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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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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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怎么我都挣扎着上来。我这把年纪,看得到他们一回算一回了。”顺恩嫂叹道。“你早就该来看看他们喽——”罗伯娘身也没回便答道。她从碗柜里拿出一个饼干盒来,把那些鸡蛋小心翼翼地装进铁盒里去,随手她又拿起了灶台上那块碱,继续弯着身子吃力地磨洗起案台上的油腻来。顺恩嫂站在案台边的水槽旁,替罗伯娘把水槽中浸着的两块发了黑的抹布,搓了几下,取出来扭干。她一边扭,两只细弱的手臂在发抖。“二姊——”顺恩嫂手里紧执着那两块抹布,若有所思地叫罗伯娘道,“夫人——”“嗯?”罗伯娘鼓着腮帮子,喘吁吁地,磨得案台上都是灰卤卤的油腻水。“夫人——她临终留下了什么话没有?”顺恩嫂悄声问道。罗伯娘停了一下,捞起围裙揩了一揩额上的汗水,闭上眼睛思索良久,才答道:“我仿佛听见长官说,夫人进医院开刀,只醒过来一次,她喊上一句:‘好冷。’便没有话了。”“这就对了——”顺恩嫂频频地点着头,脸上顿时充满了悲戚的神色。罗伯娘却从她手里把那两块抹布一把截了过去,哗啦几下把案上的污水揩掉。“二姊,你还记得我们南京清凉山那间公馆,花园里不是有许多牡丹花吗?”“有什么记不得的?”罗伯娘哼了一下,挥了一挥手里的抹布,“红的、紫的——开得一园子!从前哪年春天,我们夫人不要在园子里摆酒请客,赏牡丹花哪?”“一连三夜了,二姊,”顺恩嫂颤抖的声音突然变得凄楚起来,“我都梦见夫人,她站在那些牡丹花里头,直向我招手喊道:‘顺恩嫂,顺恩嫂,快去拿件披风来给我,起风了。’前年夫人过世,我正病得发昏,连她老人家上山,我也没能来送,只烧了两个纸扎丫头给她老人家在那边使用,心里可是一直过意不去的。这两年,夫人不在了,公馆里——”顺恩嫂说到这里就噎住了。罗伯娘把两块抹布往水槽里猛一砸,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肚子挺得高高的,冷笑了一声,截断了顺恩嫂的话:“公馆里吗?还不是靠我这个老不死的在这里硬撑?连‘初七’还没做完,桂喜和小王便先勾搭着偷跑了,两个天杀的还把夫人一箱玉器盗得精光。”“造孽啊——”顺恩嫂闭上了眼睛,咂着干瘪的嘴巴直摇头。罗伯娘突然回过手去揪住她那一头白麻般的发尾子,拈起了案上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砧板上狠命地砍了几下哼道:“我天天在厨房里剁着砧板咒,咒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天打雷劈五鬼分尸。’桂喜还是我替夫人买来的呢,那个死丫头在这个屋里,绫罗绸缎,穿得还算少吗?小王是他老子王副官临死托给长官的,养了他成二十年,就是一只狗,主人没了,也懂得叫三声呀!我要看看,那两个天杀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顺恩嫂一直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念念,瘦小的头颅前后晃荡着。罗伯娘放下菜刀,直起身子,反过手去,在腰上扎实地捶了几下。“桂喜和小王溜了不打紧,可就坑死了我这个老太婆。这一屋,里里外外,什么芝麻绿豆事不是我一把抓?清得里面来,又顾不得了外面。单收拾这间厨房,险些没累断了我的腰。”罗伯娘说着又在腰上捶了几下,顺恩嫂走过来,捧起了罗伯娘那双磨起老茧的胖手。“算你疼惜他们,二姊,日后小姐出嫁,再接你去做老太君吧。”“我的老太太!”罗伯娘摔开了顺恩嫂的手叫道,“你老人家说得好,可借我没得那种命,小姐?”罗伯娘冷笑了一声,双手又叉到腰上去,肚子挺得高高的。“我实对你说了吧,老妹。今年年头,小姐和一个有老婆的男人搞上了,搞大了肚子,和长官吵着就要出去,长官当场打得她贼死,脸都打肿了。那个女孩子好狠,眼泪也没一滴,她对长官说:‘爸爸,你答应,我也要出去,不答应,我也要出去,你只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就是了。’说完,头也没回便走了。上个月我还在东门市场看见她提着菜篮,大起个肚子,蓬头散发的,见了我,低起头,红着眼皮,叫了我一声:‘嬷嬷。’一个官家小姐,那副模样,连我的脸都短了一截。”“造孽啊——”顺恩嫂又十分凄楚地叫了起来。“我们这里的事比不得从前了,老妹,”罗伯娘摇动着一头的白发,“长官这两年也脱了形,小姐一走,他气得便要出家,到基隆庙里当和尚去。他的那些旧部下天天都来劝他。有一天,我看着闹得不像样子,便走进客厅里,先跑到夫人遗像面前,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来对长官说道:‘长官,我跟着夫人到长官公馆来,前后也有三十多年了。长官一家,轰轰烈烈的日子,我们都见过。现在死的死,散的散,莫说长官老人家难过,我们做下人的也是心酸。小姐不争气,长官要出家,我们也不敢阻拦。只是一件事: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一半早进了棺材,长官一走,留下少爷一个人,这副担子,我可扛不动了。’长官听了我这番话,顿了一顿脚,才不出声了。”“二姊,你说什么?少爷——他从外国回来了吗?”顺恩嫂伸出她那双鸟爪般的瘦手,颤抖抖地抓住了罗伯娘的膀子,嗫嚅地问道。罗伯娘定定地瞅着顺恩嫂半晌,才点着头说:“老妹子,可怜你真的病昏了。”“二姊——”顺恩嫂低低地叫了一声。罗伯娘也没答理,她径自摆脱了顺恩嫂的手,把腰上的围裙卸下来,将脸上的油汗乱揩了一阵,然后走过去,把放在米缸上淘干净的一锅米,加上水,搁到煤球炉上,才转过身来对顺恩嫂说道:“他是你奶大的,你总算拉扯过他一场,我带你去看看吧。”罗伯娘搀了顺恩嫂,步出厨房,往院中走去。院子的小石径上,生满了苍苔,两个老妇人,互相扶持着,十分蹒跚。石径两旁的蒿草,抽发得齐了腰,非常沃蔓,一根根肥大的茎秆间,结了许多蛛网,网上粘满了虫尸。罗伯娘一行走着,一行用手拨开斜侵到径上来的蒿草,让顺恩嫂通过去。当罗伯娘引着顺恩嫂走到石径的尽头时,顺恩嫂才赫然发现,蒿草丛后面的一张纹石圆凳上,竟端坐着一个胖大的男人,蒿草的茎叶冒过了他的头,把他遮住了。他的头顶上空,一群密密匝匝的蚊蚋正在绕着圈子飞。胖男人的身上,裹缠着一件臃肿灰旧的呢大衣,大衣的钮扣脱得只剩下了一粒。他的肚子像只塞满了泥沙的麻包袋,胀凸到了大衣的外面来,他那条裤子的拉链,掉下了一半,露出了里面一束底裤的带子。他脱了鞋袜,一双胖秃秃的大脚,齐齐地合并着,搁在泥地上,冻得红通通的。他的头颅也十分胖大,一头焦黄干枯的短发,差不多脱落尽了,露出了粉红的嫩头皮来。脸上两团痴肥的腮帮子,松弛下垂,把他一径半张着的大嘴,扯成了一把弯弓。胖男人的手中,正抓着一把发了花的野草在逗玩,野草的白絮子洒得他一身。罗伯娘搀着顺恩嫂,一直把她引到了胖男人的眼前。顺恩嫂佝着腰,面对着那个胖男人,端详了半晌。“少爷——”顺恩嫂悄悄地叫了一声。胖男人张着空洞失神的眼睛,征忡地望着顺恩嫂,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少爷,我是顺恩嫂。”顺恩嫂又凑近了一步,在胖男人的耳边轻轻叫道。胖男人偏过头去,瞪着顺恩嫂,突然他咧开了大嘴,嘻嘻地傻笑起来,口水从他嘴角流了下来,一挂挂滴到了他的衣襟上。顺恩嫂从腋下抽出了一块手帕来,凑向前去,替胖男人揩拭嘴角及衣襟上的口涎,揩着揩着,她忽然张开瘦弱的手臂,将胖男人那颗大头颅,紧紧地搂进了她的胸怀。“少爷仔,——你还笑——你最可怜——夫人看见要疼死喽——”顺恩嫂将她那干枯的瘦脸,抵住胖男人秃秃的头顶,呜咽地干泣了起来。“他们家的祖坟,风水不好。”罗伯娘站在旁边,喃喃自语地说道。“少爷仔——少爷仔——”顺恩嫂的手臂围拥着胖男人的头颅,瘦小的身子,前后摇晃。她一直紧闭着眼睛,干瘪下塌的嘴巴,一张一翕在抖动,一声又一声,凄症地呼唤着。一阵冬日的暮风掠过去,满院子里那些芜蔓的蒿草都萧萧瑟瑟抖响起来,把顺恩嫂身上那件宽大的黑外衣吹得飘起,覆盖到胖男人的身上。罗伯娘伫立在草丛中,她合起了双手,抱在她的大肚子上,觑起眼睛,仰面往那暮云沉沉的天空望去,寒风把她那一头白麻般的粗发吹得统统飞张起来。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岁除作者:白先勇除夕这一天,寒流突然袭到了台北市,才近黄昏,天色已经沉暗下来,各家的灯火,都提早亮了起来,好像在把这一刻残剩的岁月加紧催走,预备去迎接另一个新年似的。长春路底的信义东村里,那些军眷宿舍的矮房屋,一家家的烟囱都冒起了炊烟;锅铲声、油爆声,夹着一阵阵断续的人语喧笑,一直洋溢到街上来。除夕夜已渐渐进入高潮——吃团圆饭——的时分了。信义东村五号刘营长家里的灯火这晚烧得分外光明。原来刘家厅堂里的窗台上,正点着一双尺把高,有小儿臂粗的红蜡烛,火焰子冒得熊熊的,把那间简陋的客厅,照亮了许多。“赖大哥,你老远跑来我们这里过个年,偏偏还要花大钱——又是酒,又是鸡,还有那对大蜡烛,亏你怎么扛来的。”刘营长太太端着一只烧得炭火子爆跳的铜火锅进到厅堂来,一面对坐在圆饭桌上首的一位男客笑着说道。刘太太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穿了一身黑缎子起紫团花的新旗袍,胸前系着一块蓝布裙,头上梳了一个油光的发髻,脸上没有施脂粉,可是却描了一双细挑的眉毛。她的一口四川话,一个个字滚出来,好像不粘牙齿似的。“不瞒你弟妹说,”那位姓赖的男客拍了一下大腿说道:“这对蜡烛确实费了我一番手脚呢,台南车站今天简直挤得抢命。幸亏我个子高,把那对蜡烛举在头上,才没给人碰砸了。一年难得上来看你们一次,这个年三十夜定规要和你们守个岁。回头熬通宵,点起蜡烛来,也添几分喜气。”说着他便呵呵地笑了起来。他那一头寸把长的短发,已经花到了顶盖,可是却像钢刷一般,根根倒竖;黧黑的面皮上,密密麻麻,尽是苍斑,笑起来时,一脸的皱纹水波似地一圈压着一圈。他的骨架特大,坐着也比旁人高出一个头来,一双巨掌,手指节节瘤瘤,十枝树根子似的。他身上穿了一套磨得见了线路的藏青哔叽中山装,里面一件草绿毛线衣,袖口露了出来,已经脱了线,口子岔开了。他说话时嗓门异常粗大,带着浓浊的川腔。“大哥,你的话正合了我们韵华的意思。她连牌搭子都和你找好了。”刘营长接口道。刘营长还穿着一身军服,瘦长个子,一双削腮,古铜色的面皮绷得紧紧的,被烈日海风磨得发了亮。他的鬓脚子也起了花。说话时和那个姓赖的客人一模一样,也是一口的四川乡音。“我知道赖大哥好这两张,才特地把这一对留了下来。”刘营长太太把那只火锅搁在饭桌中央,指着坐在桌上两个青年男女说道。“骊珠表妹和俞欣也是难得。骊珠下午还在陆总医院值班呢。俞欣也是今天才从凤山赶来的,大概两个人早就约好夜晚出去谈心了,给我硬押了下来,等下子陪赖大哥一起‘逛花园’。”“‘逛花园’——我赖鸣升最在行!”赖鸣升叫道:“不到天亮,今夜谁也不准下桌子。骊珠姑娘,你要和这位俞老弟谈情说爱,你们在牌桌上只管谈,就当我们不在面前好了。”骊珠红着脸笑了起来,俞欣也稍显局促地赔笑着。骊珠是个娇小的女孩子,鲜红的圆脸上一双精光滴溜的黑眼睛,看上去才不过十六七,可是她已经在陆总当了两年护士了。俞欣坐在她身旁,腰杆子挺得直直的。他穿了一套刚浆洗过,熨得棱角毕挺的浅泥色美式军礼服,领上别了一副擦得金亮的官校学生领章,系着一条黑领带,十分年轻的脸上,修剃得整整齐齐,显得容光焕发,刚理过的头发,一根根吹得服服帖帖地压在头上。“我也要守夜。”刘营长十岁大的儿子刘英也在桌上插嘴道。“你吃完饭就乖乖地给我滚到床上去。还要守夜呢!”刘太太对刘英喝道。“赖伯伯答应十二点钟带我到街上去放爆仗的。”刘英望着赖鸣升焦急地抗辩道。“好小子!”赖鸣升伸出他那个巨掌在刘英剃得青亮的头皮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你赖伯伯最会放爆仗。等下子放给你看:电光炮抓在手里爆!”“弟妹,”赖鸣升转向刘太太说道:“你莫小看了这个娃儿,将来恐怕还是个将才呢!”“将才?”刘太太冷嗤了一下,“这个世界能保住不饿饭就算本事,我才不稀罕他做官呢。”“将来你想干什么,小子?”赖鸣升询问刘英道。“陆军总司令!”刘英把面一扬,严肃地答道。桌子上的人都大笑了起来,连刘太太也撑不住笑了,赖鸣升笑得一脸皱纹,一把将刘英拖到怀里。“好大的口气!小子要得。你赖伯伯像你那么大,心眼比你还要高呢。”刘太太又进去端出了几盆火锅菜来:一盆毛肚、一盆腰花、两盆羊肉片子,还有五六碟加了红油的各色四川泡菜。刘太太特地把一碟送酒的油炸花生米搁在赖鸣升面前,便开始替各人斟酒。“这几瓶金门高粱也是赖大哥拿来的。”刘太太向大家宣布道:“大哥带两瓶来意思一下就算了,竞买了一打!我们这里哪有这么些酒桶子?”“我也没有特别去买,”赖鸣升指着茶几上那几瓶金门高粱说道:“是我从前一个老部下——在金门当排附,回到台南,带去送给我的。亏他还记得我这个老长官,我倒把他忘掉了。”“大哥,你也是我的老长官,我先敬你一杯。”刘营长站了起来,端着一杯满满的高粱酒,走到赖鸣升跟前,双手举起酒杯向赖鸣升敬酒。“老弟台,”赖鸣升霍然立起,把刘营长接到椅子上,粗着嗓门说道:“这杯酒大哥是要和你喝的。但是要看怎么喝法。论到我们哥儿俩的情分,大哥今晚受你十杯也不为过。要是你老弟台把大哥拿来上供,还当老长官一般来敬酒,大哥一滴也不能喝!一来你大哥已经退了下来了。二来你老弟正在做官。一个营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手下也有好几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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