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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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上的世纪-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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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闹矛盾了他娘要明天才得回来

      天大亮了,姓杨的学生替两个孩子穿好衣裳,就要走。杨绪国就说:“他娘要明天才得回来,”不等他说完,姓杨的学生就接了过去:“我晚饭后就过来。”他便赞许地笑了。    
      这一日很平安地过去了。姓杨的学生拿到招工表后藏在身上,晚饭后到了杨绪国家,哄睡了两个孩子,才摸出来摊在小案板桌上,慢慢地填写。杨绪国先绕到庄头说去测量土方,然后天黑尽了,才慢慢地从家后走上学生住的台子。李小琴还没有吹灯,抱着膝头在发愣:为什么招工表格至今也没发下队里,明日说什么也要去公社打听才好。她正想着,却听见门响,一口气吹熄了灯,往被窝里一钻。过了一会儿,她觉着被窝被揭开,一个长长的冰凉的身子蛇似的进来了,贴着她温暖的身体。    
      第二天是个雨天,天上飘着寒冷的雨丝,李小琴要去公社。杨绪国说:“再等两天,我就要去公社送报表,可以骑车子带你呀!”李小琴说:“我等不得两天了,今天再没有消息就要急出病来了。”杨绪国就说:“那就多加小心,天阴路滑的。”李小琴说;“你别假惺惺!”杨绪国心里就别地一跳,可李小琴并没有看出什么,打了伞,穿一双高帮的胶鞋,朝着公社走了。这一天,没活干,杨绪国和几个爷们,在牛房里打扑克,一打打到天黑,然后就有人喊: “小队长,媳妇来家了。”他钻出牛房,果然看见媳妇打了一柄油布伞,两只鞋踏成了两个泥坨坨,一步一步走过来,胳膊上还挎了一个篮子,装着油馍什么的。杨绪国正输得无路可走,趁机跟了媳妇回家,人们就在他身后大声奚落他,他只装听不见。    
      这时候,李小琴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公社,才走了半里地就迷了路。眼看着前边就是大杨庄,心想,这么快就走到了。谁知走进去却尽是不认识的人,也找不着自己住的那台子了,问过人才知道是另一个庄子,叫做小李庄。她听了倒笑了,迷迷糊糊地想:这可不就回老家了?雨下得灰蒙蒙的,她也不知道时间,照了别人指点的,又走到人家坟头上去了。她在坟岗子上走来走去,最后看见身下芦席卷散开,露出一个七八个月的死孩子,不由得惊叫了一声,这才吓醒了过来,她抚着怦怦跳的心口,想着:“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又想:我是要到哪里去?雨点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往下滴着冰凉的水。她才明白,伞忘在公社代销社里了。去买灯捻子的,买了后就没拿。想回去找,也不知该怎么走,还是回庄算了。她这才想清楚她原来是要回大杨庄的。她想起了大杨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她哭出了声:“姓杨的你断子绝孙!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个狗养的!婊子养的!”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坟岗,朝一条大路跑去,就这样,一径跑回了大杨庄。    
      她不顾一切地拍响了杨绪国家的门时已是深夜。庄子里寂寂的,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一点动静。她激烈的拍门声陡然响起,人们从梦中惊起,揉着眼睛说:“出什么事了。”可是,沉重的睡意将他们压倒,他们重新进入了梦乡。那砰砰的击门声变得很遥远,回荡在村庄的上空。然后,狗叫了。    
      “姓杨的,你给我出来!”李小琴拍着门,手已经肿了。    
      “你给我出来呀!姓杨的。”李小琴用拳头擂着门。    
      雨已经不下了,云层却很厚,没有月亮。    
      “你个杂种姓杨的!出来啊你呀!”李小琴用头撞着门。    
      狗渐渐地不叫了。门开了,杨绪国的女人披了棉袄探出身来,皱着眉头说:    
      “深更半夜的,做什么呢?”    
      李小琴不看她,对了她身后直了嗓子叫:“杨绪国,你出来!”    
      那女人便哧地一乐:“我说大闺女,你是叫梦魇着了吧,怎么夜里来找我家男人?”    
      李小琴惨笑一声:“你家男人?听你这一说我才知道是你家的男人!”    
      女人脸上变了色,唾了一口:“不是我家的男人,是你家的男人?”    
      李小琴早已变了脸:“把杨绪国叫出来,就在这里,咱们问他,要他自己说。”然后又斜了眼笑道,“我见你老实可怜,才来报这个信。要换了别人,我也不管不问了。”    
      女人便开口骂了。李小琴在乡里呆了这二年多,什么不懂?骂得比她还利落。两人在门口一句去一句来地骂。一个要关门,另一个顶住了门要往里进。那一个险些栽出去,这一个倒进门了。女人正要来拖,却不由住了手。屋里已经点上了灯,老队长披着袄,蹲在板凳上,手托着一杆烟袋,对那媳妇骂道:    
      “插门。”    
      女人便乖乖地去插门。插了门回来,老队长又骂:    
      “穿好衣裳,系好了裤子,像个什么样!”    
      她便进屋去穿衣系裤,一肚子的委屈也不敢吱声。那杨绪国就是不露面。    
      老队长这才缓缓地对了李小琴:“学生,你说,你这是做什么的?”    
      李小琴站都站不住了,一歪身子坐在了地下。“你让杨绪国出来。”    
          
      老队长噗噗地吸着烟袋,然后说:“你这个大闺女,这么闹法对你不好啊!”    
      李小琴昂起脸。那盏灯正照在她脸上,惨白惨白。头发乱纷纷地披了一肩,领口解开了,露出半截脖子,看上去非常的美丽。她说:“你把杨绪国交出来。”    
      老队长就像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道:“一年二年的,还不是一眨眼的事情。上面再来招人时,怎么也是你走。那时候,大杨庄派一辆胶轮马车,戴了花,挂了彩,风风光光送你到家。”    
      李小琴已经没劲了,喊也喊不动。她靠了门板坐在地上,手抱着膝盖,软软地说:“好,杨绪国,你不出来,其实你就在这屋里,躲在被窝里,你躲在被窝里的个熊样啊!”她停了一停,喘了口气,又接着慢慢地说:“你怕了。我知道你胆最小,可是你怕也不顶事呀,我要去告你,告你奸污女知青。”她的头慢慢地垂到膝上,再不抬起了。    
      老队长忽然笑了,从没有牙的嘴里拔出了烟袋,肩膀一耸一耸的,却没有声音。半响才说:“你笑死我了,闺女。你说奸污就奸污了?你凭什么说的?人又凭什么信你的?你真要笑死我了。”    
      李小琴抬起了眼睛,眼睛亮亮的,直望着老队长,然后她说:“你别笑,大爷。我会告诉您老一件事,你儿会折腾呢,你儿太折腾不过了,阎王老爷气不过,照他腚上踢了一脚。踢得可不轻的家伙呢!我告诉了您,您可别往外说啊!”    
      老队长不说话,只顾吸烟,一盏油灯摇曳着,在他脸上留下了许多奇怪的影子。    
      李小琴说完这番话,便筋疲力尽地垂下头去,心里空空地什么也没有。她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了。她的脑袋在膝盖上滚过来滚过去。她好像坐在了一条船上,在一个太阳天里游来游去,岸上有个金头发的小女孩对她招手说:“李小琴,你过来。”她的船便往岸上靠,却怎么也靠不了。靠了几次,那金头发的小女孩就失望了,说:“李小琴,你不来,我就走了。”她一急想叫,一叫却醒了。她猛一抬头,见那盏油灯还在摇曳,一丝黑烟直朝空中升去。老队长蹲在板凳上,吸着烟袋。她心想:这到什么时候了?    
          
    


俩人闹矛盾了老队长的脸全隐在黑影里

      老队长的脸全隐在黑影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左右看看,黑团团的一片,只有一圈灯光摇摇晃晃的。她嘴里发苦,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她手扶了地想试着站起来,不料老队长突然地说话了,把她惊得又坐倒了。老队长说:    
      “媳妇,你出来。”    
      女人像一具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闪出,倚在秫秸的门边。    
      “你让孩子起来。”老队长说。    
      “孩子在睡呢。”女人说。    
      “闹他起来。”老队长说。    
      “小的呢?”女人问。    
      “闹他起来。”老队长发怒似的。    
      女人倏忽间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一手牵了一个孩子站在了门前。    
      “过来。”老队长说。    
      娘三个朝前了挪了一步。孩子揉着眼睛,小身子软软地直朝下坠,无奈叫他娘牵得紧紧的。    
      “过来!”老队长抬高了声音。    
      娘三个站在了李小琴的面前。李小琴张着嘴望了她们不知道她们要什么。    
      “跪下。”老队长说道。    
      女人迟疑了一下,然后拖了两个孩子“咚”地跪在了李小琴的面前。李小琴险些儿叫出声来,不由向后靠去,背脊撞在门板上。那女人倔强地揿下头,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    
      “对她说:‘高抬贵手。’”老队长一字一句地说道。    
      “高抬贵手。”女人说。    
      “可怜咱娘三个。”    
      “可怜咱娘三个。”    
      “可怜咱老爷老娘。”老队长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可怜咱老爷老娘。”    
      “你在大杨庄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你在大杨庄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天证地证老爷爷作证。”    
      “天证地证老爷爷作证。”    
      “饶了杨绪国个孙子!”    
      “饶了杨绪国个孙子!”    
      女人跟了老队长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在空荡荡的屋脊下飘荡。孩子昏昏沉沉口齿不清地喃喃着,油灯“哔哔剥剥”爆着灯花儿。    
      李小琴白天黑夜地在屋里哭。哭得姓杨的学生不敢回屋,睡到一个要好的姊妹家里去了。她便一个人在屋里啼哭。不吃也不喝,哭累了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睡醒了再接着哭。有好心的人怕她这样哭出事来,要去劝解,却见门从里杠上了,就拍了门喊:“学生,照你这样哭法,咱们一庄男女老少,就得去南湖跳大沟了。”她什么也听不见,一个劲地哭,撕心裂肺,拍门的人不由也红了眼圈。白天倒还好,怕就怕夜深人静,鸡不叫狗不跳,就听那一阵阵的哭声,在大杨庄的上空回荡,好多人都睡不安稳了。就这样,哭了大约有一个星期左右,有一日早起做活,走过她那小破土坯屋,却发现门敞着,伸头一看,屋里空空的。床上被褥很凌乱,人不见了。人们就有些慌神,去向小队长杨绪国报告。    
      杨绪国这几天不知怎么,脸黄得像个蜡人似的,茶饭无心,老蹲在当门地上一袋袋地吸烟。听了这话,脸却白了。他从嘴里拔出烟袋,朝地上磕着,磕出一堆烟灰,脸色渐渐转了过来,才说:“我知道了。”人们很不放心地下地做活了。他又在当门地上蹲了一会儿,就让大闺女去叫姓杨的学生来。姓杨的学生来到后,他嘱她进城去,到李小琴家看看她是不是回家了。姓杨的学生答应着走了,他便站起身,出了门。他溜溜地下了台子,沿了村道向西头走,直走到李小琴住的台子下面。这时候,人们都上工去了,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老婆婆,抱了孩子在墙根晒太阳。他立了一会儿,就上了台子,走到李小琴的破屋跟前。门果然是敞着的,灶头冰凉冰凉。锅底剩了一点水,积了一圈红锈,看来长久没有烧火做饭了。烧草撒了一地,一把笤帚疙瘩撂在上面。床没有叠,乱糟糟的,床下横七竖八地扔了两双旧鞋。他走过去,提了提那床花被,被子还有些温热气儿似的,他想:“人还没走远哩。”他又去摸摸褥子,褥子湿漉漉的,留着他所熟悉的人体味儿。他只顾站在那里,不料门口已聚拢了老人与孩子,站着看他。他转过身去,对他们说:“要保护现场啊。”他们听不懂这话,都没应声,很严肃地望着他,让开一条路,让他走了出去。他将门带上了。    
      这一天,他没怎么干活,东遛遛,西遛遛。姓杨的学生老也不来,一想,她再怎么赶,到街上也得正晌午头,总得让她吃了晌饭再往回赶,怎么说,也要到傍黑了。有人向他建议,用一张网在南湖沟里捞鱼般地打捞打捞,他干笑道:“哪至于跳大沟?”朝那人摆摆手;又有人说,将东西头两眼井淘一淘,他就有些恼怒,说:“怎么尽往绝处想。”说罢,背了手忿忿地走开。人们便发现这大半日下来,杨绪国好像老了许多,背又驼了一些,腰都弯了。“多么像老队长啊!”人们对着他的背影说。然后的半日里,杨绪国就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总也不往南湖的大沟和东西两眼井边靠。他家前家后地走,不时钻到谁家的红芋窖里看看,或者扒开哪家的秫秸堆摸摸。人们便又气又笑道:“姓李的学生也不是一块砖或者一片瓦,就能藏到那样的地方去了?”天黑的时候,姓杨的学生气喘喘地回来了,说到李小琴家时,她家老奶奶正带了两兄弟吃饭。老奶奶耳聋,以为是来找李小琴爹妈的,就说,爹拉货到蚌埠去了,娘早在前二年死了。后来总算听明白了,就说李小琴没来家,入了冬就没来过家。她也没敢对老奶奶说李小琴不见了的话,就赶着回来汇报了。杨绪国的正装烟袋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 来,汗如决堤的大河,从背脊上直泻下来,一片冰凉。人们这才真正地急了,嚷着要去大沟里打捞。不等杨绪国发话,就分头跑了去找渔网。    
      月亮照着南湖,大沟的水白亮白亮的,三张网拉开一里地的样子,一网一网地打着,水声在宁静的夜晚传得很远,此起彼落。庄里则开始淘井,女人抱着孩子远远地站了一圈,望着男人们一桶一桶地淘,清冷冷的井水一桶一桶地泼在井台上,潺潺地流淌。直到深夜,孩子在女人的怀里睡熟了,也没有打捞出哪怕是李小琴的一只鞋,一根头绳。呼呼直喘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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