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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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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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于四月二十五日前来省委组织部报到。
    此致
        革命敬礼!
    这是什么意思?同志,承认我是“同志”了吗?组织部,这个机密而又重要的部门,总
是由最可靠、最有经验、最沉着的同志掌管的。此致敬礼,所以伟大的长城的一员把手举到
了帽沿前。图章却是革委会政工组党的核心小组(代)。谁也闹不清这种组织机构的名称和
内涵,弄不清党的机构是何时何人为了什么取消的,弄不清为什么革委会的党的核心小组变
成了党委,弄不清现在让他去报到的组织部是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他所熟悉的掌管党员和干
部的党委的一个要害部门。
    但毕竟是要他去组织部。至今,他的党的组织生活还没有恢复。但他按月寄去党费,既
然没有给他什么处分,他就有权利——义务变成了权利——缴纳党费,而不论是政工组还是
核心组,无法拒绝。而且,他是按照他原有的级别和工资缴纳的,虽然他现在每月的生活费
不足他应领工资的三分之一。这也是他的一个挑战,我仍然是高级干部,我的工资的三分之
一也并不比你们少!
    “快坐下”,他热情而又客气地请前来接他的军人同志坐下。他的口气,他的笑容,他
的弓曲的腰和背更像山区的老农。这几年,他已经惯于仰视那些在新生的红色政权里工作、
支左的人。那些人的工资比他少一半也罢,却有着十倍、百倍于他的威风。仰视红色政权的
干部便会平视农民、“五七”战士和再教育青年,这是令人痛快的。年轻的,刚刚长出一圈
黑胡子的解放军同志却没有坐下,他说:“外面有车。张思远同志能不能料理一下,下午就
动身?×主任说是愈快愈好……”年轻人的口气既缓和又礼貌,这种口气使张思远想起了昨
天,想起了他有过的秘书和司机,想起了他的党龄和职位。“这个——”他把“个”字拉长
了声音,声音拉得长短和职务的高低常常成正比。他已经有九年没有这样拉长声音说话了,
当明天具有了向昨天靠拢的希望的时候他的声音立即拉长了,完全并非有意。他的脸刷地一
红。
    九年来他的心好像一个平静的湖泊。尽管湖泊的深处有漩涡,有波动,甚至有火山的爆
发和死灭,然而湖面是愈来愈平静了。平静的湖面是美丽的,每个人都可以从湖面上看到自
己的倒影,而且,倒影往往比活人更有魅力。
    来接他的军人和汽车只不过是向湖泊吹了一口气。湖面上呈现了浅浅的同心圆。于是湖
的自我感觉在发生变化,不管湖泊承认不承认。
    他回到了自己的城市。他回到了市委小楼。他被任命为新生的红色的市委的第二把手
了,“可我的组织生活还没有恢复呢!”他提出。“先上任去!”有关领导回答他。还是那
条路。还是那座楼。粉刷和油漆遮盖了九年的疮痍。镶木地板和白晃晃的大吊灯在最初的一
刹那竟使他热泪盈眶了。幸好,谁也没有看见。失去的天堂,他想起了这一句实在不应该想
起的话。九年来,他已经忘记镶木地板和大吊灯了。五年来,他只知道崎岖的、石子铺成的
山径,掩映的树木,石块和石片搭成的房子,室内的地也是土质的,要适当地洒一点儿水,
洒少了起尘土,洒多了和泥。夜间照明靠煤油灯,关键在于把罩子擦净,擦亮。最初他用呵
气的方法,向着玻璃罩子呵一口气,然后用柔软的手绢擦过来擦过去。有一次把玻璃擦碎
了,险些扎破了手。后来他学到了一条经验,用白酒把手绢沾湿,果然擦得晶亮异常,照得
石窑就像白昼一样。何况,晴天有满天星斗,乡村的星星比城市多得多,而且,由于山比地
面更靠近天,所以星星离山村的农民比离城市居民近得多。但是他怕阴天,怕下雨。那次如
果没有秋文医生他也许就没命了。
    他现在不怕阴天,不怕下雨,也不怕黑夜了。城市无夜晚。汽车里无阴雨。拥有暖气设
备的办公楼和宿舍无冬天。但是,没有夜晚就没有星星。没有阴雨就没有雨过天晴的重生的
欢欣。没有冬天就没有洒洒扬扬的漫天飞雪的纯洁。有一得必有一失。
    许多的老同志、老朋友、老下属、老同学来找他。正像他当初一下子变成了形影相吊、
孑然一身、不可接触一样,他一下子又成了人们的希望,人们的注目的中心。“我早就想去
看你了,这中间我打听过好几次。”有人说,显然不是假的。“我犹豫了半天。现在人家官
复原职了,找的人也多,别去打搅吧……可咱们毕竟是老关系了。张书记还能把咱们忘了
吗?”如此这般。特别是市委的老人,更是把希望寄托在张思远身上。张思远重返市委领导
岗位,是他们各自回到体面的昨天里去的先声。
    然而,被今天毁坏了的昨天却不可能在明天照原样恢复。不仅某一派的“警惕走资派复
辟还乡”和温柔一点的“穿新鞋走老路我们不答应”之类的标语在时时敲打着他。而且,在
他熟悉的一切后面他发现了格格不入的陌生。公共汽车堆积在终点站上不肯发车,汽车站上
等车的人一群一群,翘首相望。据说司机围拢在一起打扑克,谁被“抠”了“底”,谁开行
一次。到处都是标语、口号、大批判、热烈欢呼。甜食店成立革命领导小组也说那是“毛泽
东思想的伟大胜利”。黄纸红字(这两种颜色代表喜庆,白纸黑字代表声讨、共诛之)十分
醒目的大标语下面是没有扫尽的垃圾和伸手乞讨的儿童。清洁工也不好好干活了。而乞丐正
与空话一起增长。到处是喝酒,请客,“哥俩好,八仙寿”。据说“批林批孔”的时候有一
位左派提出划拳行令中的用语有儒家思想,另一位左派便设计了新的拳经:“一元化呀,三
结合呀,五星红旗呀,八路军呀……”荒唐变成现实,现实变成梦魇。莫非好几亿人都把脚
气灵或者痔漏膏当作补药咽到了肚子里?
    市委也不是原来的市委了。每天上班进市委的门的时候,他的心都要动一下,我没有走
错吧?我真的又来这里了吗?这是什么地方呢,我不是去挨打的吧?市委的牌子换得更讲究
——据说原来的牌子被不知谁拿去做大立柜了,五合板嘛,市场上缺——所以增加了警卫,
戒备森严,这当然是必要的。连团市委和妇联门口也站着带枪的人。有一次张思远无意中听
到了两个不在哨位上的警卫排战士模仿样板戏的对话,“……两件什么宝?”“好马、快
刀。”“马是什么马?”“吹牛拍马。”
    “刀是什么刀?”“两面三刀。”
    “新鲜事物”还多着呢。小汽车增加了三倍还不够用,因为副职增加了五倍。组织科四
个科长只有一个干事,到处是谣言、小道消息、传说:梅花党,长江大桥擒匪,美人鱼,棺
材里的死人诈尸……公开的山头和宗派。完全取消了党的组织生活,更不可能进行什么批评
和自我批评。公事私办,私事公办,来联系工作的人还要拿上私人的介绍信,为了私事可以
巧立出差名目。明目张胆地伸手要党票,要官,要权……
    这样下去,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不是要完蛋吗?想到这里,就像发了寒热病,张思远
一会儿冻得浑身打颤,牙齿咯咯地响,一会儿七窍生烟,忧心如焚。何况,他的头顶上又出
来了一位第一书记,一位除了抓辫子搞阴谋仍然只会抓辫子搞阴谋的新贵。
    美兰也来凑热闹了,她要求复婚。几次来信,张思远没有回复。电话约谈,张思远回答
说:“不必了。”他挂上电话,不顾耳机里传来的吱哟乱叫。一天下班,我的天,美兰已经
坐在他的房里,她大概是拧开了锁,而别人不敢拦阻。完全是“复辟”后的全权的女主人,
床单拽下来准备洗涤,卧室里新添了两束塑料花。张思远什么话都没说,回到了办公室。这
时他由衷感谢市委大门戒备的森严。他拿起一叠文件,全是“大批促大变”,也许是促大便
吧?什么反潮流,什么法权,什么全面专政,什么唯生产力论,什么教育革命的形势大好不
是小好而且愈来愈好。他漾起了酸水。他的胃在收缩,贲门在收缩。各种新名词连同小道消
息,连同革命拳经,连同美兰的大白柿饼子似的面孔一起旋转,如刀如炸弹,如雾如烟,如
风如电,如商标如膏药如济公活佛的蒲扇。
    回到昨天是不可能的。他的余生是为了明天。必须抢救明天。

秋  文
    那次他在雷雨中跌了一跤。醒过来后,张思远发现自己是躺在公社医院的病房里。远近
驰名的大大夫秋文亲自在护理他。这一跤,不仅摔坏了他的腰椎,而且,濯雨的结果是上呼
吸道感染继发肺炎。
    张思远到山村来没有几天就知道了秋文,上海医科大学毕业,四十多岁,高身量,大眼
睛,长圆脸,头发黑亮如漆。她把头发盘在脑后,表面上像是学农村的老太太梳的纂儿,然
而配在她的头上却显得分外潇洒。衣服总是一尘不染,走在山路上,健步如飞。这在“文化
大革命”期间的农村,本来是一个很格涩的人物,但她偏偏非常随和,不但和农村的男女老
少都说得来,而且接过农民让过来的烟袋就能吸两口,在红白喜事上,接过农民让过来的酒
杯就喝。
    听说她和丈夫离了婚,独自带着一个女孩子生活在山村。这种独身女人本来是很难在农
村生活的,偏偏她和这里的男男女女交往,却没有人在背后说过她的半个不字。
    开始,张思远觉得她有点儿神秘,同时直觉地不那么喜欢她,虽然他承认她本来应该说
是相当漂亮的。他觉得她有点咋咋唬唬,每天说的话,走的路,抽的烟和喝的酒都超过了应
有的限度。但是,她的医术好,和农民的关系好,所以张思远每次见到她也都礼貌地招呼一
番。后来他又了解到,冬冬倒是常到秋文医生那里去,说是为了找一点儿医书看。生活总不
会把一切门窗堵死。
    “您说了许多胡话,”秋文医生说,轻轻地,音调完全不同于她日常的说笑。“可能您
想的事太多了,大干部嘛。”隔着口罩,张思远好像看到了秋文医生嘴角的笑容。她的眼睛
也在微笑着。这微笑里充满了理解,充满了悲哀,充满了凝结着悲哀的清冷的自信,好像是
雪天里的篝火,天与海的尽头的白帆,月光下的一株老胡桃树。那个带几分男人气质的、饶
舌的、随波逐流的大大夫退到哪里去了呢?
    “其实把你们拉下来当当老百姓也不赖”,另一次她这样说,丝毫不顾忌同病室的其他
人,“要不,别看报纸上喊什么下乡、蹲点喊得那么凶,你们躲在自己的小楼里才不愿意下
来呢。您说对不对?老张头!”
    张思远想抗议,他并没有什么小楼。他现在连家都没有了。但是老张头的称呼使他觉得
温暖,就像小时候母亲叫他“小石头”一样。张思远的名字(乡下管这种名字叫作“官名
儿”,可见,这种名字是为了做官才起的)才像石头一样硬。人需要母亲,需要亲昵,需要
照料、理解和同情。所以每当秋文医生说:“好好吃下这些药,多喝开水,你会很快好的”
    的时候,他都觉得特别熨帖。
    冬冬每天来给他送饭,挂面,荷包蛋、山药汤,小米粥。“您不要那样生气,”冬冬
说,“我不过是在日记本上发发牢骚罢了,爱发牢骚的人其实倒不会怎么样。那天是我不
对,对于李大钊和方志敏,我永远崇敬他们。我最近常想,生活压根儿就不像我小时候想的
那样美好,所以生活压根儿也不像我现在所想的那样不好。”
    “你?你转变了?”张思远惊喜交加。
    “谈不上转变。我大概总不会完全了解您,就像您不会完全了解我。人和人的隔膜,是
永远也无法消除的。于是发展到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
    “那你为什么又天天给我送饭来呢?”
    “秋文阿姨让我来的。她说,”冬冬迟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不该把底下的话说出
来,“秋文阿姨说,你爸爸也不容易……”
    “你和她谈过我?”
    “谈过。”
    “谈过你的母亲?”
    “谈过。”
    “还谈过什么?”
    “什么都谈过。怎么?违反保密条例么?”冬冬的语气又是那样刻薄了。
    “不。我说,那很好。”
    张思远——不,老张头从冬冬那里了解了一点儿秋文的事情。秋文原来的丈夫是195
7年划的“极右”,现在还在劳改农场。冬冬认为,只是为了女儿的前途,秋文才与丈夫离
了婚,实际上,她在等待着那人的自由。1964年“四清”时候的工作队,和1970年
“清队”时候的宣传队开始都瞧着她不顺眼,准备立案专门审查,但是所有的社员和基层干
部都向着她。她主动到工作组和宣传队去谈自己的一切,谈笑风生,全无禁忌,反而打消了
别人对她的猜疑。
    她有一层保护色吧?她分明是一株异地移植的树,既善于适应水土,又保留着自己的与
这里的植物群全然不同的个性。她的随和后面是清高,饶舌后面是沉思,喜笑乐天(带点傻
气)后面是对十字架的背负。
    但那些又不仅仅是保护色,清高后面确有一种由衷的利他主义,沉思后面确有拿得起放
得下的丈夫气,而背负着十字架的她仍然时时感受到生活的乐趣。想想她对村里的少男少女
的婚姻恋爱的关切吧,她都快成了新式的、可靠的、不怕受累、不怕落埋怨的媒婆了。如果
仅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她的笑声能那样真诚,那样傻气么?
    但是她显然用另外的调子与张思远谈话,“好好了解了解我们的生活吧,官复原职以
后,可别忘了山里人!”
    张思远挥挥手,表示对“官复原职”丝毫不感兴趣。但是秋文不饶人:“甭挥手,我如
果是你就争取早点儿回去。一个月挣着那么多钱跑到这儿来摸锄把子?不但官复原职,而且
会官运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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