纪最轻,四十多岁的阁老,连六部堂官都不太压得住,靠他支撑大局,那是更没希望。皇上是个有大聪明的“懒人”,若是内阁办事不力,处处要他过问,肯定大发雷霆。

    常思豪目光在程连安的小脸上落定不动,心想你话里表的是郭书荣华的态,可是一旦有事,他却可以像壁虎尾巴一样把你一甩,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他明知你我的关系不寻常,却故意把你留在身边,推在前面,难道你就不明白他的肚肠?目光斜去,见郭书荣华始终笑吟吟的,又寻思:“不对,这孩子不是不明白,只是有些事情,懂了还必须要做,因为他早已无处可去,现在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家园,人家在上面笑着,他就得在底下撑着,我给上面多少压力,最终还是要压在他的头上。”

    他脑中急速转动着,努力平复着心绪,渐渐放开了捏紧的拳头,四顾朗声笑道:“哈哈哈,你们若是担心这个,那就大可不必了。徐阁老的后任,皇上已有人选,只是忧心徐党作乱,先行谋害,故而未加公开。近来由于徐阁老对西藏叛逆才丹多杰的态度问题,皇上对他很是不满,内阁变动之事,也便提到了议事日程。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不损墙皮地拔下这颗钉,其它的事情,就不用多想了!”

    这一下连刘金吾也大感意外,说道:“侯爷,这是皇上对你说的?他怎么会和你说这个?”

    常思豪一笑:“他这皇上,也难当得很呐!身边左右,知道哪个是徐阶的耳目?也就是我这个天外飞仙,没根没底,倒能让他放得开些。其实丹巴桑顿和徐家的事情,皇上心里都清楚。督公冰雪聪明,想必也在小年宴会时,从他的言语态度中有所领悟了。现在是箭在弦上倏忽即发,在下多费一句口舌,无非是在靶心落地之前,套督公个人情而已呀,哈哈哈哈。”

    郭书荣华瞧着几人,笑吟吟地道:“这份情,看来荣华是一定要领的了。”

    戚继光等人眼光立刻亮了起来。

    常思豪笑道:“好,这么说,以后督公和我们大伙儿也就不分彼此,真成了一家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