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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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罗曼史-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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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馆、王兴记馄饨店……。那家中药房,当时已改为一家县里最早注册的广告公司,后者一定是看中了它颇为气派的老式西欧风格的房子,上面的楼层全是陈年的地板房,人跑上去非常舒服。照相馆呢?已另迁新址,这成了可安置县城历史上最早几台四通打字机和复印机的一家街办印刷厂。那些年里,我常带着文稿到那旧相馆房子里去打印东西,我认识那里面几乎所有的打字小姐,印刷工人。街的背面是一家城里最大的露天菜市场,或者说,露天集贸市场,因为它不光供应肉类蔬菜。因而,医院的味道和菜市场,印刷用的油墨味搅和在一起,又去空中招扌来了别的行业声光色味上的伙伴,组成了一道古旧县城十分地道的风景线。夜校的楼房离这个场地几乎只有100米距离。从教室的四楼可以俯瞰到那家医院在冬天里的开水房,以及馄饨店门口川流不息的顾客。而从馄饨店内走出来的人很容易就会被隔壁那座老虎灶烫着了脚,反正医院就在街的对面。夜晚的寒流不时地搀杂有医院走廊上没洗净的白大褂有点叫人恐怖的气息,以及开水房里冷却下来的煤渣,木花。


第四部分前奏曲(1)

    在经过这么多的变故之后,    
    没有什么不是我的乳汁。    
    ——杨键    
    我的备课笔记和当年的学生名单,都已经不在了。我能够记起来的只是当时的课堂,四楼窗口嘁嘁喳喳的声音。暮晚降临时,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突然被人摁亮时电流的“滋滋”声。我带来的辅助教材摊在桌面上。我的手在靠近黑板的粉笔盒里下意识地摸索。当我第一次做教师,走进属于我班级的那个课堂时,我清楚地回忆得起来自己当时满脑子的惶惑惊恐。四周没有一样东西能够安抚或镇定我的情绪。我的手指在过份畅亮的教室灯光和书桌讲台之间哆嗦,那夜色笼罩的空地上森严的教学大楼,陡直的水泥楼梯,和楼梯拐角处每一幅有关教学的海报和宣传画,都在我的内心里勾起我少年辍学的往事,似乎,跟学校相关的每一样东西都使我自愧不如,并在静悄悄的教室走廊上暗示出我的学历,以及自始自终的自我求学的艰辛历程。我能够让哪一名学生信赖我头脑中的东西?既无经验,又无名声——有的只是满脑子的狂想,迷乱的诗歌节奏、声音,对成功的渴慕,对世上一切陌生、遥远的、异性的,如梦如幻事物的忽发奇想,以及同样全无由来的孤独、受挫、热爱和希冀。迷迷登登遗世独立的感觉,怀才不遇的心境,社会闲杂的身份,忧郁明亮的眼神……。当我初次走进县城夜校那幢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时,我身上惟一的资本是年轻,我像一名预备从商场侧门的出口处悄悄溜走的小偷。我腋下夹着上课用的书本,走路时连脚上的每一个脚趾都在暗自庆幸,幸亏四下里没人,而我所授的课程在这座南方小县城的夜晚是无人关注的。迎面吹拂的夜风在替我鼓气。我紧张得一定脸色发白了,以至于经过门房时那里面值班的老头朝我诧异地瞪了瞪眼睛。他正在一只冬夜的煤炉上预备炖他的宵夜,他不明白他放任其进来的是什么样一个痛苦畸型,对自己动荡不宁的命运那么深地沉溺其中而心弛神荡的灵魂。那灵魂在我的后脑勺上,像一缕肉眼看不见的冷冷的青烟,尾随我一直走进那幢高楼的门洞。我差点想不起来,指定给我的教室在几楼?我的对面是美术班。我自己的那个班是诗歌班,402室,门上贴着课程的日期和内容。我走上楼梯很久之后,仍旧听得见自己脚步声在夜晚空荡荡的大楼各处回响,仿佛我脚底下驻足的地方是一个巨大无底的深渊。我要把我的学生们,把我自己引向何方?我在静寂中推开教室那扇虚掩的房门。灯亮着!不错,28张台位空荡荡地排列在面前,仿佛大瞪着的28双眼睛。而那木头台位的台肚底下有着令人恐怖的饥渴的眼神,足以将我吞噬,连骨头带肉一口咽下肚去。我赶紧把脸转向黑板。不敢对底下的教室多看一眼。我准备先把第一课的文字内容抄写在黑板上。我一眼就看到了散落在黑板底端边框上那些长短不一、作零散状的粉笔——那是那天晚上我惟一的慰藉。我在那些颜色不一的旧粉笔上看到了来自外界——外面世界的信赖之光。那一定是白天其它班上的老师遗留下的,此刻,唯独我有权使用它们!不,那些不单单是粉笔,简直就是我能够用手触摸到的秩序,是我从此往后一踏进这个地方就要赖以栖身的秩序!当我用手取到其中的一支时我的心一阵狂喜,在黑板上洒落的粉笔灰里我的心竟像初恋的少年那般“突突”地跳起来,我当时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傻——不至于说骨头一阵阵的发轻,至少也已经喜形于色!而我有足够的时间享用剩下来的时间里那个夜晚的崭新的静谧,因为我比正常预定的上课时间提早去了一个小时——这就是我在多年前的那天晚上的情形。    
    对于我来说,说到“爱”这个词就使我想起那样一个年份,那样的一个冬夜,一种天气、一条街道和它小巷深深的宅邸。就意味着无边无际宛如星空般浩瀚的亲吻、拥抱、裸露、寒冷、雪。夜半街头凄清的路灯,看不清其确切模样的温情的笑容。她那少女情窦初开的手臂在十一月的公园空地上枕着我的头和脸,我们在一片霜雪相加的僵冻草坪上相拥而眠。甚至在我真的如饥似渴进入睡梦之后她的黑眼睛仍久久凝视我。醒来后,她的臂弯已经僵冷,她有点神情木然地看着我。我能够从自己身上感受到她的目光夜里在我身上逗留过的痕迹,那上面顽皮地呵过气般的柔情蜜意。天亮了,在我们栖身其间的公园上方,曙色刚刚破晓。她可以一天不说话,不吃、不睡,只要我在她身边。而如果我在这个寒冷月份的城区某处为我们俩找到一个足以数周闭户不出的小房间,温暖的爱欲就会顷刻间袭上我俩的身躯。我想,在那时候,她会一言不发,倒头就睡,甚至身上的衣裳,滑雪衫,牛仔裤也懒得脱。她在梦里嘟咕着孩子般的话语……。    
    她那双清纯、澄澈的眼睛,宛如刚刚呵过一口气的窗畔玻璃。宛如暮晚降临,昼夜交替时分晴朗的天色,洁净、幽深,浑圆——那种仍旧是属于少女的骄傲年龄的倨傲眼白、在凝神看人时微微地发蓝,仿佛在用其深处的幽蓝无意识地向人歌唱。    
    那种静谧的歌声——后来被我听见了……被我一遍遍地吻过、体贴过、热恋过、珍藏过——宛如肉眼难以察觉,一道细细温暖的血液。一根连接在身体上,心脏部份的异性的细血管。    
    源源不断,静谧的温血。热的血。    
    如果我一直爱她,她的血一定会流尽……。这样不行,显然不可以。除非倒过来,把我身上一根爱的血管,连接到她身上去,她那颗可爱的心的一头,让我的血流过去,循环回溯……。在多少年苦苦分离之后,我大概是这样做了。我一直在心灵深处寻觅她,寻觅对方。我身上的血也一直在流。我怎么能够不动,不思想,不流呢?离别了她,我怎么能够做人呢?我一定是世界上最空虚的人。因而事实上,她从未走开,从末离开过我——我们俩从未相分离……一直是在相互呵护,相互爱恋的同一个人。宛如同一位爱的母亲那儿诞生出的连体婴儿。她身上的热,在我这儿是非尘世的火焰。    
    在我当时的耳边,她的话语如同吹拂一堆烈火的旷野的大风。即使她不开口,而用手,用眼神,用发丝,用柔蜜无比的身体……也让我听到了一场青春的甘洌酣畅的音乐会。她的身体里有一整座阵容庞大的乐队,宛如天籁的管乐奏出的歌声,数不清的弦乐器。无边的夜空般的寂静,银河的舞蹈,大自然中优美自由的生灵……


第四部分前奏曲(2)

    时常地,我又回到与她初次相见,初次碰面的那些场景里。我一次次地从夜校高耸的教学楼的底楼走到四楼的教室,又从那里下楼梯孤单一人地返回。我对一切有关她经历,走过的地方保持着灵敏的嗅觉,包括我们后来一起居住过的三个地方。青果路、港务区、村上……。我的头脑中仿佛有一个平日隐身不见的幽灵,在所有这些过去熟悉的地方游逛,来回游逛。它的神情一定像个失意的男人,像别人眼中的我,坐在房子里一动不动的我。甚至,若干年之后,我可以为这样的回忆中对往昔的寻觅画出一张不同于现有城区和我目前居住地点的街巷地图。在那儿,地理上的空间比例被人为缩小了数倍。一个又一个搬迁途中新家的地点彼此之间挨得相对很近。我似乎能从一个住处的厨房窗台上轻易地跳至另一住处朝南的卧室。我一次又一次做着这种沉溺于往昔中的游戏。与此同时街道各处的景物并没有因为城市规划中数十年来的扩张搬迁而改变。似乎,市政工程中的推土机从未停留在风景如画的北门一带,在它靠近君山的一段斜坡上,在陶瓷厂门口,山南小学的操场上。那里被连根铲除的长势茂密的山林里夏天浓阴深处的知了依然在那儿啼鸣。知更鸟、布谷、燕子依然在郊外的农田上空啁啾(而并非改建成了一幢幢新村的楼房)。记忆的兀自游逛脱离了我的身躯,脱离了我平时的日常生活的行踪。即使我后来外出打工,远至广东、新疆,我的眼睛的一部分依然看得见我们在三楼住过那幢旧楼房的阳台窗户——阳台上晾晒的被褥、棉布床单、枕巾、枕头(那上面绣花的图案)——她的连衣裙、冬天的羊毛衫,吊袜和背带裤。我自己27岁那年穿的T恤。我的眼球上似乎残留着往昔生活中的阳光的光斑。透过它们,我可以看见一切,看见坐在课堂第二排座椅上的她。内心忐忑不安的她。在人群中郁郁寡欢的她。下班回家时疲惫不堪,却又勉强挣出一丝笑容。在流逝的光阴后面在镜中忽然发现眼角一丝皱纹的她。穿着过年的新衣裳。在秋风中默默地推脚踏车,散步途中山林的“飒飒”风声。同学们大声朗诵课文。那四楼窗户夜晚的灯光。课堂里镇流器的声音。    
    我用的是自己设计打印的辅导教材。我每晚提早一小时到达教室,在黑板上抄写课文示范,做准备工作。我请一名当地的画家朋友设计制作了二十张课桌大小的海报,上书“理解诗歌——现代诗歌的欣赏与写作”几个大字,贴到县城各处的公共宣传栏。广告用的海报收到了很大的成效。报名人数多达五十多人,满满一教室都坐不下。我却担心害怕得要死。因为我从未有过任何那怕一种以上的授课、讲学经历。随着开课日子的渐渐来临,我几乎要放弃,打消掉这一开班讲课的念头。我只是硬着头皮,在上课铃响的最后一秒钟前鼓足了勇气。我周围跟我一起走上楼梯的有很多我在那些年里地方上的朋友,我不能够使他们失望。然而我一边悄悄地硬起头皮,一边却像往里面充了太多气的气球一样快要爆炸了。有那么一刻,我紧张得一言不发,只要有人跟我说一句话,我就会情绪失控。幸亏身边没有人问我话,跟我交谈,而象征着权威和空间的讲台大黑板,已经在眼前了。虽然这样,在开始讲学的前一秒钟我仍然觉得一阵晕眩、仿佛,在我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的奇迹——我听到了自己说话的音调、口吻,有生以来,第一次从我自己身体里跑出来,陌生面孔的听讲者,我能正常说话了——我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喜。按照我以往的性情,我会当场做一脸的傻笑。但这是在一般市民以为壮严的夜校课堂,我最好是收敛一点平日言行中的恶习。于是我一边宣读备课笔记,一边依依不舍把一口暗自窃喜的唾沫咽下肚去。    
    我后来才知道,上第一堂课时,我的小英子并没有到场。她那天医院里临时加班,白天加晚上的一个班连着上。她苦于找不到可以替她班的别人。就像早  年上初中,高中一样,她独自一人跑到城里来,白天黑夜寄宿在上班的医院。她在医院里有间临时宿舍的床位。房子紧邻着医院的太平间和大片很少有人经过的林荫道。那排红砖头房子起码有四五十年了。水池边上所有的自来水管,都生了锈,认识我之前,她就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从小到大,除了外婆,自己村子里的房子和童年,她生活的环境一直比较恶劣,阴郁。通过她不同于常人、格外敏感的心灵,又在她苦着脸的羞涩,清秀的外表上反映出来。我初次用心注意她时总感到她身上那么一种宛如偏僻旷野上的清溪般与众不同的气质。她有点像是长在一大片罕有人迹的野树林边上的幼树林。从她的身上,一种透明澄澈、孤零零的美被从背后的黑夜中衬托出来。人们有时看不到这一簇洁白的花瓣,只看到了聚拢在花瓣周围的夜色。她受她外婆影响很深。一种旧式深闺女子的含蓄、拘禁,深藏不露。她具有一种跟社会上别的女孩子不同,超乎常人的意志力。她的意志力成份明明白白被写在她在人面前时常严厉的眼神中。她吃东西时勾着头,不愿被人看见。她身上有一种女性的隐忍之美,仿佛幼年时代受过严格的家教和训练(其实没有,只是外婆潜移默化的影响)。她有一种认真的,对生活细加咀嚼的风度,并且介于随时朝后躲起来和随时献身之间,或两者皆而有之。她骑的那辆枣红色,夏天新买的女式脚踏车。爸爸知道她要外出挣钱了,就给她买了这辆车。她往类似小书包一样的背袋里塞了几样欢喜吃的零食,一小册英语课本(她仍在自学),一条小围巾,一本诗集,几件旧的替换衣裳,就骑上车头也不回地出门上班了。她的家在距离市区只有五公里路的郊区乡下。她那时正在读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一本诗集是顾城的《黑眼睛》,或是《古诗一百首》(我记不大确切了)。她对诗歌的爱好由来已久,仿佛生下来就会读诗。诗歌进入她的眼神、举止、声音,就像她乡下家门口那片四季喧腾、而万籁俱寂的田野。就像大自然中的风、太阳、月亮、晨露,草地的芬芳,河流的迂阔起伏。就像一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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