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 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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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 全集-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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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哝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
  你瞧,还肿着这么一块!“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姚太太见她笑了,越发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声道:“妈,他也喜欢看话剧跟电影;他也不喜欢跳舞。”
  姚太太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么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边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赞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们倒仿佛是说了不少的话!”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么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毛眼睛都会传话!早知道她有这一手儿,我也不那么提心吊胆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璐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道:“妈,只是有一层,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脱汗衫,脱了一半,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汗衫套在头上,就冲进浴室。叫道:“你见了鬼罢?胡说八道些什么?陈良栋是杭州人,一辈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么?”
  心心吓怔住了,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姚先生从汗衫领口里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儿,问道:“你说的,是坐在你对面的姓陈的么?”
  心心两手护住了咽喉,沙声答道:“姓陈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咙也沙了,说道:“那是程惠荪。给你介绍的是陈良栋,耳东陈。好不要脸的东西,一厢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妈起来!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见他把脖子都气紫了,怕他动手打人,连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脚踢在门上,门“蹦”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乱抖,哭了起来。姚太太连忙拍着哄着,又道:“认错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没把话说明白了,罚他请客就是了!本来他也应当回请一次。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们家里几个和陈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听得清楚,也觉得这话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点。因又走了回来,推浴室的门推不开,仿佛心心伏在门上呜呜咽咽哭着呢。便从另一扇门绕道进去。他那件汗衫已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别哭了,该歇歇了。我明天回报他们,就说你愿意再进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电影吃饭,就算回请。他们少爷那方面,我想绝对没有问题。”
  心心哭得越发嘹亮了,索性叫喊起来,道:“把我作弄得还不够!我——我就是木头人,我——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觑。姚太太道:“也许她没有看清楚陈良栋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脚道:“没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
  姚先生指着她骂道:“人家不靠脸子吃饭!人家再丑些,不论走到那里,一样的有面子!你别以为你长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权利挑剔人家面长面短!你大姊枉为生得齐整,若不是我替她从中张罗,指不定嫁到什么人家,你二姊就是个榜样!”
  心心双手抓住了门上挂衣服的铜钩子,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纱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门上揉来揉去,揉得稀皱。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语道:“看她这样子,还是为了那程惠荪。”
  姚先生咬紧了牙关,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荪哪!以后你再给我添女儿,养一个我淹死一个!还是乡下人的办法顶彻底!”
  程惠荪几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门来谒见,又造了无数的借口,谋与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挡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却赶在她头里,先病倒了。中医诊断说是郁愤伤肝。
  这一天,他发热发得昏昏沉沉,一睁眼看见一个蓬头女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两眼直瞪瞪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乱响,一阵阵的轻飘飘往上浮,差一点昏厥了过去。
  姚太太叫道:“怎么连也不认识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烫鬈的头发,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席子似的。敞着衣领,大襟上钮扣也没有扣严,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双手捧着脸,哭道:
  “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么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听了这话,不由地生气,骂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这张嘴,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我们不嫌忌讳,你也不能好端端地咒你爸爸死!”
  道:“妈,你不看我急成这个模样,你还挑我的眼儿!
  启奎外头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条心,齐打伙儿欺负我。我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儿诉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来你这个时候就记起娘家来了!我只道雀儿拣旺处飞,爬上高枝儿去了,就把我们撇下了。”
  道:“什么高枝儿矮枝儿,反正是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去的,活活地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愿意!难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初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但凡待你父亲有一二分好处,这会子别说他还没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会一骨碌坐了起来,挺身出去替你调停!”
  道:“叫我别咒他,这又是谁咒他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扑在姚先生身上道:“呵!爸爸!爸爸!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怜你这苦命的女儿,叫她往哪儿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这条心!”
  姚先生听她们母女俩一递一声拌着嘴,心里只恨他太太窝囊不济事,辩不过。待要插进嘴去,狠狠地驳两句,自己又有气没力的,实在费劲。赌气翻身朝里睡了。
  把头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唠唠叨叨诉说着,口口声声咬定姚先生当初有过这话:她嫁到熊家去,有半点不顺心,尽管来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负责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有了多少时辰,好容易朦胧睡去。一觉醒来,不在了,褥单上被她哭湿了一大块,冰凉的,像孩子溺脏了床。问姚太太哪里去了,姚太太道:“启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这一场病,幸亏身体底子结实,支撑过去了,渐渐复了原,可是精神大不如前了。病后他发现他太太曾经陪心心和程惠荪一同去看过几次电影,而且程惠荪还到姚家来吃过便饭。姚先生也懒得查问这笔帐了。随他们闹去。
  但是第四个女儿纤纤,还有再小一点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渐渐的长成了——一个比一个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来,想必又是一个女孩子。亲戚们都说:“来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庆,正好凑一个八仙上寿!”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长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年青的时候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他对于图画没有研究过,也不甚感兴趣,可是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而且永远是向左。从小画惯了,熟极而流。闭着眼能画,左手也能画,唯一的区别便是:右手画得圆溜些,左手画得比较生涩,凸凹的角度较大,显得瘦,是同一个人生了场大病之后的侧影。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眼睛,从额角到下巴,极简单的一条线,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国人——鼻子太出来了一点,汝良是个爱国的好孩子,可是他对于中国人没有多少好感。他所认识的外国人是电影明星与香烟广告肥皂广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儿,他所认识的中国人是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他父亲不是个坏人,而且整天在外面做生意,很少见到,其实也还不至于讨厌。
  可是他父亲晚餐后每每独自坐在客堂间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脸喝得红红的,油光贼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板。
  他父亲开着爿酱园,也是个店老板,然而……既做了他的父亲,就应当是个例外。
  汝良并不反对喝酒。一个人,受了极大的打击,不拘是爱情上的还是事业上的,踉踉跄跄扶墙摸壁走进酒吧间,爬上高凳子,沙嗄地叫一声:“威士忌,不搁苏打!”然后用手托住头发起怔来,头发颓然垂下一绺子,扫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那是理所当然的,可同情的。虽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为一种高尚的下流。
  像他父亲,却是猥琐地从锡壶里倒点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与坐在旁边算帐的母亲聊天,他说他的,她说她的,各不相犯。看见孩子们露出馋相了,有时还分两颗花生给他们吃。
  至于母亲,母亲自然是一个没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充满了爱子之心,可是不能够了解他,只懂得为他弄点吃的,逼着他吃下去,然后泫然送他出门,风吹着她的飘萧的白头发。可恶的就是:汝良的母亲头发还没白,偶然有一根两根白的,她也喜欢拔去。有了不遂心的事,并不见她哭,只见她寻孩子的不是,把他们怄哭了。闲下来她听绍兴戏,叉麻将。
  汝良上面的两个姊姊也和他一般地在大学里读书,涂脂抹粉,长的不怎么美而不肯安分。汝良不要他姊姊那样的女人。
  他最看不上眼的还是底下那一大群弟妹,脏,惫赖,不懂事,非常孩子气的孩子。都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父母和姊姊每每忘了汝良已经大了,一来便把他们混作一谈,这是第一件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他在家里向来不开口说话。他是一个孤伶伶的旁观者。他冷眼看着他们,过度的鄙夷与淡漠使他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然而谁都不觉得。从来没有谁因为他的批评的态度而感到不安。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汝良一天到晚很少在家。下课后他进语言专修学校念德文,一半因为他读的是医科,德文于他很有帮助,一半却是因为他有心要避免同家里人一桌吃晚饭——夜校的上课时间是七点到八点半。像现在,还不到六点半,他已经坐在学生休息室里,烤着火,温习功课。
  休息室的长台上散置着几份报纸与杂志,对过坐着个人,报纸挡住了脸。不会是学生——即使是程度高的学生也不见得看得懂德文报纸。报纸上的手指甲,红蔻丹裂痕斑驳。汝良知道那一定是校长室里的女打字员。她放下报纸,翻到另一页上,将报纸折叠了一下,伏在台上看。头上吊下一嘟噜黄色的鬈发,细格子呢外衣,口袋里的绿手绢与衬衫的绿押韵。
  上半身的影子恰巧落在报纸上。她皱皱眉毛,扭过身去凑那灯光。她的脸这一偏过去,汝良突然吃了一惊,她的侧面就是他从小东涂西抹画到现在的唯一的侧面,错不了,从额角到下巴那条线。怪不得他报名的时候看见这俄国女人就觉得有点眼熟。他再也没想到过,他画的原来是个女人的侧影,而且是个美丽的女人。口鼻间的距离太短了,据说那是短命的象征。汝良从未考虑过短命的女人可爱之点,他不过直觉地感到,人中短了,有一种稚嫩之美。她的头发黄得没有劲道,大约要借点太阳光方才是纯正的,圣母像里的金黄。
  唯其因为这似有如无的眼眉鬓发,分外显出侧面那条线。他从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这个人整个是他手里创造出来的。她是他的。他对于她,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她是他的一部分。仿佛他只消走过去说一声:“原来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么?”便可以轻轻掐下她的头来夹在书里。
  他朝她发怔,她似乎有点觉得了。汝良连忙垂下眼去看书。书头上左一个右一个画的全是侧面,可不能让她看见了,她还以为画的是她呢!汝良性急慌忙抓起铅笔来一阵涂,那沙沙的声音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过身来向他书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极了。”汝良嗫嚅着不知说了点什么,手里的笔疾如风雨地只管涂下去,涂黑了半张书。她伸手将书往那边拉,笑道:“让我瞧瞧。要不我也不认识自己的侧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张是半边脸的,所以一看见就知道是我。画的真不错,为什么不把眼睛嘴给补上去呢?”
  汝良没法子解释说他不会画眼睛同嘴,除了这侧面他什么都不会画。她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为难的样子,以为他说不惯英文,对答不上来,便搭讪道:“今天真冷,你是骑自行车来的么?”汝良点头道:“是的。晚上回去还要冷。”她道:
  “可不是,真不方便。你们是哪个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
  她道:“教的还好么?”汝良又点点头,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烦。”她道:“那他也是没法子。学生程度不齐,有些人赶不上。”汝良道:“随班上课,就是这点不好,不比私人教授。”她将手支着头,随意翻着书,问道:“你们念到哪儿了?”
  掀到第一页,她读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亚。劳甫沙维支。”她提起笔来待要写在空白上,可是一点空白也没有剩下了,全画满了侧面,她的侧面。汝良眼睁睁看着,又不能把书给抢过来,自己兜脸彻腮涨得通红。沁西亚的脸也红了,像电灯罩上歇了个粉红翅的飞蛾,反映到她脸上一点最轻微的飘忽的红色。她很快地合上了书,做出随便的神气,另在封面上找了块空地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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