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爱的罗曼史- 第3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南面就像晚清或民国年代遗留的一长条黑古隆冬的胡同。狭窄的小巷和五六十年代的街路,东西两条老街之间是黑沉沉一条护城河,河岸陡峭,用整块方石垒砌,长满了藤蔓荒草,夜里关门的店铺大多是旧中国时代临街的房屋宅邸改建的。一个个石库门门洞和墙贴墙的胡同紧挨着,落雨天绝无行人,夜里八点只有三两盏老式路灯,我像个幽灵似的穿行过去。那一带是英子小学时上学的街区,城南小区,就在护城河由东向南的矩形拐弯处。香樟和泡桐树,是沿街常见的树木。那里还有一座江阴城里最好的天主教堂,座落在城郊间的分界地带,教室再往外就全是菜地。农田,外地人暂住的棚户区了。英子上小学,每天必要走那么远的路到学堂,从板桥再向南一直跑到教堂往北,倨计有三四公里路,所以她小时候总是鸡快叫了就要起床,背一只书包往县城赶,无论寒暑,风雨无阻。那时公路还没现在这样平整,天一下雨,一路全是浑泥浆,所以她很习惯穿套鞋,也就是雨胶鞋,可能是中国近现代最后一批习惯穿雨胶鞋的乡下小毛丫头。我每次闻见老街的味道就会激动,就会感觉其中有一部分像是恋人身体的味道。她在这一带城乡间出没长大。我看沿路的风景会格外新鲜,因为全是她的眼睛所熟悉的,比看别的陌生地方的农田厂房起劲多了。    
    我记得我在田野里,已经过了板桥。雨不仅大了起来,而且吹的全是西北风,七横八斜的雨,不要说没带雨披和伞,就算带了浑身上下也早已透湿。那是寒风如刀割一样的春雨。田里的麦苗刚刚长出一点头,还没完全绿起来变粗直,油菜的茎杆还是弱弱矮矮的样子。那风有时在我耳边呼吼,仿佛一排排天边袭来的海浪。我的脚踏车早已陷在泥泞地里,没法骑了。轮胎挡泥板之间塞满烂泥,塞得实沉沉,像是被一块橡胶煞车皮牢牢咬死了一般。我满脸满身也全是雨。这雨下得我整个人透明,仿佛全身的骨头神经和肌肉灌满了冷雨一样。我晃晃悠悠在田间小道上像个运水的贮水罐子,不知为什么,我为自己感到几丝残忍的快感,连我的绝望也渴慕着这一场春雨似的。这不是走路,而像是一场赤裸裸的人和大地,和雨中的农田的拥抱,双方全猝不及防,如此忘情,投入和相袒露,却也如此狼狈。我挣扎着把车子扛到公路上,把它从一条歪斜的泥路上及时抢救出去。而我竟还有几份快活。因为那一条田野之间向西的小路是每次英子回家都要经过的路,只有一小块木板那样宽的路,我每次看见它。就会看见春天的某个晴朗天气,一名农家少女骑着车歪歪斜斜从长满小花的田埂上骑行回家。空气里飘满被晒热的干土,马兰花和不远处村庄河滨的香气,这香气就像那名农家少女微微干裂的嘴唇,像一个无遐的吻,在悠悠白云的蓝天底下。这是世间最美的一幅图景。它长久地停驻在我心里,在我的脑海,也不知道是认识英子之前就形成的,还是她的爱带给我的。村庄河滨的香气里还有一条腐烂的船、木头、水泥船。还有一条窜跑过菜地的小黑狗,还有陈年稻柴、稻草叶。甚至午后河面上飘来的运河船舱里的一点点氨水味。    
    现在,所有这一切全被清新寻常的雨味道替代了,雨把一切天地间的事物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包括小路上我所爱的恋人寻常日子走路的足迹。包括田野深处的坟穴棺椁。雨水气里只剩下直茁茁挺长起来的青草,一棵棵田野上的青草和泥土气,仿佛洗涮之后清新的脸,或者说,新妆后的脸。一夜春雨后淡淡的妆,化在儿童和乡下小孩子脸上。    
    我跌跌撞撞朝前走,像是一个人努力偏着身子,穿过一滴雨水的缝隙似的。那一滴滴不可见的春雨都有透明的孔眼。柔软而灵活。在我身体的前后左右密密地跳腾雀跃,密匝匝绕着我说话,要哄着到更黑更野地方,更深的远方。我想起了英子柔美的肌肤,想起了她那令人陶醉的腰,我也朦朦胧胧回味起来俩人接吻时的嘴唇,并且一半清醒一半疯了似的笑起来。在那片圹野上独自笑起来。    
    我记得,那一年香港有个歌手刚刚红火起来,因为一首哀伤的情歌而走进了千家万户,那就是郭富城。那首歌的名称忘记了,歌词正好和我那一晚的情景相吻合,说“站在雨里,泪水在眼底,不知该往哪里去……”我以前不爱听也根本不唱一般港台的流行歌曲,但是郭富城的那一首歌却使我对他们稍稍有了点敬意。因为开头的几句歌词简直像诗,是最好的诗歌。我记得我一边顶风冒雨,一边在那条田野小径上走着,久久不愿离去,心里还很兴奋,又快活,又凄凉,嘴里不停地反反复复哼唱这首歌。我还记得一个附近村子里的农户,一个中年男人浑身被雨衣雨披包裹着,裹得严严实实,从我身边推了脚踏车走过,窥了我一眼,在冷冷的旷野雨幕里,我侧身让他连人带车过去。我侧着身子时一只脚只能冒险踏到底下的农田里。他看了我一眼,仿佛在打量一个古怪的幽灵似的,他走以后很久我还站在雨地里,我看着他直到他完全消失在雨幕深处,这期间足足有十几分钟。他回家后一定还在想着路上那名可怜的疯子。我看着一个活人走过,像是亲眼看见了下班回家的英子,这使我对这片偏僻的农田更有信心和亲切感的。我仿佛通过那一夜田埂上偶遇的村民而又回到了人间,是的,我已重返人间。


第五部分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2)

    我后来就往回走了。声音更高亢唱那首歌。同时不知不觉泪水淌下来,满脸满手都是泪水,分辨不清是雨还是泪,我无声,有时大声地哭嚎着,踉踉跄跄从公路旁扶起摔在雨地里那辆脚踏车。我把车子提起来使劲往下掉打,让挡泥板里的泥块震落下来。我这件事从未和英子讲过。我已经没有机会讲了,讲也没有意义了。我一晚上全充满莫名其妙想忽然在路上碰着她的幻觉,下这么大的雨她怎么可能回家呢?我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可是我就是爱这个不可能,甚至不可能性也舍不得丢弃。所有的雨和夜晚,所有的旷野,都让我想起她,在里面看见一个她,青春而水灵,微微羞赧,矜持着……    
    我一次又一次地从岁月和时光里回去和她分手,我的身体本身就像是一截倒流的时光,我倒着做人,见人、说话、微笑。我是我自己莫名的暗影。一个倒影,只是在倒影的意义上,我还活着,别人似乎也只能爱我一个影子,我的身体和心灵没有了,只有最坚强的女人才能帮助我把它们找回来,我后来又遇见了这样坚强的女人,但倒流的时光和影像有时仍凝聚在我大脑深处。在那中间,在那不为人知的小小角落,我保存着早年这一段爱情。它的芬芳雅致,它全部的幸福哭泣,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火柴一根一根掉落在地,能点燃的,有磷火的火柴头越来越少了,与此同时,旷野上的严寒和风却越来越大,白雪茫茫。我一定要把这一份小小的温暖坚持到我生命的尽头,到……对于世间的爱恋来说是如此惨绝人寰的……第二天早晨。我不停地感受到新的爱抚,过去式的、惟有英子才给予我的那份稚气女孩式的爱。我任凭时光倒流,进入一个个往昔的场景,时而黑暗贫困,时而金壁辉煌,有时下雨,有时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与此同时,阳光普照之际却会有雨雪扑面。我已生活在一个倒流的,错开的时空里。我空缺,落寞。我孤单难熬。我无端地一个人独自落泪,又亢奋着,满怀小孩子般的憧憬。有时在梦里,哭着央求她不要和我分手,就像古时候的祈雨者,哭着请求老天赶快下雨,而他眼前却是一块块赤日炎炎之下龟裂了的土地。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她干枯的嘴唇,看见她幽幽地朝人张望的眼神……我的一生在这样的眼神深处被定格了。就像毁坏了的时钟,静静地,不走了,但却那么安静,那么不知不觉地消失、呈现、静止。回首往事——有时候是那样一种一下子就被吞噬的感觉,你在倒流的时光中走着走着,一下子突然没了。一个人活下去的惟一好处,是这种突然感会被另一种相对应的迟钝感所替代,也就是说,人活下去,会连这份突然消失的感觉本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时我会觉得,我的生命正因为有十来年前那座三层楼的港务区房子,才得以留在这个世上。我会有这层真切而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我仍活在那个再简陋不过,灰色水泥墙的房间,主要在它的卧室、过道、阳台上。我活在里面,怀抱对一个女人的爱。这爱显得模糊莫名,我自己的眼睛已经看不大清。四季在我的爱里面轮回,循环往复,但灵魂在这世上的位置方向不变。我大致就活在这样一幅尘世的画面深处,包括身体离地面的高度。我活着,而活着像是一种等待,一份剔除了各种世俗之人的感官的等待。我不知道我自己在那房子里等待什么,我感觉有些灰溜溜的,也忘了耐心或是焦虑。那里面有我对人世的一口深深的呼吸。我一定把自己的什么东西留在那里面了。不!不是青春,也不是理想和梦。恐怕类似于自爱、大胆,类似于童年的某种东西。我一直长不大,在女人面前更是长不大,但冯建英的出现使我徒然递增了不少身高。她让我长成男人,尽管有各方面不尽如人意,有这样那样的缺憾和弱点,但我毕竟已经通过她的手被捏出了个勉强的人形,在她,那是一双喜忧参半的少女之手;在我,却是一双爱之手,充满了女性的温柔关切和一种年轻的母爱。我开始半吐半呛地呼吸了。对了,是童年的幻想吧。一个人在小时候,可以为了这类不着边际的幻想而静静地独自坐上半天,或呆立在夜晚深处,在黑暗中的街头,竭力想弄明白、弄清楚身边的飞蛾、电线、星空、变压器和一到夏天就发热的那条缓流的河水究竟是怎么回事。童年的性爱也许就是人不明事理的静默,是那些涌到嘴边,涌到喉咙口又咽下去的话语,是在万物面前,对着大千世界而一时沉默不语的孩童般的噤若寒蝉。那些莫名的恐惧颤栗以及同样莫名的欢喜,其实是成年之后爱情最初的蛹。我们都在那些黑暗的蛹壳里呆过,满怀欣喜,未曾命名,无法获得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双翅和四肢。同样,更多的人也曾死于世界的蛹壳,死于那些晦暗不明的光源、影像、声音、呼吸。我们总是从生命之途上跌跌撞撞走过来,没有人认得出我们的五官,没有人喊得出我们的姓名。命运永远是层层相缠绕的毁灭、再生,再毁灭。周而复始,但惟一超越于这一切循环运行的生命本体的,在我,是那个普普通通的三楼房间,朝向县城西北面的长江,有一扇破碎的玻璃窗,窗子破的地方用纸屑板挡着,风一吹,咔咔作响。就我个人,甚至,它比人世间的永恒更高,要更高一点,还要略高一点。我斗胆这么说:那正是我在尘世上的,尘世之爱的第一居点。它的存在,也就是说那不复存在的房间和楼层,反过来也对我的生命起到一种爱惜作用,它在某种无法理解,语言也无法表达的神秘情形之下,对我的生活产生持久的影响,简单而言:它是我对自己朝向深处的一种凝视——凝视和凝望。那房子,它有一双不变的眼瞳。它于1998年被从城区规划和开发上事实上地被拆除,连一堆废墟,一团尘土也未能剩留下,但那凝望却更加深邃明亮,更显著了。它一直在跟踪关注我的所作所为。我的内心,它不发一言,一口命运的清新呼吸,深深地,带给我轻柔的力量、梦想;带给我在人世上好好休憩的愿望。一种类似于和亲人相处、信赖的感觉。


第五部分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3)

    是的,我在那里面深吸了一口气,我似乎不再害怕,没有人打扰我。我的头在黑暗窗台上碰了一下。时至今日,我仍能在那团黑暗中呼吸,仍时不时地在那里面休息,灵魂躲避着人类社会上的困厄,窗外满天的星斗,夜色正凉。我甚至没来得及对这一切说一声哎哟,你真美!    
    我梦见我在那房子里跑动。我在梦里又回到那幢楼房四周四野里的动静。深夜咣当作响的路灯盏。大风天气,我的听觉外面有另一层不一样的响声。茶杯和茶几,那把旧吉他,蚊帐的帐钩落下来轻微的啪哒声……我梦见她有时上楼梯的脚步声,在门口放一把雨伞。一切都奇怪地少有活人,看不见人出现,只听见声音,大风之夜黑黝黝清冷的马路。山坡上树木摇晃。庙宇檐下的风铃声。我可以翻开一页页声音的纸张,那里面似乎记载得更多点。我梦见下雨天,湿漉漉卡车轮胎的声音,卡车在缓慢地上坡。迎面朝向一场雨,瓢泼大雨,卡车上的雨蓬声音……那条路上有很多装煤装黄沙的超重卡车。我梦见声音的庞然大物中的她的秀气、笑靥。我的心停驻在那里面,那些梦时隔多年,像是我个人的一场音乐会。整个世界,只是一座荒凉的剧场,我还梦见她的心跳动、跳动。    
    她衣袖的声音,吸气和呵气声,她小姑娘时候的一切动与静。    
    唉,路灯的罩壳。    
    ……十二三年过去了,我实际上已经进入这段恋爱生活的遗忘期,这座城市的变迁也在加深这种遗忘。无论在内在外,我都已经看不见熟悉的景物。我后来又在别的女人身上找到了新的景物,恐怕是这样,那些我们可以容许自己进出的房间、街道、超市、娱乐场所,几处朋友家的秘密地点,野外的风景,新的天气里的光与影,日月星辰,每一次爱情都改变一次我们对于环境空间的新体验。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却是通过爱的人,我们熟悉的亲人活着。我们沿着爱的足迹走近生活这片旷野,这个野蛮斗兽场,这个仿佛来自异国他乡斑斓迷离的狂欢节广场。我们进入大街上的游行队列,为的是私下里和自己亲爱的人可以更秘密的相厮守,在四周一片口号喧闹声中讲几句言辞不清的悄悄话,重要的不是话语本身,而是声音以及通过声音来达成的身体接触,那些无言的亲昵拥抱,那些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