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越发迷惑了。
第三部清淡可口杭州菜
那天晚上乔伊迟到了将近两小时,急匆匆赶到那家杭州菜馆的时候,里面有一拨客人已经吃好了,正叼着牙签往外走,乔伊很担心那群人里有多年不见的申军,就伸长脖子在那群人里仔细寻找。
记忆已变得十分模糊,她已经记不起申军长什么样了,但看见他应该能认出他。乔伊觉得那群叼牙签、高声说笑的人里应该没有申军。杭州菜馆前一片闪亮的车海,那群人钻进其
中一辆,很快就消失在霓虹夜色之中。
乔伊跟领位的小姐报出“申军”的名字,小姐含笑点头,并转身带她上楼。二楼是米黄色的铺着地毯的狭长过道,不知为何呈香蕉形弯曲状,两边每一个包间里都坐满了红头涨脸、兴致极高的食客。他们有的高声谈着政治笑话,笑得喷饭;有的用黄段子下酒,笑得暧昧淫秽。乔伊对酒桌上那一套不大喜欢,她喜欢干干净净的雅致环境,那种“干净”主要是指语言和情调上的。
她从笑声中侧身穿过,有一扇门在她眼前打开,她看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导演申军的脸。
申军请乔伊吃杭州菜,没想到老占也在,还有女演员陈羽婷,还有几个要红还没红的演员。申军大声说话的样子很可爱,他说:“哎呀呀,我们的著名主持人来得可真早呀!我们都快吃完了。”
“对不起。”乔伊说,“我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
“到哪儿去了?”
“反正走错了。”
申军说:“几年不见,你还这么糊涂,一点儿都没变。”
申军把乔伊安排在他和老占之间的那张空位上。老占含笑看着她,笑而不语。清淡可口的杭州菜被一道道地搬上来,每一道都只吃一筷子差不多就饱了。乔伊对申军说你点的菜太多了,申军说大菜还在后面呢。
过了一会儿,小姐又端了很大的一条鱼上来,所有人都瞪着那死不瞑目的鱼,饱得只吃得下一个鱼眼睛了。
老占说:“我记得乔伊最喜欢吃鱼眼睛了。”
老占说话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和乔伊的关系很不一般,后来他又做了个“很不一般的动作”,拿了一双公筷亲自把大鱼的眼睛抠下来,放到乔伊的碟子里。
女演员陈羽婷说:“乔伊,我经常看你的节目呢。”
乔伊笑道:“都在骂我吧?”
“哪里,《乔伊秀》办得挺不错呢,我很喜欢。”
乔伊知道陈羽婷说的是客套话,尤其是当着老板的面,她不可能说他们节目的坏话。饭局上说的话一般都不能当真的。所谓“应酬”基本上跟“应付”是同义词,一般不会提到实质性问题,也就是说,那天在饭局的现场,申军并没有提到小夏那个剧本,就跟没这回事似的。
老占一直坐在乔伊身边不停抽烟,一支接一支,好像整个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他暗中把一只手放在乔伊腿上,轻轻地揉揉、捏捏,然后又放开来。
乔伊专心对付那只鱼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有个演员提了个问题,让大家猜猜看,世界上哪儿的人个子最高。
申军说:“德国人最高。”
陈羽婷说:“美国人吧,应该是美国人,NBA里的人多高啊。”
那个演员告诉大家,世界上平均身高最高的国家,应该是荷兰,他们的平均身高是1米80,“是男女平均身高哦。”演员这样补充一句。
在大家热烈地谈论身高问题的同时,有一只手在暗中游走着,动作很轻,不易被人察觉,但它确实存在着。饭后申军一定邀请大家去KTV唱歌,乔伊不知道是老占事先安排好的,就跟着去了。
在KTV乔伊听到那首她一直很喜欢的阿芭的歌《给我给我》,此时此刻听来,颇觉意味深长。老占有时搂着她的肩,有时又把手放在她后腰上,一切做得不留痕迹,相当自然。
有个女孩手拿麦克风唱了一首歌,她的声音很像莫文蔚。身材也像莫文蔚那样好,可惜她不是莫文蔚,她当了好几年演员一点名气都没有,也不知她是怎么混的。乔伊想,往往是“怪物”才能成名,太正常的人与名气无缘。
“我是谁呢?”
这个奇怪的问题又在午夜里像汽泡一样冒出来,乔伊觉得头有点痛。
第四部探 洞 者
初次见到冷大夫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正常。有一段时间,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乔伊要陪柳叶儿到精神病专家那儿去会一下诊,这个专家就是冷大夫。
冷大夫的家,住在一片老式住宅区里。每次去他家,乔伊都会想起已经死去的小夏。冷大夫家住的那幢红砖楼,与小夏住的那幢十分相似,走在水泥已经变得凹凸不平的楼梯上,呼吸着旧楼里的空气,在楼梯拐角处,裙摆摇摇的小夏,仿佛很快就会出现。
“在楼梯拐角处遇见小夏”,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特别是在陪着一个精神病患者去看医生的途中,出现这种幻觉,让乔伊觉得自己的精神也不甚健康。
到专家家里拜访的时间,一般是下午三点钟左右,她们站在门口按门铃等候的时间通常比较长,据说冷大夫喜欢睡午觉,午觉的时间较平常人要长一些。柳叶儿站在门口,从精巧的小皮包里掏出一面小圆镜来,左右照两下,用手弄弄头发,或者补一点口红。乔伊的妈妈一再交代给乔伊,说不要让柳叶儿感觉到是去看病的,最好让她当成是一般性的串门,否则她就不肯去了。
几分钟之后,冷大夫穿着白拖鞋来开门。
“是你们?请进请进。”
他每回都是这句话。然后,他示意她们换鞋。乔伊和柳叶儿每人换上一双跟冷大夫脚上一样的布拖鞋。那种漂白布做的拖鞋,既难看又不舒服,穿上以后没病的人也觉得自己像个病人,有种难言的心理暗示。
冷大夫总是坐在横条沙发上,那张沙发层层叠叠铺了好几层盖布,看上去有几分窝囊。他总是先谈10分钟病情之后,就开始跑题,他说他有一幅收藏品《人马图》,是上个世纪初的一个名人画的,冷大夫情不自禁地开始吹嘘自己手中的这幅画有多值钱,谁来找他他都不卖,等等。
下一次去找他看病,他又谈起他有一个宏大计划,他说他打算去探洞,世界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深洞,里面不知藏着怎样的秘密。他越说越邪乎,完全忘记了面前坐着的其中一位是他的病人。但柳叶儿很喜欢听冷大夫说话,并且相信他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坐在那个阴森的房间里,乔伊每回都会觉得很不舒服。柳叶儿的病情未见好转,乔伊跟母亲说,再这样下去,我都快疯了。
“不许胡说!”
母亲凶狠地看了她一眼,那种眼神是乔伊以前没见过的。
——妈妈,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这孩子真是疯了,竟问这种傻话。
这段对话曾在乔伊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了,但她始终没勇气说出口。她既希望得到答案,又害怕知道真相。她害怕自己身上有疯狂的血液在流淌,每一次坐在精神病专家面前,她觉得接受治疗的仿佛是自己。
第四部夜的躯壳
张晓光完全没有注意到乔伊的变化,他俩各自有各自的空间和朋友圈子,越来越玩不到一起去。张晓光习惯有规律的生活,对妻子的需求也十分“公式化”,每个星期六晚上,他保证不到外面去应酬,那个时间是留给他自己的。
星期六下午,张晓光给自己冲一杯浓淡适宜的咖啡,坐在窗前有阳光的地方看报。妻子陪她姨妈去看心理医生了,要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他将独自享受这一段宁静时光。仕途上
的一帆风顺让他变得更加稳重,他把身边的事物安排得井然有序。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亲自下厨做晚饭。平时他们家有个做饭的保姆,周末他们就不让她来了,张晓光喜欢亲自下厨做饭,他的拿手菜是做红烧平鱼,红烧平鱼保姆也做过,用的是一样的调料,一样的铁锅,但做出来的味道就大大地不同。
张晓光剥了蒜,又剥了葱,好一阵忙碌。
鱼做好了,乔伊也回来了。
“怎么又吃鱼?”她说。
“你不是喜欢吃鱼吗?
“再喜欢也不能每个礼拜都吃啊,吃多了就没意思了。”
“你脸色不好,怎么啦?是不是你姨妈病又重了。”
“那倒没有,就是那个大夫看起来不怎么样,自己都疯疯癫癫的,还给人家看病。”
乔伊坐在桌旁发愣。她总觉得那个冷大夫身上有一种类似于毒素似的东西,当他跟人说话的时候,就会喷射到别人身上来。他这一辈子看过的病人很多,毒素在他身上一厘一毫地积累起来,世界上精神病医生最后自己发病的人很多,乔伊认为那都是“积累”的结果。
张晓光端了一盆汤上桌。
张晓光说:“吃完饭,咱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我看这几天报上宣传的那个由漫画改编的香港电影可能不错,要不去看看?”
“哦。”
乔伊知道张晓光除了对看报纸有兴趣,对开会有兴趣,别的事情全都兴趣不大,他说要去看电影,完全是为了让乔伊高兴,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并非他自己的本意。
“算了吧,不想去。”
乔伊把米饭往嘴里扒拉,脑子里仍在想下午那个冷大夫说过的话。他说他要找到一种通往地心的方法,或者潜水,或者凿洞,总之世界上肯定有一种方法可以使人通往地心,人连宇宙都可以去,为什么不能穿过地心,到达地球的另一边。
现实比电影更令人目瞪口呆。
乔伊有时会看到一个手拿铁锹狂挖不止的疯狂男人,被人送往精神病院。那些以前毕恭毕敬称他为“冷老师”的年轻大夫,忽然变得冷漠起来,对他大吼大叫,要他“别动”、“躺好”,或者趁其不备“嗖”地给他打上一针。
乔伊吃过晚饭,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当她躺到床上去的时候,那个“探洞者”的形象仍跑出来捣乱。
她想,到底是谁疯了?
张晓光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用一块白毛巾使劲擦着头发,飘柔洗发水的香味四处弥散开来,清香宜人,令人很有说话的欲望。乔伊很想跟丈夫谈谈自己的身事,关于内蒙古草原,关于柳叶儿得的奇怪的病,还有她含糊其词的日记……“我到底是谁?”这个居住在乔伊心里的谜,时时出来折磨她。
张晓光也有说话的欲望,说的却是乔伊完全不感兴趣的官场之争。他身穿浴衣,手里拿着一支烟,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虽是衣冠不整,但举止却像在什么地方作报告,可能是忘了身在何处,他情不自禁地演说起来。
乔伊望着这个奇怪而又陌生的男人,这个把家当成舞台的男人,这个除了看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男人,心里觉得像长了草一样荒凉。
“好了,睡吧?”
乔伊这句话就像从暗中放出的一只有雪白羽毛的冷箭,“刷”地射到正在卧室里演说的人身上。他这才从刚才的幻境中挣脱出来,关掉一盏灯,脱掉身上的浴袍,躺到乔伊身边来。
但是,他俩再也不能做爱了,因为气氛不对。他俩直挺挺地躺着,就像两具没有生命力的僵尸。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把乔伊和张晓光都吓了一跳。张晓光拿起床旁的电话“喂”了一声,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乔伊在不在,张晓光说:“你等会儿啊”,就把电话交给乔伊。
乔伊听出电话里是老占的声音。他大概是喝了些酒,半疯半醉似的,他说乔伊你现在干什么呢,我们一大帮朋友正在酒吧喝酒呢。你来吧来吧,雪蒂也在,申军也在,还有申军的女朋友陈羽婷,还有……还有……接下来电话里就出现了含糊不清的声音。大概是手机在一大堆人手里相互传递,听筒里传来不同人的不同嗓音。
“喂,乔伊。”乔伊一听就是电视台的同事雪蒂的声音,她的声音带有一种娇媚的尾音,在电话里那种尾音尤为明显。“你用什么办法把老占迷成这样,现在五迷三道的,张口乔伊、闭口乔伊,你快来吧,哈哈……”
另一个男人的嗓音盖过了雪蒂的声音,他说:“喂,乔伊,我是申军,我们都在这儿呢——独创舞步酒吧,你过来吗?”
“太晚了吧?”
“才11点多,晚什么呀,你不会已经上床睡觉了吧?那好,我们现在再换一个人来请你,他要是请不动,那就没戏了。”
在歌手雪狼开口说话那一刹那,乔伊就像通了电,一股电流涌遍全身。雪狼说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他并没有说他是谁,可乔伊一下子就听出来——他的厚重嗓音震得听筒嗡嗡直响,谁能有像他那样一个好嗓子呢。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他大概去了卫生间。望着空出来的半个床,乔伊心里很矛盾,如果出去见朋友,那张晓光肯定不高兴。如果留在家里,空气又实在令人窒息。她很想在电话里跟那个有好听嗓音的男人再说几句话,可电话又被另一个人抢去了。直到张晓光在卧室里重新出现,乔伊才对电话里的那个人说:“我真的不能来,真的真的。”
说完很快挂上电话。
张晓光问:“谁的电话?”
乔伊回答:“是一帮朋友在酒吧喝酒,让我也去,我说不去了。”
张晓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