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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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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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说了,就来了,在吸毒的人那里,这种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三大伯说着,把菊花的花瓣一缕缕撕下,抛撒在地上。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坚韧不屈地粘附着枝干,三大伯的手指便因为用力,染上淡黄的汁液。 
  为什么不进到里面去?沈若鱼机械地问。 
  我不配向她鞠躬。我干的活儿和简院长干的活儿,正是戗着的。我是她的对头。三大怕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脚下顿时积了一地碎金银,在春风里抖动着,反射着阳光。 
  既是对头,您又何必来呢?沈若鱼问,三大伯在她心里永远是一个谜。 
  我住过好多家戒毒医院,我见过好多戒毒医生,她是个好样的。我佩服把我打败的人。 
  您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呢?沈若鱼问。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为明白了,才去干的。三人伯眯着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了眼。三大伯说完这话,就把光秃秃的菊花枝子丢在地上,慢慢地转回身,向遥远的地铁口走过去,渐渐地下沉,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个梦。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沈若鱼险些觉得刚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追悼仪式正在进行中,吊唁大厅前的空场一片静寂,听得见淡褐色的蚯蚓在地表下掘进的声音,几根纤细的蛛丝挂在新生的侧柏叶上,被风吹拂着,发出不均匀的共鸣声…… 
  沈若鱼悲愤凄凉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大自然抚平了心的伤痕。一个人死了,但整个世界仍在生机勃勃地向前。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好像怕打破了她的沉思。 
  沈若鱼慢慢回过头,她看到一个衣冠整洁、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远。 
  两人大张了张嘴,意思是打招呼,却都了无声音。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知道真名,在这种肃穆场合,只有点头示意。 
  你就叫我支远吧。支远说。 
  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沈若鱼简短说道。 
  我刚处理完庄羽的后事,从那边飞过来。支远指了指高远的天际。 
  沈若鱼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过那个邪恶的女人,一旦听到她确切的死讯,又有森然的冷意袭来。好在毕竟是阳光下的春天,手脚凉了一瞬,依旧温起来。 
  庄羽临死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赶回来,就是想帮帮简院长,可惜晚了。支远垂下头,过多的发胶使他的发丝一根不动。遮挡不祝杭眼,沈若鱼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哀痛。 
  支……远,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得这样叫。沈若鱼想和以前的老病友说点什么。 
  我现在已经正式改叫支远这个名字了,它很顺嘴,是不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是在戒毒医院叫起来的,那里是我的再生之地。我最近的生意做得很大,业务拓展也很宽。有的人初次商谈,不了解不信任我,我就对他说,我吸过毒。很多人当场脸就变色,我把戒毒医院的出院证明给他看,我说,支远就是我,一个人如果连毒都可以戒掉,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有些人就走了,永远不同我合作。但更多的人把手留给了我……支远看了一眼大厅,说,我们进去吧。 
  沈若鱼这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那个时刻,回避见到往日知心好友的遗容,她怕自己的精神在那一刻崩溃。但是她再也不能拖延了,遗体就要送去火化,这是她们在人间的最后一面。 
  吊唁已到尾声,到会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厅挤得满满。沈若鱼看到前排站着景天星教授、潘岗、护士长、滕医生、蔡医生、周五、甲子立夏等一行人,神色肃穆。中间是身穿白衣的医院工作人员,后面是着深色衣服的杂色人等。 
  沈若鱼不愿站在前面,与中间的人也是半熟脸,还是不见为好,便选择了中间与后部相交的位置。 
  后面的人表情十分悲痛。沈若鱼悄悄问身旁的白衣人,他们是方宁的什么人?亲戚吗? 
  白衣人答道,简院长哪有这么多的亲属啊。这都是她治好的吸毒病人,听到了她的死讯,自发赶来的。 
  沈若鱼点点头,心里说,方宁,我终于看到你治好的病人了。 
  简方宁安卧于鲜花之中,一身雪白的衣衫,宛若女神。沈若鱼轻轻绕过她的鬓边时,清楚地看到她永恒的笑容。她甚至听到简方宁的低语,若鱼,我没有骗你吧? 
  人们渐渐散去。沈若鱼走到阳光下,春天给了她力量。袅袅的白烟从苍空掠过,那该是方宁眷恋大地的魂灵。 
  景天星教授走过来说,你好,刚才没有看见你,但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她好像苍老了许多,眼圈灰暗,下颌上的皮肤低垂着,犹如遭了天火的老树。 
  沈若鱼看着教授,说,您的戒毒医院怎么样了? 
  教授昂着花白的头颅说,我要纠正你两点,第一,戒毒医院不是我的,是人类的。第二,你凭什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沈若鱼说,凭着我有简方宁的遗书。您一定愿意看一看。 
  教授沉吟着,既然我最好的助手把你认作可以托付一切的朋友,好吧.我告诉你。新的院长已经选定,中药戒毒方子,经过蔡医生滕医生他们的集体攻关,其主要成分已确定,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人能封锁这个秘方了,实验继续进行。我们获得了更多的支持,钱,物…… 
  沈若鱼打断她说,可是你们缺人,缺戒毒医生,对不对? 
  教授颈下松弛的脉管绷紧了,顽强地说,对。但是我们正在培养。 
  沈若鱼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恐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教授道,你说得不错。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令你大感兴趣的地方,袖手旁观,显示你卓越的判断力吗? 
  沈若鱼笑笑说,教授,看您想哪里去了。我是想向您推荐一个致力于戒毒事业的医生,自觉自愿,身体健康,吃苦耐劳……业务算不上特别出色,但她会努力学习的。 
  教授立刻进入工作状态,问道,性别? 
  女。 
  多大岁数? 
  和简方宁差不多大,只有一条可能令您不满意,她也是工农兵学员。沈若鱼有些不安地答道。 
  教授的神气一下子恍惚起来,好像飞到了以前的时光。幸好长期的科学素养使她迅速回归现实,她平静地说,简方宁使我改变了对某种概念的看法。你通知这位女医生下周一到我的办公室来吧,我要面试。 
  好吧,,她会准时到的。沈若鱼说完,离开了教授。 
  她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在这个暖洋洋的春天的上午,天空飞扬着她的好朋友灵魂的气息,混合着青草和杏花的馨香。 
  微风吹来,她把手揣进衣兜,这样更温暖一些。突然手指触到了那个纸条,她稍稍愣了一下,才想起先生的卡片和预言。 
  卡片上是资料: 
  世界范围内的毒品蔓延及泛滥,危害着人类社会的健康和国际社会的安宁,已成为严重的国际性公害,引起了全球的关注。1987年06月,联合国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召开了部长级禁毒国际会议,有138个国家的3000多名代表参加,通过了禁毒活动的《综合性多学科纲要》06月26日会议结束时,与会代表一致通过建议,将每年的6月26日定为国际禁毒日,以引起世界各国对毒品的认识,号召全球人民共同来解决毒品问题。1990年2月,在纽约召开的联合国第17届禁毒特别会议上,通过了《政治宣言》和《全球行动纲领》,又宣布将本世纪最后十年(1991~2000),定为联合国禁毒十年。 
  1995年05月,在北京成功地举办了第一次亚太区域部长级禁毒国际会议,会议通过了表明与会六国七方(包括中国在内)禁毒决心的《北京宣言》,签署了《亚太区域禁毒行动计划》和一系列禁毒合作项目。中国政府和联合国禁毒署还签署了第二期禁毒合作项目文件,中国在禁毒方面取得的成绩和在国际禁毒活动中做出的努力,得到了联合国禁毒署的赞誉。 
  截止1996年3月,中国共破获毒品违法犯罪案件11832起,比去年同期增加37%,缴获海洛因575公斤,鸦片234公斤,分别比去年增加73%和10%。中国共开办强制戒毒所500所(个),年强制戒毒5万人次,开办劳教戒毒所65个。 
  在明媚的阳光下,沈若鱼把燕子形的纸条缓缓打开,那上面以蓝色笔迹工整地写着:到戒毒医院去。 
  沈若鱼在心底叹了一声先生的机敏。正待仔细端详那纸,突然一阵轻风吹过,纸条在她手中烟般地粉碎了,裂为无数柳絮般的碎屑,随着温暖的风起舞,渐渐离了她的手指,螺旋地飘荡着。看不见的上升气流托举着它们,融进明亮高远的天际。 
  那些纸屑,有些是蓝色的,在飞翔中始终闪烁着幽蓝的颗粒,她知道那是那排字的痕迹。 
  沈若鱼对着天空微笑了一下,她明白是简方宁把她的决心收走了,留作证据。 
  放心吧! 
  她的脸朝着风的方向说。 
   后记 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在我正式写作十年以后,当我44岁的时候,完成了生平第一部长篇小说,名为《红处方》。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踌躇,自己要不要写长篇小说?因为它对人的精神和体力,都是一场马拉松。我是个青年时代遭过苦的人,对所有长途跋涉的行动,都要三思而后行。我甚至想过是不是一辈子不写长篇小说?因为有好几位我所尊敬的作家,写完长篇后撒手人寰,使我在敬佩的同时,惊悸不止,最后还是决定写,因为我心中的这个故事,像一颗泡过水的黄豆,不断膨胀着,呼唤着我。 
  写作也像做衣服,先要有材料。鲁迅先生所说,宁可将小说素材压成速写,不可将作速写的材料拉成小说,讲的便是量体裁衣的规则。在我对生活感受的储存里,有许多材料,它们像。一些彩色的布头,每当我打开包袱皮,就闪烁着翻滚着跳到眼前,拼命表现自己,希望早些进入笔下。我总是慢慢地审视着它们,估摸着自己裁剪缝纫的技艺,不敢贸然动手。这其中有一堆素色的棉花,沉实地裹成一团,我数次因了它的滞重而绕过,它又在暗夜的思索中,经纬分明地浮现。 
  这就是我在戒毒医院的身感神受,也许不仅仅是那数月间的有限体验。也是我从医二十余年心灵感触的凝聚与扩散。我又查阅了许多资料,几乎将国内有关戒毒方面的图书读尽。 
  以一位前医生和一位现作家为职业的我,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是一个视责任为人职的人。 
  我决定写这部长篇小说。前期准备完成以后,接下来的具体问题就是——在哪里写呢?古话说,大隐隐于市。我不是高人,没法在北京高分贝的声波中定下心来。便向领导告了假,到了我母亲居住的地方。那是北方的一座小城,并不是我父母的故乡,但他们离休后一直住在那里。父亲最后的时光在那里度过,安息在那片土地上。幽静的院落被一种深沉的暮气索绕,使我的心境浸入一种生命晚期的苍凉。 
  母亲问我选在家中哪一间房屋写作,按她的意思,是将我安顿在一间大大的朝阳房屋,那是整所住宅中最豁亮的地方。我迟疑着,想象中我未曾落笔的小说,似是一种更为凝重的调子。我最后选定了父亲生前的卧室。自老人仙逝以后,房门紧闭,一种极端的整洁和肃穆凝结在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中。推开门来,是父亲巨大的遗像,关切地俯视着我。正是冬天,母亲说,这屋冷啊。我说,不怕。我希望自己在写作的全过程中,始终感到微微的寒意,它督我努力,促我警醒。 
  写作长篇小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在大约3个月的时间里,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工厂的工人一般准时,每天以大约5000个字的匀速推进着。有不少时候,我很想写得更多一些,汹涌的思绪,仿佛要代替我的手指敲击计算机键盘,欲罢不能。但我克制住自己的激情,强行中止写作,去和妈妈聊天。这不但是写作控制力的需要,更因为我既为人子,居在家中,和母亲的交流就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母亲从不问我写的是什么,只是偶尔推开我的房门,不发出任何声响地静静看着我,许久许久。我知道这种探望对她是何种重要,就隐忍了很长时间,但有一天终于耐不住了,对她说,妈,您不能时不时地这样瞧着我。您对我太重要了,您一推门,我的心思就立刻集中到您身上,事实上停止了写作。我没法缎炼出对您的出现置若罔闻的能力…… 
  从此母亲不再看我,只是与我约定了每日三餐的时间,到了吃饭的钟点,要我自动走出那间紧闭的屋子,坐到饭厅。偶尔我会沉浸在写作的惯性中,忘了时辰,母亲会极轻地敲敲门。我恍然大悟地跑出去,才发现母亲守在餐桌旁,菜已凉,粥已冷,馒头不再冒气,面条凝成一坨……我怪她为什么不自己先吃一点,她总是说,你爸爸在的时候,我也总是等他一起吃。 
  于是母女相对无言。以后的日子,我再不敢丝毫贻误吃饭。 
  打印出稿纸越积越厚了,母亲有一次对我说,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我说,布是怎样织出来的,我没见过啊。 
  母亲说,织布女人,要想织出上等的好布来,就得钻到一间像地窘样的房子里,每日早早地进屋,晚晚地才出来,不能叫人打搅,也不跟别人说话。 
  我说,布难道也像冬储大白菜似的,需遮风避雨不见光吗? 
  母亲说,地窖里土气潮湿,布丝不易断,织出的布才平整,人心绪不一样,手下的劲道也是不同的。气力有大小,布的松紧也就不相同。人若是能坚持一天不说话,心里的那口气是饱满均匀的,绵绵长长地吐出来,织的布才会像潭水一般光滑。 
  我凛然一惊。 
  母亲的话里有许多深刻的道理,可惜我听到它的时候,生平的第一匹长布,己是疙疙瘩瘩地快要织完了。 
  好在我以后还会不断地织下去,穷毕生精力,争取织出一幅好布,以告慰无微不至关怀我的母亲,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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