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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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 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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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思豪愕然,没想到他雷声大雨点小,听李春芳一张嘴便缩了。殿内众官却都脸带异样微笑,明白他这是又来了个虚晃一枪,跟着必有后手。

    果然詹仰庇续道:“既然如此,仰庇就说一件职责范围内的事。此事说来,系属国事,但既然‘国即是家,家即是国’,那么家事也就是国事,国事也就是家事,家宴上谈家事,想来也不算拗逆皇上的意旨。”

    隆庆也明白他这套把戏,知道不让他说,定又要搬出祖训先贤,弄个没完没了,当下淡淡道:“讲。”

    詹仰庇道:“皇上,今年工部尚书徐杲(gǎo)贪墨一案,系李公公弹劾,臣当时觉得大有蹊跷,于是展开了调查,近来终于厘清了真相。徐杲负责修卢沟桥,贪墨不假,虚报冗员冒领俸银也是真,然而他之所以遭到李公公弹劾,是与两人分赃不均有关。当初西苑修建永寿宫,李公公就和徐杲勾搭连环,从中分过好处。”

    众官闻言一阵哗然。

    李芳以手指道:“你有什么证据?”他声音本就纤细,此刻听来音调逼仄,更是诡异。

    詹仰庇道:“要证据还不容易?工部的事情不是工部人自己举报,又不是言官监查出首,李公公在深宫大内,又是如何知晓的?你们往来的书证暗账我已都交上内阁,此刻都在陈阁老手里,你想要看,大可自己去瞧瞧!”

    李芳被满座朝臣上百只眼睛瞧得发毛,赶忙跪地叩头:“皇上,绝无此事,请皇上给奴才作主!”

    隆庆眼睛向下扫去,陈以勤一见,登时站起身来:“禀皇上,老臣在半月之前将证据都已看过,着人查验之后,大体属实。”

    隆庆知道他加上“半月之前”四字,看似一带而过,实则大有文章。这种事情知道了就该往上呈报处理,自己没接到奏章,显然是中间环节出了问题。李芳是经徐阶多次力荐上位,那么陈以勤这话自然是带有“是徐阶在内阁中压制此事”的暗示。想到这儿,眼睛便向右手边扫去。

    徐阶眼皮略抬,扫了扫陈以勤,又往紫宸台皇上的身侧瞄了一眼,心知自己根本没有此类文书过手,根本不存在压下的问题。此事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小年大宴上公开爆发,显然是早有预谋,而且就凭詹仰庇那点耍嘴皮子的能耐,也根本没有可能抓到李芳的把柄,如果真有证据在对方手上,那也只能是同样身在大内的冯保在暗下刀子。

    他瞥了眼跪伏于地,浑身抖颤的李芳,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弃子!

    隆庆见他表情如此,心里也就明白了。摆手道:“来人。”殿侧武士应声出列。隆庆:“将李芳收监,细细查问。”武士轰然相应,上前将李芳架起,拖了下去。

    隆庆目光转了回来,大声道:“詹仰庇!”

    第二十八部

 第一章 圣意

    詹仰庇听这声音打了个激凌,赶忙下席出列,扑嗵一声跪伏于地。

    众人眼光都集中在隆庆皇帝身上,殿内一时寂寂无声,落针可闻。

    隆庆却不再瞧詹仰庇,朗声道:“上酒!”

    内侍鱼贯而来,将酒壶酒具摆在桌上,悄然退去。

    隆庆自己缓缓斟满一杯,站起身来,高高举起:“朕自登基一年以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有好有坏,有喜有悲,令朕感觉到祖宗创业不易,守成维艰,肩头益发沉重。诸位爱卿都是朕的股肱、我大明江山安泰的倚仗。来来来,借此机会,让朕先来敬诸公一杯。”

    群臣面面相觑,皇上久不上朝,谁也摸不准他的脾气。举杯礼谢,各饮了一回。

    只有詹仰庇在那里跪着,撅成个头低腚高。

    隆庆仍不理他,在紫宸台上踱着步子,微笑向众人道:“祭灶有句话,叫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为什么连灶王去见玉皇,都要多说些好事呢?朕以为,玉皇也忙了一年、累了一年了,也想好好地过个年,好好歇上一歇。若是过年的时候,底下的神仙们还来告状胡闹,那他一定是不开心的,诸位爱卿以为,朕猜的有没有道理?”

    群臣相互交换眼神,讪讪相笑称是。

    詹仰庇脸色发青,头又往下压了一压。

    隆庆目光转冷:“都说岁月如歌,生活也当充满诗情画意才好,可是你们之中有些人,却非要把它活成一张张状纸,这又是什么心态呢?”

    众官一听这话心里已经有了方向,都向詹仰庇瞧去,有的可怜,有的鄙夷,有的幸灾乐祸,自打老皇爷嘉靖驾崩,已经好久没听见廷杖打人的动静了,看来今天他这顿板子是跑不了了。

    陈以勤揖手待要说话,被隆庆伸掌压住,接着道:“朕的意思,不是让你们报喜不报忧,更不是让你们欺上瞒下。是要你们摆正心态,好好做事,公正做事,无事不要找事,有事情,就要直言不讳,要不怕、不躲、不拖,要敢说敢做,敢做敢当!”

    他停步负手,藐视阶下:“詹仰庇,你这一状告得没错,只是时机选得实在不佳呀。”

    詹仰庇肩背颤耸,五指抠地,心中狂喜,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此刻也明白皇上这句“时机不佳”实是打趣之语,自己越把自己的罪状说得严重,便越能博得皇上的欢心。当下将头伏低:“臣知对皇上有所冲撞,坏了宴会的喜庆,臣罪该万死!”

    隆庆瞥了他一眼,隔了好一阵子,忽然道:“詹仰庇听封!”

    詹仰庇大喜,额头点地。

    隆庆道:“朕升你为云南道监察御史,即刻生效,三日之内,离京上任去罢!”

    詹仰庇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作响,做官的都清楚,皇上把京官赶到云南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显然是明升暗降。他跪在地上偷瞄,陈以勤目视自己,在微微摇头。然而隆庆语声冷硬,此时抗旨,显然没有好结果。他额角渗汗,延哦道:“臣……谢主隆恩!皇上,臣家中老母年迈,忌怕惊扰,只恐三日期限准备起来太过仓促,还望皇上多宽限几天。”

    隆庆目光向大殿中横掠而去:“郭爱卿,詹御史老母多大年纪?”

    郭书荣华起身道:“回皇上,詹母张氏,生詹御史的时候是嘉靖十三年,时年二十有二,算来今年正好五十五岁,据臣所知,大后天便是她的寿诞。”

    隆庆嗯了一声,道:“五十五岁,也不算年迈,不过既然是老人家的寿诞将近,便宽限你几日,等到过完年再走罢!”

    詹仰庇满头汗冷:“谢主隆恩!”

    隆庆语声转柔:“云南湿地民风悍野,常有盗匪勾结地方官员作乱,一直令朕心不安。你到任之后要仔细监察,详参遗漏,勿失朕望。归座吧。”

    詹仰庇要求宽限本来是为了拖延一下时间,好找人商量对策,一听这话,似乎皇上还另有用心,隐具别意,又萌生出些许希望。当下叩首道:“是,臣一定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隆庆使个眼色,冯保上前一甩拂子,詹仰庇退步入席。开宴之声宣出,曲声又起,殿后飘来两队手托漆盘的宫女,随着轻盈的步履,盏盏裙花散于席间各处,将各色菜品都摆了上来。

    隆庆坐回宝座,身边也多了两名宫女伺候。此时曲声一变,娴静悠然,爽如清风送雪,数十名艳姬翩翩入殿,歌舞起来。她们一个个头挽高髻,斜插步摇,明珠缀耳,脂点红唇,上身都穿着红底金线小坎肩,肩峰领口处白绒翻卷,里面罗衣轻薄如蝉翼,半透明材质的广袖下,粉白玉臂隐约可见,水带长绫挥舞起来如花枝逐雾,分外妖娆。

    一时间殿内衣香播洒,鬓影摇红,看得众官一阵骨酥肉懒,刚才的紧张气氛也一扫而空。

    常思豪无心观看歌舞,回忆刘金吾讲过的场次安排,知道梁伯龙的戏就在这场歌舞之后,内心又开始不安。遥向戚继光方向望去,只见他正礼貌地执杯接酒,表情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郭书荣华给戚继光斟完,显然察觉了这边的目光,又斟一杯,双手捧起,含笑移目向常思豪遥遥相敬。常思豪瞧着他那温文尔雅的样子,回想起他的身世,倒觉颇不对味,感慨之余略陪一笑。忖想不管怎么说,场面上还得要过得去才成,便也举杯示意,喝了一回。

    一曲奏歇,众艳姬徐徐收势退下殿去,舞姿却袅袅如烟,仍在众官头脑中缠绵缭绕,令人回味不己。

    徐阶举杯道:“今年风雨调和,南北丰收,黄河沿岸也没有发生大的水害,入冬之后,各地又普降瑞雪,明年一定又会有个好的收成。老臣以为,这都是皇上洪福齐天,我大明的气运昌盛。诸位大人,咱们都来敬皇上一杯如何?”

    百官纷纷举杯:“正该如此。”

    隆庆与众臣饮过,道:“朕虽受命于天,却日夜惶愧,深怕自己才德不具,误了祖宗基业、天下苍生。幸有阁老将军国大事一体操办,安排分明,替朕排除顾虑,解除忧烦,此天赐阁老与朕为眷倚也。”

    徐阶恭谢道:“为君父解忧,乃臣之本分。”

    众官都道:“阁老躬勤莅事,竭虑殚精,才德巍巍,秀出班行,可与齐之晏婴、蜀之孔明鼎足而三,并称千载大贤。”

    徐阶逊谢一番,与众官又饮过一轮,搁盏道:“皇上,刚才这段歌舞所配乐由,便是石麓所作。”

    隆庆知道石麓是李春芳的号,常作谱曲题诗等用。说道:“哦?此曲美韵天和,李阁老果然大才。”

    李春芳道:“不敢。”徐阶笑道:“说到文娱等事,老夫鉴赏能力可要差得多了,夸也不知关窍。陈先生,您是品乐大家,觉得此曲谱得如何?”

    陈以勤吟哦半晌,淡淡道:“有几处差强人意,大体上不免流俗。”常思豪心道:“皇上刚才夸奖这曲子好,你却说它流俗,这岂非在说皇上不懂音乐么?这老头子果然梗得很。”

    隆庆笑道:“阳春白雪无人问,下里巴人遍街闻。音乐本为愉人而作,只要奏者畅意,听者开心即可,何须强作雅俗之分呢?”

    徐阶仰身向上道:“皇上说得甚是。写来谱去,不过那几个音阶变换,弹去奏来,也无非还是六律五音,细细想想,其实枯燥得很。千年以下琴尤在,百年之后无斯人,音乐给人的无非是当时一段心情罢了。”言罢眼帘垂低,目光一斜。

    李春芳被他一瞄,登时会意,笑道:“阁老所言极是。日日歌舞琴音,确也让人听得生厌。倒是近日咱们京师来了一位金刚上师,不但能医百病、治隐疾,而且能够隔盒观物,透视人体,颇具神通法力。比之歌舞音乐,趣之百倍矣。”

    隆庆奇道:“有这等人物?有机会倒该瞧瞧。”徐阶道:“老臣也听过此人。这位上师道德高深,确实很了不起。听说他日前曾在白塔寺搭台讲经,不过昨天台子已经撤下,似乎人已经走了。”

    隆庆略感失望:“高僧逸士,行踪飘渺,原是难以捉摸,可遇而不可求。”

    李春芳一笑:“皇上不须遗憾,这位上师此刻就在午门之外。皇上要见,立即宣召就是。”徐阶一怔:“怎会如此巧法?”李春芳笑道:“家慈近来身体欠佳,找些医生看过,不见效果。便特意派人去请了上师,准备等散席后一同归家为她诊治。”徐阶道:“哦?原来太夫人身体欠安么?这些天内阁事情虽多,安排出三两日假期倒也无妨,大家抽空过府问慰一二也好。怎地不见你叨念?”李春芳拱手摇头道:“多谢阁老,春芳怎敢因私废公?我请上师低调过府,正是怕事情外泄,惹得同僚挂念。”

    隆庆道:“李阁老公廉自好,实是难得。既然如此,便不要让上师再等了,传信下去,让他先去为老夫人诊病为好。”

    李春芳笑道:“皇上,臣母无非旧疾复萌,并不严重。今天大喜之日,还是先召上师进殿表演献技,臣母若得知皇上龙颜大悦,也必欢喜。”

    隆庆瞧着他,含笑点了点头,道:“好,来人哪,宣。”

    宣召金刚上师的声音由内侍们一段段传递出去,仿佛一枝箭在接力射远,刹那间穿彻殿宇宫墙。

    功夫不大,就见丹巴桑顿随同武士向殿口直行而来,他身穿一套素白单衣,足下红布靴,看上去甚是单薄。

    进殿之后前行两步,便被武士架戟拦住,他向左右点了点头,示意明白,驻足朗声说道:“噶举派护法金刚丹巴桑顿,拜见陛下,愿大明国运昌隆,陛下万寿无疆!”言讫合十施礼。

    隆庆听到噶举派三字脸色一定,瞧瞧李春芳,目光又略向徐阁老那边带了一眼,身子向后靠了靠,微微点头。悠然道:“上师这是从哪里来啊?怎会到了我大明京城?”

    丹巴桑顿垂首道:“小僧自乌司藏曲水雄色山而来,沿途广传佛法,治病救人,京师亦是小僧旅途中的一站。因小僧所在的雄色寺与白塔寺颇有渊源,故而在此少作羁留。”

    隆庆道:“哦,那这道路可是不近。上师旅途劳顿,可是辛苦得很哪。来人,赐座。”有内侍搬过方凳,丹巴桑顿见他如此亲切,倒也有些意外,施礼道:“多谢陛下。”说完甩袍落座,腰身笔挺法相庄严,极有威仪,看得众官啧啧赞叹。隆庆闲闲道:“上师可走了不少日子吧?”丹巴桑顿点头:“小僧这一路行了足有半年,虽然旅途多艰,但为传法度人,救众生于苦难,这点小小的辛劳,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隆庆一笑:“据朕所知,从京师出发,每日不停地行走,确需半年时光才能赶到藏区,不过上师既然说沿途广传佛法、治病救人,想必每到一处都要停留,仍能用如此短的时间到京,那倒真是很了不起了。”

    “这……”丹巴桑顿眼神一变,脸上便有些发僵。

    徐阶淡淡笑道:“所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大言者,世之真言真理真法也,故必简白直接,淡然灼然,小言者,世之虚文假话臆语也,方才旁征佐引,琐碎纷繁。世间凡僧俗道每每设坛辩经,长篇大论,却都空洞无物,比之上师的一言醒世,实不可同日而语。上师医道高明,治病更只需一两指戳去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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