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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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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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小姐的谆谆教导,她频频点头,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从猩红滴血的嘴唇里,吐出的都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沈若鱼摩拳擦掌,预备挣个开门红。到了下午,正打算冲出家门的那一瞬,电话铃突然响了。 
  一个人在家,电话线就是延长的神经纤维。她立即扑向电话。 
  我是简方宁。沈若鱼,你家的电话号码还真没变呵,我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到一拨就通了。 
  是你啊方宁。电话号码没变可不是什么好事,它说明我们家的住房条件一直没有改善,离到达小康还远着呢。嗨,你看我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你大老远地打了长途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好了。 
  这个电话已经不是长途了,我已经转业到你所在的这个城市。 
  这太好了。可我记得你不是这个城市的人啊? 
  潘岗是啊。嫁鸡随鸡。 
  还是那个潘岗!你怎么还没离婚啊? 
  若鱼,你这个乌鸦嘴。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岗,可他是个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天下奸人终成眷属。 
  我不跟你争了,好在以后我们同在一片蓝天下,有无数可以争执的机会。告诉你我的工作地址,一所特殊的医院。 
  不要故弄玄虚,方宁。医院只有大和小的区别,没有什么特殊的。你这话,唬唬外行还行,要知道我也当过医师。 
  若鱼,我当这个院长,一点底也没有。也许我会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诉苦,先说好了,不许烦啊。 
  我不会烦。我现在一天就巴着这个世界上多几个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头泼一盆冷水,让我精神振作。听一个漂亮的女人诉苦,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你什么时候打电话来都可以,哪怕是我和先生正在睡觉,我也会把他推开,听你鸣冤叫屈…… 
  谢谢你,若鱼。我们已经认识了20年,这算好,就像窖藏的女儿红。我们不用唠唠叨叨地从头说起,只听一个话头,就可以揪到尾巴。人在30岁以后,大概再也交不到最好的朋友了,就像女人过了最佳年龄,生的多半是怪胎。 
  哦,忘了问你,到底分到一个什么医院去了?张口闭口是女人和生育,该不是妇产医院吧? 
  若鱼,你把电话拿稳一点,不要让听筒掉下来砸了你的脚面。我分到一家戒毒医院,当院长。 
  沈若鱼说,喔,方宁。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种以前叫作鸦片现在叫作吗啡和海洛因的玩艺作斗争么?你打算作一个女林则徐? 
  在某种程度上讲,比林则徐还困难。他只是把鸦片烧掉,而我们要把那些吸鸦片的大烟鬼挽救过来。 
  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大烟鬼,他们是不是长得很可怕? 
  一句话形容不了。我刚开始进入这个医院,一切从零开始。我想这是天下最奇特的医院,不过你从部队一下来,就给你一个院长干干,还挺信任你的。这是一所很小的医院,院长其实和一个科主任差不多,但和所有的医院都不同。一切从头来,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勇气。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愿意一……哎呀…… 
  怎么啦? 
  没怎么,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经黑下来。 
  时间也不是很晚。怕要下雨,满天都是乌云。 
  是……要下雨了…… 
  你的孩子好吗? 
  孩子……还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户上已经有雨滴了…… 
  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只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现在才上五年级。若鱼,你在听吗?”…你的煤气炉上是不是烧着肉? 
  怎么,你闻到香昧了? 
  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炉子上倒是没有炖肉,只是在邮局的柜台里,有我预订的报纸,我要赶紧去拿。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是一件虽然没有你的戒毒医院复杂,但也要说半天的事情。等我闲下来再给你讲,好吗? 
  挂了电话。看窗外,已是暴雨倾盆。 
  沈若鱼举着雨伞,夹着雨布,拎着装满钢鏰儿(这是昨天晚上就换好了的,预备给买报的人找钱)的书包,进了邮局的门。 
  冷若冰霜的小姐说,您预订的这报还要呢? 
  她说,那是当然。我已经和街坊四邻说了,请他们专等着买我的报,算是捧个人场。 
  小姐高深地点点头说,是,那是。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这大风大雨的晚半晌,还坚贞不屈地等着买您的报,算好了,再打出个三份五份的富余,然后您把报纸数出来,再用雨布裹了走,剩下的,您就放这儿吧.有收废纸的来了,我替您卖了,该给您多少钱,一分也不会少了您的。省得您黑灯瞎火地抱着这一大堆纸,一出门遇着小沟,摔个大马趴。 
  沈若鱼脸上露出割舍不下的神情,说要是我卖卖试试呢? 
  小姐说,不是我说您,都这个时辰了,您还卖晚报呢,只怕送都没人要。 
  沈若鱼说,咱们的广大人民大众,还没小康到您说的那个程度吧? 
  小姐说,要说富裕,还真没到白给都不要的地步。只是这报纸不比别的,时效性特强。该买的都买了,没买的,您送他,他就包油饼。 
  沈若鱼说,我还是自个抱着走吧。遇到水坑,还能垫垫脚。放在这儿,看占了你们的地方。 
  小姐说了一句,还挺财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鱼讪讪地抱着纸走了。 
  那许多报纸,使她家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包裹东西的时候,总看到同一条新闻。 
  可怜沈若鱼仍旧像一个荷尔蒙分泌亢盛的小伙子,找不到所爱的对象,每天躁动不止。 
  丈夫关切他说,你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吧? 
  她掐指一算,说,六七天癸竭。还真快了。 
  丈夫惊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养。这样闹腾,大家都受不了。 
  她说,你也不能转嫁精神危机啊。同甘苦,共患难,相濡以沫,才像一条战壕的战友。 
  先生从第二天开始,施行新战术。 
  他大量地购买妇女和青年刊物。一回到家,就从皮包里往外甩杂志,封面上的俊男靓女在地毯上挤成一坨,好像马路边的小摊。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 
  他说,让你开阔眼界,与沸腾的生活同步。 
  沈若鱼说,我早已过了青年的范畴,可不想扮个老天真。至于妇女刊物,不是教你怎样打扮得魅力夺人,就是为对付第三者出谋划策,我的模样,想你多年来已是熟视无睹。至于第三者的问题,关键在你能不能保持晚节了。 
  丈夫并不气馁,说,那我给你买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里?其后的一段日子里,肆无忌惮地往家里搬文学书。 
  有一天,沈若鱼对他说,你不要老买这些名著给我看,烦请你给我买一些二流、三流以至等外品的东西看看。 
  丈夫说,我不懂你的意思。现在外面正在扫黄打非,你该不是示意我给你弄一些糟粕来自娱吧? 
  沈若鱼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能把革命群众想得这样肮脏?我能连这么起码的阶级觉悟都不具备了吗?同志,真辜负了我多年对你的信任。 
  丈夫说,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你是要看一些中间水准的吗? 
  沈若鱼说,你说对了。大师们让我气馁,只有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气。 
  丈夫吓了一大跳说,你想干什么? 
  沈若鱼说,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说,噢噢,对不起,原来是我想错了。向你道歉。 
  沈若鱼说,你想得一点也没有错。我们毕竟在一个锅里吃了这许多年的饭,知我者,莫过于你。 
  先生说,你真的打算一试。 
  沈若鱼说,是。 
  失败了怎么办?这不是是个人就可以试一把的。先生忧心仲忡地说… 
  愣了半天先生又说,从投资的角度看,不妨一试。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笔一纸足矣。 
  沈若鱼说,是的。经营风险几乎等于零。除了我的脑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其它物资投入。 
  先生说,好啊,不管你写什么都好,只要你一天别像梦游似的就行。 
  沈若鱼开始向报刊杂志投点小稿件,也许是因为她未经过任何正规的文学训练,主观上也没有想一鸣惊人的动机,文字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坦率和朴素,居然就旗开得胜,豆腐块大的文章不断见报,并没有经历一般文学青年或是文学中年初学写作时的种种磨难,渐渐地也有了些校蝴声,有杂志向她约稿了。 
  沈老师,我觉得在您所有的文章里,写医院是最传神的。年轻编辑逢人就叫老师。 
  童子功。沈若鱼半是谦虚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给我们的读者,写写医院白色帷幕之后的故事呢?要知道,现代人越来越惜命,只要一沾保健的边,糖水都能卖出蜂王浆的价。您的笔,只要一写到医院,就透出消毒水的味儿,别人比不了。 
  可医院就那么点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鲜事呢?沈若鱼虽说认为编辑说得对,但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有限,想不出新角度,发愁道。 
  医院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么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生活。编辑循循诱导。 
  千不该万不该,沈若鱼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我有个朋友在戒毒医院…… 
  那太好了!您就写写戒毒医院吧,咱们一言为定!编辑兴奋得两眼放光。 
  沈若鱼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对戒毒医院知道多少?如今夸下海口,如何交差?当然可以出尔反尔,对编辑说自己当时信口开河,完全不算数。但以她当过军人的性格,君子一言,应是导弹也追不上。实施起来,头一关要过的就是先生的盘问。沈若鱼便抖擞精神,整治了一桌好饭菜。她始终认为,在大脑的决策过程中,胃是极为重要的参与者。 
  先生吃得嘴角胡须都油光光之后说,你有什么阴谋诡计,现在是公开的时候了。 
  沈若鱼大喊冤枉说,我不过是想写一个医院。 
  写吧。先生说,在你还不是轻车熟路? 
  沈若鱼说,不,我想写一个新奇的医院。 
  先生说,什么医院?医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鱼说,戒毒医院。 
  先生说,那是个人们躲都躲不开的地方,你这是为什么? 
  沈若鱼说,好奇。 
  先生说,好奇就有那么大的力量? 
  沈若鱼说,是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可我想不出来戒毒医院是个什么景象。瓦特因为好奇,发明了蒸汽机车。牛顿因为好奇,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 
  先生说,就算好奇,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谁会把情况告诉你? 
  沈若鱼不吭声了。 
第七节
  沈若鱼心怀鬼胎,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条出路,就是征得简方宁的同情,同意自己进入戒毒医院,探得第一手资料。 
  但简方宁是一个非常正规严谨的医生,她能赞同这种近乎游戏的方式,干扰自己的工作吗? 
  一连若干天,沈若鱼愁眉不展。 
  先生说,像你这样,整天蹲在屋里发愁,就是愁得自己吸上了大烟,只怕也丝毫无补。 
  沈若鱼一下子跳起来说,感谢你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 
  丈夫吃惊道,我给你出了什么主意?我什么主意也没给你出啊? 
  沈若鱼说,那就蒙在鼓里,做你的无名英雄吧。 
  她提笔给简方宁写了一封信,约她到麦当劳餐厅吃饭。 
  信写得很简单,像是一封公事公办的请柬。只说是定于某月某日下午某时某分,在餐厅门口见面,不见不散,署名是“时刻关心你的大姐姐——沈若鱼”。 
  请柬早早写好以后,沈若鱼并不马上发出去,摆在桌上,像一件工艺品似的欣赏了好几天。 
  丈夫说,为什么不早早寄出去?现代社会,不打无准备之仗。 
  沈若鱼说,兵贵神速。 
  到了预订时间的前一天下午,沈若鱼到黄帽子邮筒将请柬发出。 
  第二天上午10时,大约就是邮递员将信送达的时辰。沈若鱼关闭电话,把自己像螺狮一般封锁起来。到了约会时间,收拾停当,急冲冲地赶到麦当劳门口。 
  简方宁已经像门口椅子上塑料的麦当劳叔叔一样,等候得地久天长。 
  她一身桃皮绒黑色套装,腰线很高,将窈窕的身材勾勒得出神入化,锥形的裤子显出一种锋利的冷峻。一切都是这个城市目前最时髦的装扮,只可惜每一根布丝里头,都蒸发出前军人的气味,有些败坏风景。 
  沈若鱼说,哈!方宁,想不到你这么新潮。 
  简方宁气哼哼说,有你这么请人吃饭的吗?简直是绑架。也不问问别人有没有功夫,整个一个没商量。上午一接到你的信,我就忙着给你打电话,想换一个时间。你家的电话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就是打不进去…… 
  沈若鱼推着她说,方宁,我们进去,一边吃热呼呼甜蜜蜜的苹果派一边说,好吗? 
  天下所有的麦当劳都是一卵多生,景色永远一成不变。因为不是节假日,餐厅内竟是少有地清静。沈若鱼还不满意,一味要找更僻静的所在,最后居然在专给小朋友过生日的区域落座。 
  简方宁说,我只吃个汉堡就走。医院总算走上正轨,大量收治病人。百业待举,事事都得我亲临现场。 
  沈若鱼说,才当一个小小的院长,就拿这个官说事。看来我们就要高攀不上了,现在流行一个词,就是形容你这种人的。 
  简方宁说,什么词,说出来,让我看像也不像? 
  沈若鱼说,扮忙。 
  简方宁说,什么意思?不懂。 
  沈若鱼说,打扮的扮,忙碌的忙。就是打扮成忙碌的样子。 
  简方宁扑哧笑了,说你不必含沙射影。我是真忙。 
  沈若鱼说,不管真忙假忙的,反正你已被我诓到这里了,就算陪我忆忆旧好了,人一退休,就有一种泡沫的感觉。表面上你是跟别人在一道过生活,但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水底下发生着,你看得见,但是同你无关。 
  简方宁说,别说得那么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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