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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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罗曼史-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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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用一个都不少的口气,在喊到她的名字时我发觉她不见了。    
    “许老师,冯建英在车棚拿车子”有人喊。    
    “我去。”我说。    
    那边黑森森的楼下有一排玻璃钢瓦的脚踏车棚。她的钥匙被卡在锁孔里,开不出。那是一辆紫褐色的女用脚踏车,八成新。    
    她那头黑色的发丝委屈地晃动着,弯着腰。    
    “我来开。”    
    “钥匙不行。经常这样的……”    
    我试了一下,不动。拨出来看看。她站在我身后,热热的呼吸,我能听到她紧张和委屈的声音。“我不去了。”她忽然幽幽地说,仿佛生了气。    
    “怎么啦?”我真想亲她一下,抱她。    
    “要回家去。”她用了一双格外黑亮幽深的眼睛说这句话,声音平淡。“家还在乡下——”    
    “在乡下?那里?”我问,同时感到自己的心被她细声说话的声音融化……    
    “板桥下去呢……”    
    “这么晚!你到家不要一个多小时?”    
    “要。”    
    车锁“啪”一声开启,我不由得暗自庆幸。俩人站在黑暗中,胸靠着胸。半分钟,仿佛停止了呼吸。而后我说:“我送你”。    
    她把叠抱在胸前的书本拿下来,夹到脚踏车后座。“不要,外面都在等你,快去——”    
    “那我帮你车子推出去。”    
    俩人走到外面,大家看着我和她,嘻皮笑脸。“英子要先回家了”我说。    
    “那——不许不许,说好了一起喝点。”    
    她在那边推让着。然后接过我推来的脚踏车,看了我一眼,仍旧是大男孩般沙哑羞涩的嗓音道别,跨上车走了。    
    对面美术课堂的气味怪异。学生喜留标新立异的长发,披沾上了各种颜料的长外套。再加上做画架用长长的木架子,感觉很牛。空间里套空间,我总是联想乡下人的砌房造屋,房子刚结顶要上梁那段时间的影像,房顶上搭砌了一根又一根白生生的檐柱,表层被刨削一新、太阳下光溜溜地很逗眼,让人几乎觉得那房子都不是真的。学生们走后教室里黑古隆冬,空地上,讲台上摆放着那些先前临摹用的石膏头像,和一堆静物——我难以理解,从那样一堆难看而了无生气的静物模型里竟诞生出了那么多辉煌夺目的绘画作品。在我的课堂上,日常所涉及的语言训练和作品读解,也不比这些难看的静物好到那里。我们津津乐道于被遗忘了的世界的黑暗角落,习惯了在强大的现实面前佝偻下身子。参观夜校的美术班,你会知道绘画艺术的背后有多么大,多么繁杂的空洞和空虚。    
    我记得白酒味,她在我手上(气息、声音、影子)。俩人到目前为止,甚至连手也没碰一碰。我记得黑古隆冬的司马街。那里原先有一个旧县城的衙门遗址。那天夜里的冷风。我不想回家,也无处可去。上课用的讲义被风吹得“忽喇喇”响。夜间巷子背风的地方有几个炒面摊,要喝酒,亦可让摊主炒几个菜。在那样天寒地冻的季节他们端出来的炒菜竟然是热腾腾的炒螺蛳!韭黄鸡蛋、花生……。风吹得临时搭起的塑料棚布随时要飞上天去。我们在黑暗中走着,我和她。只有短短的一分钟,没有言语——我在其他朋友讲话的吵嚷声中,闭上眼睛。


第三部分摇篮曲(2)

    我们在黑夜里走着……从那以后,我就把自己给了她。她身上的一部分也从此融合进我的生活,无论我走到哪里,我仿佛总像是两个人。她在我向前走着的膝盖大腿上,在胸前,在心口。这秘密的融合多年以后仍是那么温柔稚气,栩栩如生。我无端地骄傲着,手上推着她那辆小巧的女式脚踏车。我有一种快乐搂抱着她的感觉,一种类似身体接触、肌肤相亲的快感 ,从凉凉的脚踏车扶手,从车轮链条“轧轧”作响的声音里传递到我心里,一切大路上的寒洌夜色都成了甜蜜。那辆脚踏车是她初次允诺给我的爱的表白。脚踏车在我手上喘息着,微微羞涩地带着笑,颤抖。我拼命想平息她的颤抖,可是不能,脚踏车在对我默默表白。在对我说——“她是爱我的,她是爱我的”……我们并肩走着的那一刻,她的身子时而轻盈,时而沉重。我能清晰地意识到她全身上下的绚烂清纯。她的嘴唇几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的脸红着,走到同学多的地方,她赶忙把车子龙头抢过去,“快点快点……”既像是对我耳语,又像是在跟看见这一幕的其他人的眼睛辩解。声音里有一种极度欣喜之后的晕眩,又有一种焦急、嗔怪。她略显矜持,低着头沙哑道别——那辆脚踏车在她手上,仿佛变成了一只获救的鸽子,那名好心的主人匆忙将其释放到自由的天空中……    
    那年秋天,九月里到十一月这段时间里,县城向西,向北的郊区农田刚刚被挖开。新城区规划中的沿江路还是一长条遍布泥泞的宽阔大公路。各种推土机,运载沙石水泥的重型卡车日夜穿梭,路两旁矗立着各种建筑工地,从老城的护城河旧城墙脚一直伸展到五公里外的江边。市政官员们还没有想到要在滚滚东流去的长江两岸,以炸毁沿江山峦的方式架设一条后来闻名于世的长江大桥。郊区虽然在搞大规模的新城扩建,但更远的沿江带乡村,尤其是那里延绵几十公里的群山环抱之中乡间的幽深僻静,尚未被打破。城的东南方向,有一幢建成于1846年的钟楼尖顶高耸入云的天主教堂。西南面,是北宋年间高度近百米的古老砖塔。城北,有著名的胥过亭、武候祠,江畔有大石湾、小石湾,简称大湾小湾布局完整的清代炮台遗址……我年轻时候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但回想起来,仍能清晰地触摸到早年县城的相貌五官,尚未被现代化扩建毁容之前这座江南小县城,它是我多少年生活在其中的家,我对它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可是,1989…1990年,应可视之为其昔日古朴守旧的清静最后被打破的年限。一条条小巷中的卵石子路,几百年来路人的脚步行走已将其抚摩得熨贴圆满,光可鉴人,以及两旁窄深的巷子围墙,院门墙檐,小巧的门楣,院内天井的井台,紫藤花架、蜜蜂、旧对联……总之,旧城的光与影,散发出近千年的幽静安逸气氛,这气氛,在那一年气候转凉的十月间,已显得格外枯索萧瑟。太阳像一个守灵人每天阴濛濛地照着它。县城东西向纵横十公里的扩建公地,每天卷起一长条尘烟,灰尘弥漫笼罩在城区上空,从那时到现在,这层灰雾再也没有真正消散过。每天都有大量的砂石灰浆散落到竹排铺设的脚手架上“哗啦啦”的声音,每户居民的房前仿佛都有一台卷扬机。负责拆房子砸屋的工人每天至少有一铁锤会砸在某个不知名的古代遗迹不知名的旧址上,例如,先人旧居,石刻的书法作品,战乱年代被遗弃在地底下的瓷器,名种坛坛罐罐浮雕瓦当……。早晨,阴暗斑驳的旧城墙上似乎有许多泪痕,许多杂草丛生间岁月的歌哭。就像干涸的护城河水一样已无人理会;黄昏,从堆满垃圾的荒河滩边的树篱上落下来,那里成了北方乡村来的流浪儿的据点,他们靠拣拾垃圾,收购旧货渡日,每天把他们语音古怪的吆喝声一点点分派到县城用两只手捂紧的听觉深处——那千古洪荒穿街走巷的吆喝声音,也始于1989年秋日的某一天。    
    我正在跟什么东西作艰难的告别,我不知道。那年秋天和早来的初冬季节,我时常失魂落魄在城里城外转悠,骑一辆26寸金狮牌的简便型脚踏车。我对那辆脚踏车的记忆犹新,它就像我随后要开始的那种新生活,骑上去懵懵懂懂,各种性能都很好,甚至过份好了,让人遗憾它在一名出入范围有限的主人手里的遭荒废程度。我只要一骑上这辆脚踏车就有一股激情,脚踏车的前后车轮子仿佛懂得我茫然四顾的心情。它带我去往城里旧俄时代的那幢建筑,带我去涨潮水汹涌的江边滩涂,去县图书馆。民国年间资本家遗留下的纱厂围墙。一棵百年银杏树和旧的货运码头。它带我去城南的天主教堂,让我知道我是名失业在家的诗人,让我知道我的一生将可能在多大程度上被荒废掉,无所事事、无声无息——就像被附近厂区污染发黑的南门护城河。河水缓缓而沉滞地流动漂走的废物垃圾——仿佛在流,又仿佛凝然不动——而纵使有一天它受到月球潮汐的新的影响,重又放浪形骇,激情奔腾,它也再不能改变它目前的水质,它那惨遭污染发黑的命运。自儿时起,我看见这些城区的河流一点点地死去,正仿佛是在目睹一代人的痛苦命运。我时常把脚踏车停靠到桥栏上,独自一人,在河岸边渡过黄昏。我是在凭吊我自己童年时代的废墟,仿佛是我自己粗卤莽撞地毁掉了这个儿时的家乡,现在它正在我眼前涂脂抹粉,一点一点变成了一个令我生疏痛苦的陌生的城镇。    
    我就是在那个废墟上碰见她的。    
    城里有一条老弄堂,叫“火车巷”。呈“丁”字型的走向,左右不过两三米的宽度,高耸的逼窄围墙仿佛一直要砌到天空深处。围墙两边有很多院落和厅堂进身的旧房子人家。每每种栽的桃树梨树把粉盈盈的花朵朵开到院墙外头,院子里的垂柳更是迷人,垂垂柳叶和枝条,像一个微风的华盖,在春天里擎一团亮晃晃的湖绿色块。在深巷里窈窕逸走。冬天,桃红柳绿都没有了,但还有高高的梧桐、冬青,有擦过砖墙的落叶阵阵。而冬天在这样的巷子里的声音仍是古老的,像一种评弹唱腔,带有清朝人的激越声音。巷子里的那一排梧桐声正好跟三弦琴声音相般匹,十分动人。那年一个灰濛濛的下午,我钻到了那里,才略略恍悟,我那辆脚踏车是载我来追寻这个声音,这个下雪天之前北方三弦的音域。不远处就是成排成排脱离了清代风格的民国初年资本意味的厂房,现为县城新华布厂,有老式的气窗,老式鼓风机声音,红砖头围墙。——这是一个民国和清朝俩相厮守且相安无事的城区角落,一般人不轻易游荡玩赏至此,有更好的路,大马路,简便流畅的街道。我像失群的雏鸟般飞到这里来,是听从内心深处本能的召唤——对鸟儿来说,是安全;对人来说,是爱……


第三部分摇篮曲(3)

    自从那个冷天的夜里和她分手,推了她的脚踏车送一送她那次以后,我们尤在课堂上见面,在同学堆里笑谈几句,打几次照面,但从未有过单独相处的机会。俩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寝食不安,相互思念得厉害的印迹,这……只有我和她双方的眼睛能够看得见。爱情有时会有仅供恋人双方辩识的征兆、象征。在别人眼里,我那一程子睡眠不好;在她眼里,则是一种已化作深情的无声的语言。相爱双方都会在最初的阶段迅速变换各自的相貌,甚至五官表情也会暗暗相催促。询问。犹豫。首肯。恋人们的心迹会表露在他们脸上。那样一种无依无靠、无边无际的思念……她晚上来上课,起先,显得怏怏不快,看见我之后,目光简直流露出了愤怒!仿佛她远远隔开人群,就开始憎恨起我这只伪善的披着羊皮的狼!(身为课堂上的老师)她把头避开,微微低垂,仿佛在深思着怎样把这一不详的讯息及时转告。有一天晚上她脸色发白,可是我一进教室,目光相碰之后,她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眼光里有一种惊晕过去的光彩,仿佛她就要在一道雨后的彩虹面前惊眩晕倒,又像是被闪电击中,劈开其森严树干的那种骇人景像。对此,我微微笑着,但内心却一样烦恼不安。而在那天下午,在几乎碰不见行人——碰着了的,也像不真实的幽灵——的狭长火车巷(地名)里,正当我在寒风阵阵中低头向前骑行,忽然听到一个喊我的女孩子声音——那声音足以在人一生中传播最美的心情,传播美丽和清纯……    
    “老师。”    
    “嗨,是你!怎么你正好……”    
    “我在前头上班。下半天休息。”    
    “前头?”    
    “人民医院。下半天冷了,想回家一趟拿棉袄。宿舍里没带。”    
    我不知道别人能否理解那种苍白——天色之灰白,街区的灰白;街区的苍白,人的灰白。她连人带车“格登”一声停立在我跟前,那辆脚踏车刹住车后停下来的声音多年之后仍旧使我沉醉,同时从车上飘落下的还有一小团少女的清纯气息,仿佛是赋予我生命的最初一份礼物,那声音,气息,纯洁的邂逅都令人惊喜不已,那一刻使双方都明白了,我们的生命是真的属于对方的,那不同于在课堂上最初朦胧的相遇,它带有更多命运的决断。当我们在巷子偏僻的路口这样子碰在一起,我们同时在打量着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了彼此深邃的命运。相比平时在夜校课堂上的形象,她显得更加乖巧,听话了,也更加平静如初。她就这样无言地走到我面前,仿佛早就料想过了会有这样一天,这默默厮守的一刻……周围的一切都沾上了一个冬天里的小城镇在寒风呼啸的午后的灰白。所有的里弄、民居。不远处的围墙树木,都显露出分外冷清、寥落的气息。我仿佛是在和县城的忧伤相会。和这里街道的不为人知——那其中年代久远的旧楼房、老式建筑的郁闷或遭废弃。各种途径不一的寒流在县城上空汇聚,穿过厂区建筑物高低不一的气窗,在漏向高空的热气流周围发出尖锐的唿哨。工厂烟囱冒着烟。有时冷风吹过西北面体育场边上一条冰河。河面冻结着黑乎乎的树枝、砖块和孩子们相互嬉戏时扔到河中央的土块瓦片。搿下来的土疙瘩上有时还牢牢生长着一蓬枯草。她脖子上飘舞着的一块细方格围巾使我觉得清新温暖。仿佛我的双手已经触摸到了她身体最隐秘处的柔嫩鲜白的肌肤。仿佛我和她,我们俩已经在一起奇怪地相互亲热了一千年……    
    我们认出了对方!在冬天,在县城角上寒风呼啸的狭弄堂,我们在彼此孤寂而畏缩不前的身体上睁开了十八岁的眼睛。这内部隐藏着而不知名的眼睛自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紧闭着,在尘世间沉睡——那仿佛是双一生一世注定了要长眠不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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