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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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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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麦德曾经搀扶一个乞丐去财主的帐篷讨还公道,麦麦德说,你把你欠他的骆驼还他,欠他的草料还他,欠他的大饼还他,欠他的女人和孩子也还他。财主说,他是谁呢?麦麦德说,他是我父亲。财主就笑了,你又是谁呢?麦麦德把刀子拿出来搭在他的肩上,麦麦德说,我就是这把刀子,老爷。财主软下来,说,我知道了,你是爷。
  我也随身带着刀子,就是那把我想象成麦麦德用过的弯刀。但我的手在书包里握住刀把,只是为了让我出汗的手变得凉爽一些来。我站起来,大声地说:
  他是我爸爸!
  家长会结束以后,是朱朱搀扶着我爸爸离开的。其实爸爸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来搀扶,何况他还曾经是军人呢,穿了灰狗子的服装也没忘记了敬军礼。可朱朱还是从我身边把爸爸搀扶走了,她说,风子,风子你帮着收拾教室吧。我哪能收拾教室呢,我的脚还在像狗嘴一样,撕咬着要把我的肉咬下来,我痛得动都不能再动了。朱朱跟我眨眨眼睛,就和爸爸出了门,下了楼,走过干巴巴的操场,走过浓荫蔽天的泡桐树,出了有灰狗子把守的栅栏门。
  爸爸的表情,充满了满足和幸福,他连嘴唇都在幸福地哆嗦着。他没有想到朱朱会像自家女儿一样,当着那么多家长对自己那么亲热。爸爸已经知道,宋小豆是班主任,而朱朱是班长,也就是说,朱朱是全班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最了不起的女同学,而朱朱却对自己那么好。爸爸一定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女儿争气吧?朱朱把爸爸搀扶起来的时候,我看见爸爸笑得满脸皱纹,把眼睛、鼻子都笑得发红了。
  朱朱的妈妈也来开了家长会,散会的时候她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感谢话,她说谢谢我那么护着朱朱,不然朱朱会让她多么担心啊。我连连说,哪里哪里,应该的啊。可我心里觉得自己真是个伪君子。我太过分了,是不是,可这些是我的错吗,我不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最后,就连我也是被朱朱搀扶着离开学校的。我们磨磨蹭蹭地走过滨河路,在南河的堤岸上坐下来。这个时候街上汽车如潮,而河边的游人正少,一个戴绿色口罩的清洁工用竹耙子把落叶和纸屑耙成一堆,点火焚烧。落叶都还青着,那火就不怎么烧得起来,倒是青色的烟雾跟古代的狼烟似地滚滚而起,清洁工被青烟呛得连连地咳嗽。青烟传到我们这儿,就已经有些稀薄了,青烟中夹着草青的味道。朱朱说,草烟的味道很好闻啊。这是她搀扶我离校后说的第一句话。
  好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哼了一声,其实也就是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来,我说,朱朱,我只觉得脚痛。我现在觉得脚痛也不错啊,脚痛我就能只想着脚痛,把鸡零狗碎的东西都抛开去。真的,我还想它再痛一点呢。不信的话,你再踩我一脚试一试?
  朱朱自然是不肯踩的,她侧脸看着我,定定地看着我,也不说话,眼睛里湿湿的,像一头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受惊的小鹿子。噢,这就是女孩子对女孩子的心疼吗,你受到过这样的心疼吗?我倒不觉得不自在,更不觉得有什么可怕,我只是不愿被女孩子的眼睛一直那么看着,湿湿的,水光盈盈的,含着什么脉脉的……我突然把嗓门提高了,我说,朱朱,你不相信吗?我撑起身子,用伤脚对着我们坐的水泥树桩狠狠地踢了一脚。
  朱朱尖叫了一声, 幸好我的脚上没有什么气力了,我的靴子一碰到树桩就发软了。我蹲在地上,汗水、泪水密密麻麻跟蚂蚁似地在我脸上钻出来,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地流过泪水和流过汗水。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借口,我尽情地哭着,因为我的脚是那么的痛啊!
  朱朱把手放到我的头上,反复地摸着,还把手指插进去,跟梳子一样梳着我的头发。她细声细气地说,哭吧,哭吧,风子,想哭就哭吧,朱朱叹口气,接着又叹口气,不住地长吁短叹,她说,反正你头发也长长了,见识也越来越短了,哭吧哭吧,哭吧。
  我还没有收住泪,就扑哧一声笑起来,我说,你怎么变得和他妈任主任一个腔调呢!
  朱朱说,我们都在长大,就你一个人在一天天变小。连任主任都要哄着你,我还敢对你怎么样呢?
  我说,朱朱,你可怜我吗?我要没脸见人了。
  朱朱笑了起来,这一回不是婉尔一笑,而是夹在长吁短叹中,老气横秋的。她说,我不可以可怜你吗?
  我瞪着朱朱,狠狠地瞪着她。朱朱把那张白晰娇弱的脸朝着我,一点也不避开,她的又长又细的眉毛,又湿又亮的眼睛,都让我觉得心里发酸,哦,我是为我自己心里在发酸。
  我说,你可怜我,就给我弄点吃的来吧,我肚子都快饿瘪了。
  有风吹过,烧落叶和青草的青烟都向着河上飘去了。我和朱朱都看见一个挑红木桶的人从青烟里走过来。有一小会,他头上的草帽被夕阳照着,好象是浮在水面上旋转。近了,就看清楚,这是卖豆腐脑的,他的木桶擦拭得亮闪闪的,还用黑漆勾了边线,桶盖上搁着十几种作料。朱朱喊了一声,卖豆腐脑的。但那人没有听见,只管呆望着河那边,一路走过去。我接着喊了一声,卖豆腐脑的!那人吃了一惊,把担子一转,刚好搁在我们面前。
  豆腐脑娇嫩得怎么都扶不起来,那人就用白铁皮作的小铲给我们铲了两大纸碗,上边浇满了作料,红油辣椒和脆花生瓣在豆腐脑上不住地颤抖。我吞了一大口唾沫,一下子就倒了一碗下肚子。看看朱朱,她却还没有动调羹呢。她对那人说,再铲一碗吧。
  我一连吃了四碗。最后一碗我才吃出一点味道来, 豆腐脑里也掺和着一点草青的味道,花生瓣则被牙齿磨出焦糊的油脂香,它们搅拌着让我的脑子晕眩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喝醉了酒。我说,朱朱,我不行了。
  朱朱说,不行就放下吧,别逞能了,好不好?
  我说,朱朱,你觉得我一直都在逞能吧?明明是个可怜人,却硬要撑出一点门面来?
  朱朱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她说,有人早就给我说过,你爸爸的将军是假货。
  我再次瞪着朱朱,辣椒油和豆腐沫糊满了我的嘴巴,而朱朱端着的碗还没有动过一调羹。我说,你为什么不戳穿我呢,你等着要看我的笑话,对不对?
  朱朱说,我给菩萨烧过香,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被戳穿,希望你永远不要闹笑话。只有我才会这样子,你不相信吗,我是真的,风子。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四碗豆腐脑和辣椒油在我的肚子里发胀,翻腾,烧灼,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没有听到一个同学议论我的事情,他们昨天对我怎么样,今天对我也怎么样。但是,我觉得他们是已经知道一切的。当他们三五个人聚在一块说笑时,我怀疑他们说的正是我。他们一边从远处瞅着我,一边说得真是开心死了。我瞥一眼他们,他们就会把嗓门压下来,还相互挤一挤眼睛。有一回,我撑起来,一瘸一瘸挪过去,我跟他们说,说吧,也说给我听听,我也和着你们乐一乐啊。那些人笑嘻嘻地望着我,说,刚刚才说完呢,还说什么呢说?
  我自然是十分无趣的。但我还是得撑着,既然我已经撑着站起来了,我就得一直撑下去,是不是?我说,那你们就再随便说说吧。
  他们都不吭声。过了半天,有一个女生吞吞吐吐的,当然,也可以理解她是满不在乎的,她问我,你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差一点把痰喷在她的脸上了,我说,我没什么好说的,那你们在说×啊!
  不过,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把这句话咽下肚子里去了。
  我很感激朱朱,她并没有黏黏乎乎表现对我深切的关怀,或者什么有难同当的姐妹亲情。你想想吧,当我把自己从人群中孤立出来后,她跟个影子似地跟着我,只能显得我更孤立、更可怜啊。朱朱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她经常远远地给我一个眼神,让我的心情变得安静下来。她的眼睛在说,别在意,别在意,有我呢。
  阿利倒是常在课间陪我说说话,不过这时候又有什么话好说的呢,没话找话罢了。有时候他到小卖部给我买来可乐、酸奶,我们就趴在窗台上寻找钉在泡桐树上的蝉子,也虚着眼睛望一望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鸽群,我们啪搭啪搭地喝着。有一回,也就是我的痛脚已经可以自如行走的时候,我们正啪搭啪搭喝着,阿利忽然说,我请你和陶陶吃麦当劳吧。
  我立刻明白了阿利的意思,只有陶陶才能把我从眼下的处境里拖出来。而阿利自己,除了钱和心意,似乎已经无能为力。阿利说,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就去约陶陶,朱朱,再加上金贵吧,从前这几个人天天都在吃烧烤。
  噢,如果是天天吃烧烤,那还有一个人阿利忘记了,那就是包京生。他没有提起包京生,那就是这个人已经蒸发了。我说,好吧,阿利,你去安排吧。
  除朱朱之外,所有人都很爽快地答应了。陶陶说,吃吧。金贵说,去吧。但是朱朱说,我不去,我闻到麦当劳的味道就发呕。朱朱还对我笑了笑,她说,你该学聪明一些了吧,当心再被别人踩一脚。
  朱朱不去,我本来有点犹豫了,可她这句话偏偏把我往麦当劳那边推了一把,为什么不去呢,说不定我能找到一个机会踩回来呢。
  一开始我给你说过吧,麦当劳,或者肯得基、德克士,那种地方是分不清四季的,永远温暖如春,服务生穿着粗条纹的体恤,影子一样忙进忙出。每一天,人们都像在过一个延期的情人节,或者是愚人节,谁知道呢,反正店堂里人多得不得了,到处悬挂的彩球比春节的香肠、腊肉还要多。也许我们去的时间不对,那天麦当劳里简直是人挤人,没办法,我们只得改了靠窗而坐的老习惯,在角落里围着一根柱子摆了半个圆。从我的右边数过去,依次是陶陶、阿利、金贵。店堂里闹哄哄的,喇叭里还在播放美国的乡村音乐。大家都埋了头吃东
  西,不说话。这种坐法不好说话,也可能是找不到什么要说。我们的背都快抵着墙壁了,把人隐蔽在了这儿,把噪音也隐蔽在了这儿,至少我心里是有八分焦躁的。我侧身看看他们,陶陶在啃着一块双层的巨无霸,夹心里的奶油穿过生菜滴下来,滴得桌上一片肮脏。陶陶也不管,只是张着嘴又咬又啃。阿利在专心对付一份香草冰激淋,金贵还跟往常一样,一边用左手去纸袋子里取土豆条,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百事可乐。炸过了一点,金贵咕哝了一声,但这一声在乱哄哄的店堂里,那么微弱,没有人去搭理他。
  我在用牙齿和舌头剔一根鸡翅,把它骨缝里的肉和筋,还有骨汁,都咂得干干净净,最后,鸡翅膀就剩下了一副完美的骨架,很轻盈地搁在了我的面前。当这种骨架已经在我的面前摆放了五具之后,我的心情变得安宁下来了。说什么废话呢,我对自己说,不说废话,我们也可以吃得很舒服呢。我们只需要吃就可以了,对不对?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觉得校服的后摆被一根指头轻轻撩了起来。
  进了五月,我们的校服都换成了天蓝色的体恤。说是纯棉的,其实混了大半多的涤纶,贴身穿着,肉是肉,衣是衣,一点都不服帖,而且动一动就出汗。涤纶不透气,汗水就在下边跟盐水似地,把我们的肉都腌起来了。你不信可以咬一口,看是不是咸得像块腊肉呢?现在,我的后摆被撩开一条缝隙,凉风吹进去,有一点说不出的安逸呢。我也不管是谁的手指头,我依旧埋了头去剔第六副鸡翅膀。翅膀上撒了盐和辣椒粉,把我的舌尖弄得痒痒的,烧乎乎的。
  那根手指头的动作很慢,却不是胆怯,更不是犹豫。敢做这种事情,你想都想得到,他是一个老将和狠将。那根手指头找到了我的脊骨, 轻轻敲了几敲,就仿佛一个买牲口的人在敲着它的背梁。突然手指头使劲地顶住我,顺着脊骨往上边走了好一段,一直走到了我乳罩的带子下。带子是松紧的,那指头挑了挑,带子就在体恤下面啪啪地响了响。然后,那手指头就退了下来了。
  我拍了一下桌子,一连叫了几声阿利!阿利!阿利!金贵别过脸瞟瞟我,脸上漾起笑意来。阿利吃了一惊,说,风子,你干什么呢?
  我说,再来十副鸡爪子。不温不火,不死不活,真他妈的不过瘾!
  阿利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那根手指头变成了一只摊开的巨爪,鸡爪或者是鹰爪,五指插进我的后背,狠狠地抓了一大把。我的皮是结实的,紧紧粘着我的肉和骨。但是,这一抓,就像把它们抓橡皮似地抓了起来,撕裂般的疼痛穿过了我的身子,刺入我的胸脯。我哎呀一声,呻吟起来。阿利的声音都颤抖了,他说,风子,你没事吧?
  没事,我哽咽着说,我的喉咙,让鸡骨头扎了一下子。
  我悄悄提起我的右脚,用陆战靴对着另一只陆战靴,猛地踩了下去。
  什么动静也没有。过了一小会,陶陶在说,阿利,请给我再来一个双层牛柳汉堡,还有一大杯可乐。
  阿利说,好的,好的。他站起身来。
  金贵说,也请给我来一份吧,就是和陶陶一样的。

  第二十一章 一个一个来

  孩子和大人都对吃喝抱着幻想,以为吃一顿饭能把什么都摆平,其实呢,世界依然是那个世界,饭桌上的话,有哪一句是当得真!克林顿把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请到白宫白吃了多少饭啊,吃了饭照样打,一边是飞机导弹,一边是人肉炸弹。我们是孩子的时候,觉得大人很了不起,吃吃喝喝就玩转了地球,现在才晓得,全是鬼话。大人是很容易被模仿的,他们被模仿的理由仅仅因为他们是大人。那时候我们对大人恶心、叛逆、反弹,可我们说话、做事,哪一样不想摆出一副大人样?阿利想通过吃饭替我挽回面子,他是从他爸爸那里学来的。我相信吃饭可以解决问题,我是从电视里面看来的。噢,看看电视里的新闻,最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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