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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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上的世纪-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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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垂下一根长丝。她又去看姓杨的学生贴在床头的一张年画,已经叫油灯熏黑了。他摸索了许久,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摸索什么,很奇怪地看他。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可怖,粗糙的纹路就像刀刻一样又深又硬,牙齿暴突着,露出紫色的坏血的牙龈。他眼睛里血红的光芒渐渐熄灭,就像一盏油尽的灯。他陡地滚到了地上,闭着眼睛,伸直身子,一动不动。她扒着床沿,咬着一片破席,朝下望着他,她像在望一具死尸。    
      月亮慢慢地移动着光线,她披散的头发漆黑如夜。罩着她明亮的脸庞。良久,她将嚼烂的席片吐在他的身上,说道:    
      “算了。”    
      他不动身。    
      “装什么蒜!”    
      他纹丝不动。    
      她用一根麦秸在他身上扫了扫:“起来。”    
      他坐了起来。岔开双腿,像一个赖皮的孩子。    
      “滚吧!”她说。说罢翻身睡去,再不理他了。    
      从此后,杨绪国看见李小琴就要躲着走了。远远地看见李小琴来了,杨绪国便赶紧换一条道。李小琴眼尖得很,不容他转身,就很热烈地招呼:“小队长,吃过了吗?”或者“小队长,挑水啊!”如若边上没有人,杨绪国就装听不见,如若有人,人还不少,他就只得硬了头皮答应:“挑水。”紫涨着脸,青筋在太阳穴上一鼓一鼓。还有几回,她好像是有意的,在井台上等着杨绪国来挑水。有人的时候,她对杨绪国说:“小队长,帮咱提桶水啊!”杨绪国只得接过她的桶,挂在自己的扁担勾上,放下井去,在水面上左一划右一划,再猛一扑,呼啦啦啦地吊起一桶水,递给她。她很正经地接过水去,然后,左右手替换着一摆一摆走了。要是井台上没有别人,她或者一脚将他的桶踢到井里去,害了他去井台边人家借抓钩捞桶,或者就趁他低头打水不防备时,猛地从后面搡他一下。搡他的劲不大不小,刚够他大大地惊一跳,却决不至于栽到井底下去。有一次,他已经打满了两桶水,心想没事了,收拾扁担正准备上肩,不料她竟劈手夺过扁担摔在了地上。他抬起眼睛想瞪她,她却笑微微地望他,他便不敢再看,忍气吞声低下头去拾扁担。她一脚踩住他的手,他疼得咧嘴,却一声不吭。她用脚慢慢地碾,他听见自己的手指头在格格地响,张嘴直吸冷气,就是不叫唤。她的很小巧端正的穿了搭绊布鞋的脚很有力地碾着,好像要把他的手碾进地里。他终于忍无可忍,说了一声:“你——”    
      “我怎么样?”她的脚提了起来,像踢一块烂布一样将他的手一踢,那手是一点知觉也没了。    
      “你——”他又说了一声,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    
      “我不好,你好!”她对他说。    
      他忍了气,用一只好手扶着那只伤手看,手背全破了,流着血。    
      “我孬熊,你不孬熊!”她向他说,脑袋一点一点的。    
      他恨不能一胳膊将她抡到井底下去。    
      “我甩,你不甩!”她歪歪脑袋对他望着。    
      他低下头,拾起扁担,将桶系理了理,一弯腰,两桶水就上了肩,转身“刷刷刷”地下了井台,低头甩了一把泪。    
      回到家,女人问他手是怎么的,他说是摔的。女人心里奇怪,不摔胳膊不摔腿,怎么摔手背。见他脸色不好看,就没有再问,打发他吃了饭,还温了两盅酒。饭后,杨绪国垂了头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儿,就进屋睡了。等女人刷了碗喂了猪,哄孩子睡了,又做了一会儿针线,广播匣子不响了,才上床歇息。她这边刚一上床,杨绪国却陡地坐了起来,眼睛直瞪瞪地望望前边,腰板直直的,嘴里嘟哝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女人心里害怕,就去推他,这一推,他又扑通倒下,打起了呼噜,睡得人事不省。女人想:“是日里太累,夜里叫梦魇住了。”便吹了灯,挨了他睡下,一夜无话。    
      然后,就割黄豆了,今年的黄豆长得也好,豆荚鼓鼓的,豆棵不高不矮,壮壮地长了坚硬的刺。人们翻出陈年的破袜子,两只迭在一起套在手上。还是扎得手心血糊糊的。和割麦时一样,姓杨的学生第一天割四路子,第二天割两路子,第三天割一路子。李小琴上来就割六路子,到底也还是六路,“嗖嗖嗖嗖”紧撵着杨绪国屁股后头,嘴里还哼着歌曲。杨绪国死命地朝头里割,想甩她远一些。埋了头不喘气地猛割了一阵子,不料她在脚跟后头款款地说:    
      “小队长,仔细着点,别让人替你收尾巴,还夸你割得快。”    
      他细细一查,果然是丢了一路子,叫李小琴拾了。恼出一头疙瘩。    
      他俩就这么你追我赶,大伙儿在后头鼓掌喝采。李小琴得意洋洋地笑,杨绪国则一声不吭,脸绷得铁青。    
      一趟子割到头,杨绪国满心想摆脱她,跑得远远的开了八路,不料她随着过来,挨着他的趟子也开了宽宽的八路。还嘻着脸说:“向小队长学习来了。”一把小镰刀刀刃雪亮,一勾一勾,豆棵子就顺顺地倒了。他最终也没甩她下来。这样,一天过去,两人的筋骨都像散了架,连喝稀饭的劲儿也没了。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只剩一丝游气儿。可是到了第二天,东方刚露一线白,公鸡喔喔地报晓,身上的力气便又“滋滋”地生了出来,精神抖擞地下了地,人都以为是钢铸铁打的身板。    
          
         
    


俩人的田间生活他们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

      杨绪国瘦瘦长长的身子,弯在黄豆棵上,好像一匹老骆驼。呼哧呼哧喘着。李小琴则像一只小羚羊。她穿一件桃红色的穿瘦了的罩棉袄褂子,可体地裹着身子。两个小辫用套皮筋拴在脑后,身子一起一伏,看上去同舞蹈一样。于是人们在身后就大声说:“小队长孬熊,小队长孬熊!”说的人无意,听的人却有心了,杨绪国简直无地自容,不由举起镰刀在豆棵子里乱砍,砍得豆棵一节一节溅得老远。豆荚子也炸了。李小琴只作看不见,几步抄过他去,遥遥领先了。杨绪国砍昏了头,一镰砍在自己的脚踝上,血流如注。抓了一把泥,吐口唾沫,按在刀口上,恶狠狠地向她的背影说道:“你等着瞧!”她听见了。就直起身子,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答道:“我等着呢!”    
      黄豆割完了,场上也净了,转眼间西北风贴地而起,冬天到了。头一场雪下来了。大杨庄粉砌玉琢,成了个雪宫。那一天夜里天黑得很快,人们早早地闭了门,钻进了热被窝。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很厚的云层。天是黑的,地却是白的。黑天白地之间,走着一个看场的人,兜头裹了一床棉被,穿着半高的胶鞋,沙沙地在雪地里走。忽然,有一只老鸦在天空中呱呱地叫了几声,看场人一机灵,站住了,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走。雪是很松软的,他留下深深的脚窝,不一会儿,雪便塌下来,埋住了脚窝。看场人慢慢地从村道上拐到了家后,便再没有动静了。风在雪地里嗖嗖地穿行,雪团从枯枝上纷纷落下来,看场人从棉被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天空,心想:多么好的一场雪啊!这时候,有一扇门吱地开了,一个身影闪出来,披着一件红花小袄,脚上踩一双棉鞋,拖拖拉拉到家后解手。当那人影刚刚转到家后,便被人抱住了,不等叫出声,一床棉被就将她彻头彻尾裹住,扛粮食袋似的扛在肩上,匆匆走下村道,向南湖走去。开始她还挣着,却被人死死地闷住,几乎透不过气来,就渐渐地不挣了。雪缠缠绵绵地裹着脚,那人绊倒了,又爬起,咬着牙往南湖走。他开始走得飞快,雪被他扬起,晶晶莹莹地撒开。他来不及抬腿,就像犁地一样在雪地里趟路。通向南湖的路上,便出现一条雪沟,然后雪沟的两岸缓缓地塌下,将沟掩埋了。他渐渐地喘息起来,脚步慢了,又连连摔了几个跟头。最后一个跟头摔过,就再也扛不起来了。只有将棉被卷在雪地里拖着,就那么一径拖到了南湖的场屋里。他喘吁吁地一脚蹬开了门,里边呼啦啦地飞出一群麻雀,几乎将他轰倒。他稳了稳身子。跨进屋去,然后将棉被拽了进来。    
      他头上冒着热汽,摸摸索索地擦了一根火柴,点着挂在墙上的一盏小灯,然后望了望地下。地下是厚厚的麦秸,棉被卷在麦秸上一动不动。他望了一会儿,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打开棉被,就像在打开一个襁褓。棉被打开了,她卧在里面,眼睛亮晶晶的,安静得像一个婴儿。她的红花小袄掉在了家后,上身只穿了贴身的单褂,洗得很薄,透明似的,下面是一条花衬裤。鞋子早已掉了,赤着一双小脚,她静静地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一苗火焰在他们身后的墙上摇曳。他们静静地望了一会儿,然后他忽然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    
      “冷吗?”    
      停了一会儿,她说:“冷。”    
      他便将她抱起来,抱在怀里暖着。他坐在麦秸里,周身散发出麦秸苦涩而清洁的气息。他像抱一个宝贵的金娃娃那样小心地抱着她,捏捏她的手指头,又捏捏她的脚趾头,说道:    
      “我多么心疼你啊!”    
      她便将脸埋进他的穿了一件破绒衣的怀里。    
      然后他们开始动作起来,他们的动作没有目的,只像是为了互相取暖。他们很快就暖和了,陷在麦秸里,互相搂抱着睡着了。他们很香甜地睡了许久,当他们醒来的时候,灯已经灭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风在呼呼地吹,雪在沙沙地下着。他们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躺在黑暗里面。他们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静静地睁着眼睛。而后他忽然腾空跃起,嗷地叫了一声,她几乎看见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划了一道白光,接着,她的身体便离开了地面。这时候,她看不见了他的灼亮的眼睛,在很深邃的黑暗里,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望着她。他平躺在她的身下,将她托了起来,那对眼睛幽秘地退了更远,闪烁着。她被他托起的身体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心里快活极了。她又降落下来,犹如失足堕入悬崖,心里充满冒险的快乐,不由叫道:“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他将她裹在怀里。哄娃娃一般左右摇晃着,一边叫道:“我的妈呀!我的妈呀!”    
          
      他们身上的衣服渐渐脱去了,两具身躯发出微弱的光芒。黑暗稍稍褪去了一些。他的身体是那样奇异的无尽的长,而她则圆圆的,富有弹性。黑暗有时候像海水一样,轻轻地拍击他们的身体。他们像鱼一样,在隔年的麦秸堆里钻进钻出,无比的快乐。他们互相追逐着,像两个淘气的孩子,将麦秸弄得哗哗地响。风止了,雪停了,四下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他俩的嬉戏声,无比的响亮。    
      最终,他们嬉耍得累了,并排躺在一处,喘了一会儿,他对她说:    
      “我准备好了。”    
      她望着他,不说话。    
      “我真的准备好了。”他说。    
      她依然不说话。    
      “千真万确的,我准备好了。”他又一遍说。    
      她望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好,来吧!你这家伙,你只许成不许败!”    
      她翻身躺下了,眼睛望着黑暗的屋顶,屋顶是漏的,有很细很细的几缕暗光,慢慢地旋了下来,然后就什么也望不见了。    
      大雪一层一层地下,将这破旧的场屋埋起了一半。茅顶就好像是无岸的雪海里的一艘绝望的渡船。雪光将天映得通明。    
          
          
      李小琴要对杨绪国说那句话:“你一定得推荐我。”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当她满庄子篦头发似的找杨绪国,最终还是在他家的堂屋里找着他的时候,他正和会计队委几个干部研究挖河的事情。李小琴将杨绪国从屋里叫出来,在门前说了这话。杨绪国匆匆地说了声:“我们研究研究。”便转身进屋。恨得李小琴又咬牙又跺脚,走了几步,心想:“不能叫他那么便宜了!”就又笑盈盈地折回头来,站在树影地里。不一会儿,那杨绪国送人出来,等人走净了,杨绪国刚要进屋,却见树影地里款款地走出个人来。杨绪国只凭影子,就可以认出是李小琴。他腾腾地下了台子,走到她面前。她穿了一件蓝点子的棉袄,围着大红的方巾,手插在兜里,眼睛殷殷地望着他。他就说:    
      “不是对你说了,要研究研究。”    
      李小琴噗哧地笑了:“杨绪国,你还给我打官腔。”    
      杨绪国硬撑住,说:“我并不是打官腔啊,我说的是实情。”    
      李小琴点头笑道:“说你打官腔,你还打官腔。”    
      杨绪国有些撑不住了,泄气地说:“我说的是实话。”    
      李小琴脸上的笑一下子敛起了,高声说:“我就不信你这个邪!”    
      杨绪国怕她撒泼,赶紧引她走开:“走着说,走着说。”    
      两人走到家后塘边上,一路没有说话,西北风吹着,地冻得梆硬。杨绪国使劲搓着两只手,发出沙沙的声响。前边大路上有几个人勾头缩脑地在赶路,马车辘辘地响。    
      “你说你是人吗,杨绪国?”李小琴咬牙切齿地说。    
      杨绪国不吭声,低着脑袋,搓完了手又搓耳朵,咝啦咝啦地响。    
      “你不是人啊!杨绪国。”李小琴的眼泪下来了。    
      杨绪国看看远近处没人,便要给李小琴擦眼泪,叫她一掌挥开了:    
      “没有人性的东西!”    
      杨绪国朝她跟前凑凑,弯腰瞅着她的脸,小声说:“你说我不是人是什么?”    
      李小琴不理他。    
      他又进了一步说道:“我啥时候说过,不推荐你啦?”    
      李小琴抬起了脸,欣喜地说:“你说你推荐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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