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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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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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煞白的,脸颊薄得像一把刀子,鼻尖上的弯勾和鱼钩一样尖锐。我们都想晓得她写了些什么,任主任的侄儿说,愤怒出诗人,伊娃的愤怒肯定更让她妙语连珠吧。但是她不让任何人碰她的《小女子大印象》,她走到哪儿都拿双手把本子抱在胸前,和电影里日本、韩国的女孩子一样,活脱脱成了个假眉假眼的淑女了。不过,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这全都是他妈的假像啊。不然,伊娃如何是伊娃呢?
  有一天阿利告诉我,他亲眼看见,伊娃在十三根泡桐树揪住陶陶,扇了他一个耳光。
  我并没有吃惊。我只是问阿利,陶陶也没还手吗?
  阿利软软地吐口气,他说,陶陶没还手。陶陶连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骑着自行车走了。
  可怜的阿利,在公厕大战之后他也连带着给废了,就像挨了一顿黑打的家伙就是他本人。
  公厕大战其实是好事者们瞎叫起来的,哪有什么大战呢?谁都没有挨黑打。如果按麦麦德的说法,一盘棋才刚刚落子,就已经成了残局了。没有谁遭到黑打,也没有谁为此受到警方、校方的惩罚。这种事对泡中来说,说到底,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它发生在高二·一班,我、陶陶、金贵,还有包京生、朱朱凑巧算是它的当事人,所以它才对我们几个少而又少的人产生了一丁点儿的影响吧。我还是我,我和陶陶的事情早在这场所谓的大战之前就结束了,我从来没有好好地了解过他。当然,他可能也从没有了解过我吧?管它呢。我失去的
  仅仅是那把猎刀,十八岁生日的礼物。那天我从粪池边直起身子的时候,猎刀就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也许谁把它拣回去了,也许谁把它一脚踢进粪池了,这和我已经没有了关系了。反正,我手里已经没有这把刀子了。
  有一回麦麦德单刀匹马去劫持一支富商的骆驼队,在格斗中他把刀丢了。把刀丢了,他还在和他们拼命搏杀,他们吓坏了,说,这个人真要命,这个人连刀都不要了!他们就发一声喊,跑了个精光。噢,也许,一个人到了不要命的时候,就连刀都不要了,就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把刀了?这个情节我记得最熟,因为我至今也没有弄懂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劳神费时地想过,该怎么处置剩下的那把刀子,就是那把镶嵌有红宝石、绿宝石的土耳其弯刀。最初我想将它扔进烂肠子一样的南河去,由它在污泥浊水中埋葬吧,让恶心来冲刷恶心。但我终于没有扔,扔了对不起打造这把刀子的师傅了,他一定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年人,披着和麦麦德一样的袍子,有着和麦麦德一样灰色的眼睛,那是像沙漠一样滚烫、柔和的眼睛。他打造刀子的时候,一锤一锤地敲,一刀一刀地刻,才把它做得这么漂亮的,漂亮得就像弯曲的月亮,就像朱朱的眉毛。朱朱的眉毛是不该沾上污泥浊水的啊。因为我想不明白,我反而每天晚上都把弯刀攥在手心里摩挲。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一把刀子,过去我是不厌其烦地观赏它,现在我是长久地在黑暗中抚摸着它。就像一双婴儿暖洋洋的手在抚摸着一朵花,直到花也变得暖洋洋的了,盛开了,并且萎靡下去了。
  爸爸躺在隔壁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停地咳嗽,吐痰,起床喝水,上盥洗间……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克制 着减少响动,生怕惊扰了我的好梦。他哪里晓得,我有什么好梦,我一直睁大眼睛等待天亮呢。我默数着他发出的每一个声音,我晓得是他压抑的声音,装得跟小猫一样的脚步,真正使我有了说不出的伤心。我想趴到他的床头上去给他说说话,可我不晓得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趴在爸爸床头说话的时间了,也许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丫丫谷的潮湿和阴暗完全把爸爸给废了,他总是在阳光遍地的天气也叹息关节痛、肌肉痛和皮肤瘙痒。他的军帽、军装就挂在门后的衣钩上,帽徽和中校肩章在闪闪发光。爸爸每天的功课就是擦拭它们,干干净净,保持着明亮。
  我已经好多天没有买过鲜花了。爸爸老是打喷嚏,呼吸急促。爸爸说,他可能是对花粉过敏。他已经被转业办安置到一个信箱工作了。信箱的首长说,老何你还是老本行吧,做做保卫工作,军人嘛,就是这些特长,不卫国了还可以保家,因为这个信箱就近在我们的家门口啊。首长还当即发给爸爸一套崭新的灰色制服,就是那种泡中灰狗子保安的制服,还有一根电筒一样的电警棍,一双大得不得了的白手套,爸爸的手放进去,就像耗子钻进了棉被窝。我问爸爸你是怎么想的呢,爸爸不说话,爸爸只是用使劲的喷嚏和咳嗽来答复我,他把脸咳得通红,眼窝里都要溅出血来了。他摆摆手,我就把桌上那束百合从窗口扔了出去。从此我就没有买过鲜花了。真的,我一次也没有买过了。
  妈妈还没有回来。我不晓得她和爸爸达成了什么协议。反正她没有回来,她给我通过一次电话,说妈妈再咬咬牙多干些,我们就是有钱人了。我冷笑了一声,我这还是第一次对妈妈冷笑呢。我说,我晓得你咬着牙齿在干什么?
  妈妈在电话那头好久都没有吭声,半天才骂了一句,妈的!
  我把电话撩了。我觉得很好笑,我不是妈的是谁的呢。
  昨晚,刮了一夜的东南风,把我们家窗台下的芭蕉都打折了。大树下那些用来搓小麻将的桌椅都在风中乱跑,窗户劈劈啪啪作响,到天亮的时候,我还看见谁家的小裤衩、小内衣一直在天上飘扬呢,就像是粉红色的鸽子和燕子。我心情忽然变得很好,我说爸爸,爸爸,你去割一斤肉、买两个萝卜、再加半斤蒜苗,晚上我给你做回锅肉。
  爸爸用叹息一样的声音答复我,我的好心情使他也有了好心情,他的叹息是高兴的,惶
  惶不安的,生怕那好心情忽然会被风又吹走了。
  学校操场边的一棵老泡桐树也被吹倒了,树倒下来横在跑道上,一下子把跑道都堵死了。这树也实在是大,倒下来就跟一间房屋坍塌了一样,数不清的枝枝桠桠上还留着肥大的叶子。树冠上还有鸟巢,鸟巢又大又柔软,它摔下来,里边七个鸟蛋居然一个都没有摔烂。
  上午第一节课就是我们的体育课,体育老师让班长带领同学先把大树清除出去。朱朱喊了声男同学都来呀,但没有一个人应答。风虽然小了,但还在刮着,气温降了许多,我们都没有及时添加衣服,风吹在身上,冷嗖嗖的,我们都缩了脖子、抄着双手在操场上跺脚,谁想做这种破烂事情!可怜的朱朱没法子,就围着树干转了一转又一转,好象一个拳击手在绕着对手兜圈子,真要笑死人了。但是她转着转着,忽然惊叫起来——她成了第一个发现鸟巢和鸟蛋的人。
  她把鸟巢和鸟蛋都捧在手心里,就连声音都有点喜极而泣了。是的,是喜极而泣,瘸腿伊娃描写到浪子回家、情人重逢……的时候,她总是会使用这样一个词,“喜极而泣”。朱朱就是喜极而泣的,她差点说不出话来了。她就那么捧着,说,风子风子,七个蛋,七个蛋啊七个蛋。同学们一下子哄笑起来,有个坏家伙摇头晃脑地念起来,朱朱不摸蛋,一摸就是七个蛋。我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我说,妈的×,有你说的!其它男生冲上去把朱朱围起来,嚷着要蛋蛋、要蛋蛋,我们要蛋蛋。
  朱朱在人群中娇滴滴地抵抗着,她说,不要,不要。
  我看了看,只有两个男生站在那儿没动,一个是陶陶,一个是金贵。金贵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油腻腻的,但他已经不是穿西装的金贵了,他穿着红色的校服,和他红扑扑的脸一样的红。他的颧骨高高的,也被风吹红了。在一瞬间,我忽然觉得金贵很像一个人,一个贴在广告画上的印第安男人,头上插着羽毛,手上拿着补肾丸,真是土得不像话。
  我说,金贵,金贵,你还不去护着班长!班长对你那么好。
  金贵犹豫了一下,又看看陶陶,陶陶一点表情也没有。金贵就冲上去,用左手一个一个地揪住男生的衣领,把他们硬邦邦地拉开了。没有一个人试图反抗,都笑嘻嘻地退了几步。金贵的劲他们都知道的,不是狠,是蛮,公厕大战之后,金贵的的金左手曾名噪一时,但慢慢地,班上无架可打,他们就有点把这个乡巴佬忘了。他不说话,不发言,不交朋友,闷头闷脑上学、放学,可现在他一出手,谁都把他的蛮劲记起来了。
  人群散开后,空出一个圆圈来,就朱朱一个人站在那儿捧着鸟巢、鸟蛋,她那么苗条,又那么丰满,又那么可怜兮兮的可爱。她的样子是不知所措的,茫然得让人心疼的。我喊了一声,朱朱,你傻站着做什么呢,交给老师啊。
  体育老师正在一边吸烟,就把烟屁股扔了,还拿脚尖去抹了几抹,他说,我不要。他别过头向着那棵树,很疲倦地说,赶紧把正事做了吧。泡中的体育老师都是这副很疲倦的样子,当然,也都是很酷很想招女孩子喜欢的馋相。
  金贵看了看朱朱,慢吞吞地走到那棵倒下的大树旁。他躬下身子,把左胳膊伸到树干下掂了掂,一使劲,想把树扛到肩上去。但那树千真万确是太沉了,树叶哗哗地一片乱响,树却没动。所有人都望着金贵,静静地,只有风在轻脚轻手从操场上刮过。金贵把红通通的脸都憋得要冒血了,还是不行。他就把左手收回来,两手扶在树干上,拿肩膀静静地推。是静静地推,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的身子都绷直了,两只脚在地上蹬出了两条小沟。树开始慢慢地移动起来。
  陶陶走过去站到金贵的身边,把肩膀顶住树干,也推了起来。然后是阿利,几个男生。包京生看着我,我说,还看什么呢,你不是大老爷们儿吗?
  包京生说,我凭什么?
  我说,你不是还欠着我吗,就算我帮朱朱。
  包京生说,你也欠我。
  我说,就是欠,也分先后顺序是不是?
  我们都没再说话,两个人走到树的那边,一齐伸出四只手来拖。包京生大概是好久不洗澡了,他站在我身边,汗味刺鼻,很熏人,也很暖人。他真跟一头河马似的,喉咙里头轰轰作响,就像在喊着号子,打着节拍,那树一小会就被我们搬到墙根去了。
  朱朱怀里的鸟巢、鸟蛋后来都被任主任取走了。她把鸟巢扔进纸篓,把七个鸟蛋整整齐齐码了一盘子。盘子是细瓷的,跟婴儿皮肤一样白,鸟蛋放在上边透亮,还微微泛红,就跟朱朱一样,招人怜呢。放学的时候,朱朱厥着嘴巴告诉我,任主任又在盘子里添了一个小鸡蛋,凑成一个“八”,亲自送进了蒋校长的办公室。蒋校长就是从前的蒋副校长,他现在是蒋校长了。蒋校长还住在从前的办公室,四周植物茂密,那屋子还像农庄一样古老、时尚。
  朱朱从牙齿里小声切出几个字,她说,他-鸟-卵-的-!

  第十五章 交换

  蒋副校长之所以成为蒋校长,里边还有两个段子,虽然比不上赵本山和潘长江的精彩,可也让我们快活得半死了。蒋副校长不是演职业小品的演员,他不过是友情串演,四两拨千斤,就把校长的交椅搞定了。
  当然,所谓四两拨千斤,也是他煞费苦心多少年,才一拍脑门子,顿开了茅塞。不过,据伊娃告诉我和朱朱说,其实凭蒋副校长那油光光的脑门子,他到死也不会有长进,还不是
  有高人当头敲了他一棒,才把他敲醒了。
  朱朱就问,那个高人是谁呢?
  伊娃嘴里叽叽咕咕了一阵,说,还不是那个会说他妈鸟语的女人!
  我们再傻,那人是谁,也自然是清楚了,可我有点吃惊,伊娃的声音里,咋个就夹了那么多的恨意呢?
  更早的时候,伊娃在《大印象》中这样说过,男人和男人可以成为好兄弟,男人和女人可以成为好朋友,但是女人和女人只能成为生死冤家。为什么会这样呢,伊娃说,世界上属于女人的东西太少,到手的怕被别的女人抢走,而要到手的,也只能从别的女人手中去抢。所以女人和女人的关系,就是防范和抢夺的关系,警察和小偷的关系,猫和耗子的关系,冤家和冤家的关系。朱朱听了,笑吟吟地问过她,我和风子也是冤家吗?
  伊娃也是吟吟一笑,说,不是,你们俩不是冤家。在你眼里,风子还是个女人吗?
  朱朱当做笑话转告给我,我倒也不在意,只说了一句,妈的,我不是女人?!
  已经想不起我和伊娃是怎么摒弃前嫌的。“摒弃前嫌”这四个字是她告诉朱朱的,你现在晓得,这么文绉绉的话我哪说得出来呢。她对朱朱说,被同一个男孩甩了的女孩应该“摒弃前嫌”,而且惺惺相惜,(或者,是心心相印?)。我确实不记得,这话她是在我们摒弃前嫌之前或者之后说的,反正,我们开始说话了,还交流着对那些鸡零狗碎事情的看法。伊娃的《小女子大印象》还在秘密地写着,而她说名称已经改为了《地下室手记》。我很吃惊,朱朱也说,你不是在课堂上写吗,咋个就成了地下室呢?伊娃把她的鹰钩鼻子歪了歪,很
  宽容地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
  是啊,我想,我们都懂了,伊娃如何还是伊娃呢?
  关于蒋副校长当上校长的事情,伊娃是这样说的,他和任主任水火不容已经多年,上边放出话来,如果他们两人不能改善关系,就要一锅端了,再派人来做掌门。他们自然是怕两败俱伤的,就达成妥协,任主任支持蒋副校长扶正,而蒋副校长承诺,让任主任接他的班。但是,教育局长,就是从前泡中的老校长,他对蒋副校长有看法,一次来泡中视察,在饭桌上借着酒劲说蒋“水深。”蒋副校长涨红了脸,还只得傻乎乎地问,怎么叫水深啊?局长就说,深不可测。蒋副校长再要装憨,又害怕局长疑心自己是做秀。
  那个会说鸟语的女人就冷笑,做秀有什么,×××还做秀呢。不怕你做秀,就怕你秀得还不够。她献了一计,蒋副校长听了还不敢相信,他说,仙人指路,也不过如此啊。他就买了很多礼物,自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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