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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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权柄-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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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布万万不料石越会这个时候来追自己,他看了一眼石越,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微笑着摇了摇头,道:“还穿着朝服,不必张扬为好。”

石越看他强作笑容,知道曾布也是要强之人,也不好勉强,他望着曾布,诚恳的说道:“子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广州虽远,却是大有为之地。若有能一番治迹,弟在朝中为兄进言,重返汴京,并非难事。他日当更加风光。万不可灰心丧气。”

曾布以为石越不过是安慰之辞,他心中虽然感激石越念旧,嘴上却言不由衷的说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愚兄知道的。子明在朝中,多多努力。”

石越见他神态,已知是必不相信的。他也不便解释,只好说道:“子宣,你到了广州,就知道端详。天下之事,变化万端,不可逆料。若你自己放弃,那么也没什么办法,只可惜了你的才学。若能不自弃,那么皇上也不会放弃你的。”

曾布细细咀嚼着石越的话语,在眼前的一片迷茫中,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却又不知道希望是什么……

三司大火的原因,很久以后,都有人怀疑其中存在着巨大的阴谋。它如此明显的变动了政治版图,司马光痛快的接受了任命,数日之后便带着《资治通鉴》书局离开洛阳,进驻户部,保守派因此开始了重返权力中心的进程,石越的政治策略也开始变得更加积极。但是在当时,御史中丞蔡确在开始调查后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低级官员来投案,证实是因为自己煮药不慎失火,引发了这场损失巨大的大火。而且很快,蔡确就发现事实果真如此——这完全是一起偶然的事故。皇帝由此罢免了三司使曾布以下数名官员,那位煮药不慎失火的官员,按着宋律,也不过是罢官而已。

在司马光返京后的第三天,闰四月二十日晚上,司马光的府邸,来了一个客人。

司马光的精神显得非常的好,但是眼睛明显肿大,而眼角也泛着疲态——石越端详着这个赫赫有名的老人,知道户部的事情把他累得不轻。他心里恶意的想着:“三司烧光后,重建一个户数超过一千四百万、口数超过三千万的庞大帝国的主要财政管理系统,还真是有挑战性的工作呀!”石越自然明白司马光面临多大的压力,御史台现在依然由蔡确领导,这位蔡中丞正等着司马光犯错,然后身败名裂的被赶出朝廷——各路的官员们,想趁机行奸的,不知道会有多少,至少石越自己就不敢接手这个工作。

也许这件事情,还真的只能够由司马光来做。

石越掩饰性的啜了一口茶。他比谁都明白,虽然在他一手倡导的新官制中,财经大权有相当一部分被划给了六部九寺中排名最后的太府寺,又将传统的少府剥离出辅枢系统,但在财政上,最主要的机构,依然是户部。原因十分的简单——没有哪种税收比得上农业与人头税!那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来源,是牵涉国家根本的关键性税收。

“君实相公。”石越终于打破了寒喧之后短暂沉默,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道:“我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下您对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的看法。”

司马光皱了皱眉,道:“子明,从新官制来看,钱庄归太府寺的市易署管理,青苗法一直运行良好,自然可以保留。免役法扰民不当,老夫以为当废了。方田均税,更不可行。”

他的回答早在石越意料当中,“相公以为废掉免役法,复行差役法,就可以不扰民吗?”石越悠悠问道。

司马光一怔,沉吟良久,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石越淡淡一笑,道:“在下却有不同的想法。”

“哦?愿闻高论。”

“差役法决不可复行,但是免役法与募役法,也要改革。在下以为,改良役法,首先要改革五等户分等,将五等户改成城乡三等。一等户为上户,二等户为中户,三等以下,统称下户。下户免役,自然也不必交纳免役钱;中户与上户所纳免役钱,均由户部裁定,中户一年所纳,不得超过两贯,上户按口算,每口不得超过一贯,二十年内不得增加。如此,百姓不会再受差役的困扰。相公按理户部,可以严令地方,不得税外加役,以免重蹈覆辙。”

“若依子明所说,那么于百姓便,但是于官府却不便。如此征税,免税钱岂码要减少三成到五成,到时候连募役的钱都出不起。而且官府很多事情,行募役法,良民不愿意做,顽劣之辈则借此把官家的财产卖掉,然后逃之夭夭。”司马光果然是精明之人。

石越沉默了一会,注视着司马光,徐徐说道:“我不准备行募役法。”

“啊?!”司马光匪夷所思的望着石越,吃惊得嘴都合不拢。

石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司马光吃惊的样子,继续说道:“本朝弊政,以役法最为害民。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不仅免役法害民,差役法一样害民。要彻底革除这一弊政,非要有一大变局不可!”

“但是百姓服役,是天经地义的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没什么天经地义的。本朝徭役多重,相公岂能不知?若能便百姓,利国家,才是天经地义。如果有一位君主,愿意节俭开销,让百姓免服徭役,难道相公认为这是不应该吗?”

“那自是了不起的仁政。不过事情总要可行才好。”司马光捋须道。

“必定可行。”石越的眼中露出热切的光芒,“但是会损害到下层胥吏的利益,也许会让他们‘怨声载道’!”

司马光不屑的说道:“不必理会他们。子明,且说说你的办法。”

石越微微额首,道:“本朝养了百万之兵,禁军要打仗,不得不养。教阅厢军是禁军的补充,也未尝无用。但是那些不教阅厢军,又有何用?这些军队,成为了各级官员役使的奴仆,或者干脆是虚占名额,被人吃空饷,空耗国库。但是这些厢军,却是老于官府差遣的人,他们深知下层的情弊,没有小吏能欺负到他们。我的想法,就是把一部分差役,固定交给不教阅厢军去做,他们力有不及的,再去募役。”

司马光静静听完,思忖良久,几乎是同情的望了石越一眼,淡淡的说道:“这近于空想。”

宛如一盆冷水泼头而来,石越万万料不到司马光给自己的设想如此评价。他愕然道:“为何说是空想?”

“下层之事,千头百绪,不是二三十万厢军做得完的,纵然做得了,也不可能把这些厢军分配到各县去,否则厢军就不再是厢军了。还有一些事情,比如催税,又如何能够让厢军去做?若依老夫之见,为政务在简要。子明果真有意惠民,不如想办法说服皇上,将一些不必要的役税科目废除,何苦如此繁琐?”

石越默然良久,突然问道:“相公的《资治通鉴》,已经修到魏晋了吧?”

“正是。”司马光狐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到这个上面。

“各朝各代,科役减了又加,加了又减,由此导致的治乱循环,不知道相公如何看待?”石越的语气尖锐起来,“相公是要归之于天命吗?”

司马光略略迟疑,道:“正是。治乱循环,本是天理。我辈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让治世长久一点,乱世减少一点,却不能阻止乱世的到来。”

“那么为何远古之世,太平有千百年,近古却不过二三百年?”

“因为后世德化不淳。”

“那么有何良策?后世的人就一定要接受二三百年一乱的命运?”

“孔圣之学,可以救之。”

“孔子以后,多不过四百年,短不过数十年,必有一乱。又是何故?”

“因为后世未能复古。”

“给相公宰相之位,五十年的时间,相公能复古吗?”

司马光一怔,迟疑了好久,终于还是摇摇头,道:“不能。”

“一百年时间,能吗?”

司马光又沉吟了一会,终于诚实的说道:“不能。”

石越嘴角已露出微笑,又追问道:“使诸葛亮、魏征复生,能否?”

司马光颓然摇头,道:“凭一人之力,便是孔子复生,也在能与不能之间。”

石越满意的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又谈什么为万世开太平?”

“如果众人齐心,尚有可能。”司马光突然抓住一根稻草。

“相公修史,以古可知鉴今,可曾见过有所有的读书人一条心的时候?”石越毫不客气的驳斥道。

“这……”

“今天大宋要做的事情,是天地间一大变局。不仅仅事关大宋的祸福兴亡,也关系到华夏能否脱离这一治一乱的宿命。”石越情不自禁的站起来,双手挥动着。“凭借德化不能完成的事情,我们要用更出色的制度来达成。我不惮烦琐,要用厢军来解决役法的事情,就是想一劳永逸的解决役法的弊端。”

“制度?”司马光完全不相信这套说辞。

“不错,为后世立下可以效法的规模制度,最重要的,是要让后世不能随意的破坏这个制度。”

“今日我们可以败坏祖宗法制,后世为什么不可能败坏我们立的制度?”司马光语带讥讽的说道。

“我们的制度如果不合时宜,也会被淘汰。但是它本身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制约一些不必要的破坏。”石越没有理会司马光的语气。

司马光摇摇头,板着脸说道:“老夫不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人若死了,一切作为,皆由后人做主,又岂是你所以左右的?秦始皇欲传万世,二世而亡,为万世笑柄,子明不要步他的后尘才好。”

石越终于知道自己要说的东西,毕竟缺少说服力。他已经明白对司马光,只能够退而求其次,得到他的有限支持便是成功。至少司马光是赞成减免役税的。

“那就由我来开源,由你来节流吧。裁并州县的事情,你总不会反对吧?”石越望着司马光,无可奈何的安慰着自己。

司马光果然没有反对裁并州县的计划,不仅如此,司马光在给皇帝的第一份奏疏中,提出了包括正式废除免役法、募役法,恢复差役法,减免数项差役,将八等县(注一)改成三等,裁并户数不足三千户的县,废并所辖不足三县的州,节省朝廷财政开支等等十条建议。

《司马十策》在递给皇帝几天后,就被中书门下几位宰相或真心、或别有用心的下令,在《皇宋新义报》中刊登,各报纷纷转载,朝野中的目光,一时间全被吸引。舆论或赞成或质疑,吵得不可开交。

“想不到司马君实竟然会提出如此全面的财政主张。”连李丁文都掩饰不住自己的吃惊。

石越满脸堆笑,心情极是畅快,“司马光实在是替我背去了一件大麻烦。”他一面笑,一面亲手换了根蜡烛,这一段时间,白天他基本上没有任何空暇可言。“按着他的建议,全国的县可以合并到八百到九百,州也可以减少一二十个。由此全国至少可以有近十万百姓可以不要再服差役,而官员也要裁减一千以上。”

“这件事情本来司马光不做,公子也要做。现在司马光做了,自然名声上司马光会更受敬仰,但是那些裁汰官员的怨恨,也一并归到司马光身上了。”在李丁文看来,这实在是再也不可能更好的事情了。

“阿弥陀佛,我可不要什么名声。我只要少一点麻烦便好了。”石越双手合什,嘻笑道。

陈良笑道:“司马君实表面上谨慎温和,实际上和王介甫是一样的人。要求皇上宫廷用度裁减二成,以为天下表率——皇帝是非答应不可了。”

石越摇头笑道:“皇上和我说了,除了恢复差役法之外,其他的主张,都会答应司马光的。反正大部分事情,都是户部该管的。如果司马光做好了,国库省下的这笔钱,百姓减轻的负担,都值得大大的记上一功。”

李丁文与陈良都无言的点点头,不管对司马光的观感如何,那些措施若是成功,对于整个改革计划来说,都是好事。

“除此之外,为了适应户部的计划,皇上已经决定,中枢、辅枢、附枢、监察、贴职诸系统的改革,将提前推动。”石越故作平淡的说道,一面从玉架上取出几块玉饰,轻声说道:“尚书左仆射是……”

“尚书左仆射朕定下的人选,是韩绛;右仆射是吕惠卿……”赵顼的脸在烛光中映得红瞠瞠的。

“韩绛还说过去,吕惠卿——罢,罢,官家既然想用,便用吧。”曹太后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她最近身体欠安,时不时竟然会梦见仁宗皇帝,“哎,真是老了。”暗暗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哀家本以为,左右仆射中官家会给石越留一个职位的。”

赵顼笑道:“朕本来是想让石越做右仆射,但是石越坚决辞了。”

曹太后霍地睁了一下眼睛,随即叹道:“那么留给石越的,是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暂时定的是韩维。”赵顼有点犹疑的说法。

“一门两相?”曹太后怔道。

“的确有碍物议。”赵顼坦白的承认,“但是韩维是朕信得过的人选。”

曹太后摇摇头,语重深长的说道:“官家,韩维人是不错,但若要用他,不如便让韩绛出外。巨堤溃于蚁穴,忠臣与奸臣,只有后世才能分得清楚。”

“娘娘说的甚是。”

“哀家是妇人,官家英纵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风,本不当多话。但于些制度上,却不可不慎的。”

“娘娘说哪里话来,朕是以为韩绛与吕惠卿分立,是目下不二良策。王珪、冯京,皆不足与吕惠卿相抗。”赵顼心中,自是知道自己的这个奶奶,不是寻常老妇。

“便换了吏部尚书,依旧让韩维做韩林学士的好。”

“朕理会得了。”

曹太后说了这一会话,忽觉气紧,猛的咳了数声,赵顼连忙上前给她轻轻捶背。好一阵子,曹太后才气息渐平,轻声说道:“官家,石越此人,是忠是奸,委实难料。若从他点滴来看,是古今少有的大忠臣,难得又年轻又稳重,又有才干。简直便似上天送给官家的。那太祖、太宗托梦之事,更是让人难测高深。此人若是用得好,自然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但妾身常想,大奸似忠,这石越拒右仆射,连吏部尚书也不做,这谦退之道,已近于权谋了。这样的人,实在不可不防。”

这一席话,说得直白无比,让人听得悚然动容。赵顼左右四顾,见无人在侧,这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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