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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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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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若鱼这才看到简方宁的全貌。她是典型的东方美女,藏在口罩里的是端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巴和颊部的桃红。 
  那你为什么一直戴着口罩啊?沈若鱼想到自己的猜测,不由得大叫。 
  这不是很简单吗,因为我一直在感冒,怕传染了你啊! 
  沈若鱼与简方宁成了好朋友。 
  最好的聊天时光,是两个人都值班的时候。 
  妇产科是一种生长莫测的植物,丰年的时候忙得要死,一天要做若干的手术,接生的婴儿足可组建一个排。歉年的时候冷清得像墓地,没有一个等候手术的病人,没有一声新生婴儿的啼叫。只有那些早几日娩出的老婴儿,在吃饱喝足之后无聊地哼几声。 
  主任抱歉地对沈若鱼说,你是来学习的,应该给你多创造实习的机会。可没有病人,我也没法。你知道产妇孕妇来医院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很偶然,其实是一种必然。那不是她们今天决定的,早在十个月或是两个月之前;就有了这件事。种子是早就定播下的,现在不过是收获或是间苗。谁也奈何不得。 
  沈若鱼唯唯诺诺地点头,极力掩饰心中的快意。打定主意不搞妇产科,病人自然越少越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恶意祈盼奏了效,妇产科进入连续的荒年。 
  你干脆住到科里来吧,这样夜里若是有了急诊,你也可以多一点实践的机会。主任说。 
  沈若鱼服从,就在产房附近的小屋支起一张床。 
  轮到简方宁值护士班,她们就面对面地坐在护士值班室,几乎彻夜长谈。渴了就拔开一瓶输液用生理盐水的橡皮塞子,对着瓶嘴一饮而尽。到了下半夜,聊得肚子饿了,就敲开几支50%的葡萄糖溶液,像喝糖稀似的把它吮进肚里,一会儿就精神百倍了。 
  沈若鱼知道了简方宁是一个工人的女儿,但心气极高,想成为医学权威。 
  那你先得跳出护士这个圈子。医生的嘴,护士的腿。护士就是医生的工具,干得再好也是工具。沈若鱼说。“权威”和“工具”这种话,都是犯忌的。彼此能说到这分上,就有一种休戚与共的相知。 
  我不是看不起护士,护士和医生其实不是一个行当。医生是说话的人,护士是听话的人。一个当医生的,可以说是我治好了这个病人,护士就没有这个资格。就像将军能说是我打胜了这一仗,士兵就不行。简方宁托着腮,屋外是沉沉的夜色。 
  当护士一天服侍人,也够烦人的了。我们又不是他的爹妈,上辈子该了他们吗,要把他们当祖宗一般伺候着?沈若鱼为护士们忿忿不平。 
  简方宁好看的嘴角翘起来,说,我倒不是烦病人,只是想让自己的一辈子过得更有意思,名字像旗帜一样飘起来,心里充满快乐。 
  沈若鱼说,我的天!你这样的抱负,哪里是一件医生的白大褂能容得下的? 
  简方宁不好意思说;嗨,咱们不是说着玩的吗? 
  沈若鱼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想出人头地一举成名。我看馒头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第一步,想想怎样当上医生? 
  简方宁反问,你是怎样当上医生的呢? 
  沈若鱼说,说起来惭愧,还是不说吧。 
  简方宁低下头说,我也许碰了你的痛处,你不用说就是了。我知道现在想当医生,只有上军医大学一条路。这个名额不是容易到手的。人都有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我再也不会问你了。 
  沈若鱼嘎嘎笑起来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好像我当医生是卖过身一般。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没法照方抓药,也不要就此当了话把儿,挖苦我。 
  简方宁说,我是那种人吗? 
  沈若鱼说,那我就坦白交待了。我父亲和我们的后勤部长是老战友,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你侄女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是没有一技之长,只怕一辈子找不到婆家。喏,就这样。 
  简方宁长叹一口气说,你的法子,真不是常人能学的。先得让我爸爸在几十年前就学了你爸爸,早早地闹革命。 
  日子流逝着。妇产科主任见沈若鱼白天哈欠连天,萎靡不振的样子,奇怪道,小沈医生,白天没有病例,晚上我查了记录,也没有急诊,你怎么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沈若鱼揉揉眼睛,理直气壮地说,看书啊。既然我在实践中没法掌握更多的知识,只有从书本上学习了。白天科里这么乱,大人叫孩子哭的,当然只有半夜三更看书啦! 
  主任想想,的确没在任何娱乐的场合看到沈若鱼,也就信了她的鬼话。 
  到了沈若鱼学习期满,正是军医大学招生的季节。医院里弥漫着一种潜在的紧张气氛,好像一枚五彩的焰火已经点燃,引信嗤嗤蔓延着,单等那灼目的一闪。 
  近来小姐妹的交谈明显减少,原因主要在简方宁方面。沈若鱼住在科里。守株待兔。以前是简方宁特意调换成夜班,同沈若鱼聊天。现在就是轮到简方宁的夜班,她也换给了别人。 
  沈若鱼不知何故,检讨自己,好像也并无对不起朋友的地方,只好不往心里去,严厉的科主任就要对她进行考核鉴定,也需认真准备。原本谈得很热烈的小伙伴,一时间冷淡下来。 
  一天下午,沈若鱼正在写病历,简方宁闯进她的小屋,说,我请你看一样东西。 
  沈若鱼说,好吃的吗? 
  简方宁不好意思他说,一点也不好吃。 
  沈若鱼说,那不去。 
  简方宁说,算我求你。 
  沈若鱼就跟她手拉手地往外跑。 
  野战医院建在一片山坡上,绿树红墙,景色很优美。 
  正是秋天,远处当油料作物种植的向日葵,像无边无际流淌的金箔,随着每一阵微风的掠动,撒出无数金针样的光芒,令人不敢正视它们的辉煌与灿烂。 
  空气中潜伏着沙枣树的芬芳,那是一种蛊惑人的迷醉之气。初进入肺腑的时候,像甜梨的汤被炭火烤焦了,使你忍不住深吸几口。甘甜渐渐淡去之后,类乎苦艾叶子的呛人味道升腾而起,包裹你的咽喉。如果你继续不知深浅地嗅下去,就有一种昏眩盘旋脑幕,记忆浮动,思维飘渺,你好像化成了沙枣颗粒中的粉未,随着阳光飞翔到灰色的天穹。 
  走过了向日葵地,穿过了沙枣林,简方宁还一直走着走着。 
  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沈若鱼沉不住气了。 
  鼻子什么时候抗议,那个地方就快到了。简方宁头也不回地说。 
  这个时辰不必久候,沈若鱼马上闻到空气中浮动令人懊恼的味道。 
  该不是我神经过敏吧?沈若鱼耸耸鼻翼。 
  不是你过敏,是真的。简方宁十分恳切地说。 
  我们到了猪圈附近,对吗?沈若鱼没多少把握地说。 
  对。 
  正说着,一排猪舍已经出现在面前,猪食和猪屎尿的味道,差点把人呛个跟头。从熙熙攘攘的白猪黑猪中间站起一个人。要不是他比最高大的约克夏猪还要高半个头,你简直以为他是猪群中的一员。 
  他的皮肤实在太黑,上帝以土制他的时候,肯定用的是腐殖质的深层例如北大荒的黑土作原料,在烤制的时候又忘了看表,把他的坯子在炉子里烧焦了,才成了这副模样。沈若鱼以貌取人,对黑大个十分冷淡。 
  潘岗。他说,伸出沾满猪糠的手。 
  常听方宁说起你。他接着说。 
  沈若鱼本来咬着牙伸出了自己的手,听了这后一句话,立马又把手缩了回来。说,既然你是方宁的好朋友,我也就不客气了。你的手上没有猪绦虫卵吧?我看你还是洗了手以后,咱们再认识也不晚。。 
  潘岗说,果然名不虚传。 
  沈若鱼说,方宁,你传我什么了? 
  简方宁说,说你运气好。 
  潘岗一迈腿想跳出猪圈,脚上带起污泥浊水,气味就更浓烈了。 
  沈若鱼说,得了,潘岗同志,您就站在猪圈里跟我们说话吧,这样比较容易忍受一些。 
  潘岗说,也好。 
  沈若鱼说,你这个喂猪的,怎么也不把猪圈拾掇得干净一点? 
  潘岗说,拾掇得太干净了,哪里还显得出艰苦? 
  沈若鱼说,想得很周到啊。你的老母猪要生小猪了吗? 
  潘岗丈二和尚不摸头脑,说,没有啊? 
  沈若鱼说,那你把我们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叫来干嘛? 
  潘岗说,沈若鱼,就算你是铁嘴钢牙,可是这次你说错了。不是我叫妇产科的护士,是她自己来的。 
  沈若鱼半信半疑地扭过头去看简方宁,简方宁迎着她的目光,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沈若鱼一下子委顿了,结巴着说,看来有人要嫁猪随猪了。 
  潘岗说,别看今天是猪,以后也许是龙呢! 
  沈若鱼说,那也是母猪龙。 
  简方宁说,我以为你们俩会成好朋友呢,怎么一见面就吵起来了? 
  沈若鱼说,相克。 
  潘岗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的这位朋友讲话好像有传染性,叫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抬杠。 
  沈若鱼笑起来说,我真有那么大的能力啊?跟黄疸肝炎似的? 
  简方宁说,好了,好了,笑了就好。潘岗,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再来找你。 
  回来的路上,沈若鱼说,我现在知道是谁取代了我的位置了。 
  简方宁说,若鱼,你错了。没有谁能取代你的位置。 
  沈若鱼说,看吧。时间会证明。 
  简方宁又问,怎么样? 
  沈若鱼答,什么怎么样? 
  简方宁说,印象啊。谈谈你的看法。 
  沈若鱼说,猪圈很臭。 
  简方宁说,别谈猪,谈人。 
  沈若鱼说,我刚认识他这么一会儿,除了猪圈的恶味没留下别的印象。就算是新入院一个病人,要下个初步诊断得琢磨一段时间,还得靠辅助临床检验,比如查血照X光什么的。哪有这么快。 
  简方宁说,我听出你的意思来了,你不喜欢他。 
  沈若鱼说,我不喜欢也就罢了,只要你喜欢就行。 
  简方宁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是很喜欢他。只不过在现在我能碰得到的人里面,他是最好的了。 
  沈若鱼一惊,站下不走了,说,你何必这样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出去?来日方长,从从容容选一个伴不行吗? 
  简方宁凄然一笑说,来不及了。 
  周围正是一片胡杨林,蒙着夕阳的古树枝桠虬劲,好像沧海的精灵现身。 
  沈若鱼说,怎么了?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事?妇产科的手艺我已经基本上学会了,虽说算不上炉火纯青,保证安全还是有把握的。要是需要、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你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简方宁说,哎呀呀,你想到哪里去了? 
  沈若鱼说,看你一副恨不得悬梁自尽的样子,我当然要自告奋勇,两肋插刀了。 
  简方宁说,我说的来不及,不是别的,指的是军医大学招生。野战医院是不肯送一个还没主的女孩上大学的。要是她在学校找了别处的男朋友,医院岂不鸡飞蛋打?所以我必得选这个医院的男人结婚,才能上大学,才能当医生。 
  沈若鱼说,那也不必找个猪倌啊。天下的好男人千千万。 
  简方宁苦笑一声说,天下的好男人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多。野战医院是男少女多的地方,我原来又从不在这上面分心,有过几个不错的男孩追我,都叫我回绝了。原想等自己功成名就了,再想这事。谁知现在颠倒过来了,得先办了这事,才能有事业。潘岗是后勤的助理员,是他主动要改变猪圈的面貌,暂时作猪倌的。他在院里人缘很好,讲话也有分量,只要我们关系定下来,我上大学的事基本上十拿九稳了。 
  沈若鱼说,为了当医生,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值吗? 
  简方宁说,比起其他女孩子,我这实在要算是好的。 
  她们就相视无言,好像在和一种清纯的年华告别。沈若鱼看到一柄焦干的树枝,勾住了简方宁柔软的发丝,使她的头发像羽毛一般飞扬起来。 
  这一片胡杨林,大概有三千岁了。简方宁语调飘渺。 
  我不信。你是说它们从商朝就存在了吗? 
  古河道上的胡杨林,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我看它们已活到了第三个一千年。 
  但愿我们的友谊也像胡杨林。让我们一辈子做个好医生,治病救人。 
  两个女孩在苍凉的晚风中说。 
第九节 
  简方宁仰面喝咖啡,沈若鱼低头吃薯条,仿佛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如果我们再不说话,老是这么相对脉脉含情地对望,人家或许以为我们是一对老同性恋者。沈若鱼打破寂寞。 
  若鱼,什么都有变化,我们老了,都有了家,从边疆到都市……唯有你的舌头没变。简方宁说。 
  不变的还有你的美丽。沈若鱼说。 
  是吗?你在恭维我。若鱼,有什么你就直说好了,我看你是有备而来。简方宁轻轻后仰,把脖子倚在椅背上。麦当劳的靠椅低矮,使她的身体略微下 
  二7滑,成为一种优雅的偏懒。 
  我想听听你医院的事。沈若鱼假装偶然想到说。 
  那是一所很小的医院,郊外的一座孤立小楼。没人报道过它,一个新闻的盲点。正在用种种新型的戒毒方法治疗病人。就这样。 
  简方宁的回答像霉干菜,毫无水气。 
  能说详细点吗?沈若鱼恳求。 
  为什么?若鱼,你把我急煎煎地约了来,除了默不作声地忆旧,再就是预备听我的工作汇报吗?简方宁半开玩笑但不容拒绝地提出疑问。 
  沈若鱼一时口拙。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青年时代的好朋友。说真话说假话都不好。 
  我有一个朋友,得了你说的这种……病,就算是毛病吧。她很想找个可靠的医院治一治,不知你们收不收?沈若鱼结结巴巴。 
  既然是这个病,又是你的朋友,治病救人,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简方宁很痛快地说。 
  沈若鱼松了一口气。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约我出来的吗?简方宁追问。 
  是……也不全是……沈若鱼没法掩饰自己初达目标的兴奋。 
  好吧,那我们就说你的这个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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