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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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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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炳说,你们医院的医生孟妈,领了一位外国先生去看我。说他们对中国的中医药很敬佩,很欣赏,他们愿出大价钱买我爷爷的方子,还有他的医书 
  多少钱?我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我知道事情已逼近一个坚硬苦涩的内核。秦炳说了一个很天文的数字… 
  我不知道孟妈领来的这个外国佬,是否真的能给面前这个穷酸的小人物这么多钱。但我根据现有的临床实验,已经有把握说,中国方子的价值,当远远在这个数字之上。我说,你爷爷的方子,可以卖得比这个价钱更高。秦炳感激地说,简院长,您真是个奸人。您不压价,您实事求是。我知道您下面的话是什么,我应该把它卖给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医院。可是,钱呢?你们连配这几副药的钱,都让我垫付,什么时候才能把硬邦邦的票子,装在麻袋里,运到我家?我等不起了。我爷爷已经死了,我爹也死了。再这样穷下去,我也快死了。您会说这个方子死不了,是的,方子活着。方子可以救人,可我们家呢?得益的是别人,我们有什么好处?谁来救我们家?这是我们祖传的宝物,我们一家人今后就指着它哪!我也不愿意卖给外国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可你们只说要方子,要药,就是不给钱。我等不了,我们家人等不了。您说我是见钱眼开也好,说我是小人也好,我都认了。只其您现在给钱,哪怕只有外国人出的一半价,我都认了。谁让咱是中国人呢。可您要是没钱,我就不再给您药,反正咱们已经钱货两清,谁也不欠着谁了。秦炳说完这一席话,好像把一个天大的包袱甩下了,安静地坐在那儿吸烟,像一个局外人。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能兑现的语言,在金钱面前,苍白无力。我说,我明白了。秦炳。给我三天时间,我再想想办法。如果我没有电话给你,你爱怎样处置你的方子,就怎样处置吧,它毕竟是你家的财产。 
  秦炳说,就这么简单?我说,是啊。我不能拦着你们全家过好日子。 
  他显然非常高兴,说,没想到这么容易。我以为您会把我臭骂一通,我苦笑,说,印象中,我真的是那么严厉吗?他说,孟妈说,您对见钱眼开的事,深恶痛绝。要我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预备着挨骂。我说,谢谢她对我这么了解。 
  秦炳走了。 
  三天……三天!区区七十二小时,我去找景教授。 
  景教授听完我的话,从书堆里抬起头,平静地说,没有办法。我们不是大财团,根本就没办法买断。无法同外国公司较量,只有认输。我说,那我们就把这样一个很有希望的中药方剂,拱手让外国人研究,占领世界市场?景教授说,我想,不论是谁在研制,只要他真正用于病人,对人类有好处,我们又何必那样狭隘?在我们手里,也许很长时间内,都是这种作坊式的生产,难以扩大影响。再说,吸毒人群主要在国外,由他们来研究推广,效果会更显著。 
  我说,教授,想不到你是一个卖国主义者。 
  景教授说,我爱科学甚于爱祖国。 
  我回到办公室。最近,我越来越愿意在办公室停留。我喜欢那种宁静的空气,它使我清醒和振作。 
  我凝视着那幅“白色和谐”。阳光照耀在上面,幽蓝色的海面,有一种毛绒绒的立体感。我喜欢这种略带恐怖感的震撼。 
  很想静下心来,把近日纷乱的思绪,现出一个头绪。有人敲门,是护士栗秋。 
  简院长,我想同您谈一谈。她说。 
  我说,有什么事。同护士长谈吧。如果她解决不了,再让她反映给我。好吗?我说着,预备关门。没想到,她把一只脚尖抵在门框和门扇之间,使我无法把门关上。如果硬要关,就会碾伤她的脚,我气恼地接受了她的来访。 
  有什么事,请快说。我只能给你五分钟。我很不客气。院长,我只要一分钟就够了。我要辞职。栗秋很呆板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了掩饰她心中的高兴还是悲伤。看来我的医院真是风雨飘摇。为什么这么多的人要辞职?哪天我这个院长也辞了职,就万事大吉。说说辞职的理由吧。我心里很慌乱,但声音力求镇定。我已经习惯在众人面前,把自己的真实感情埋藏起来。 
  因为我要结婚,栗秋依旧呆板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心,说,结婚是好事,它同工作并不矛盾。为什么一定要辞职?我和护士长都有家,我们并没有辞职,不是也工作得很好?栗秋抬起头,我才看到她眼中的傲慢。 
  我的丈夫和我的婆家,都不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是他们要我辞职的。她不再用一种下属的神情同我对话,而是成熟女人的平等交谈。 
  我说,对不起。我忘了问你的夫君是谁? 
  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我问她这句话,并为这一问题的姗姗来迟而恼恨。见我终于发问,喜笑颜开地说,您认识他的,就是北凉。 
  我一时想不起这个叫“北凉”的,是个什么人。虽然他的名字有几分耳熟。我说,对不起。我可能有轻度的脑血管硬化,记不起这个大名。可以提示一下吗? 
  北凉的母亲曾经带他住院,他和郑琪仁斗殴,划伤了护士长的脸。院长,咱们这里发生这种事,并不多。就不说他家背景,北凉也算大名鼎鼎的人物,您真的忘了吗?我不信。您是想借此挫挫我的傲气吧?其实,何必呢?我嫁得再好,也比不过您干得好。在这个世界上,我佩服的女人不多,您算一个。栗秋说得很认真。 
  喔,小姑娘。我谢谢你的夸奖。我干得没有你说得那样好。你嫁得也没有你想得那样好。我想起那个苍白如水的小伙子了。对于谈恋爱婚姻这件事,别人都没有资格指手画脚。但是,作为你的前院长,你曾经是我最出色的护士,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个北凉,患有性病。由于这种化验涉及到个人隐私,结果只有医生知道。我轻轻地说,怕吓坏了沉浸在幸福中的姑娘。 
  我以为栗秋会大惊失色。我甚至已经准备安慰她的话,没想到她笑着说,性病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轮到我大惊失色。 
  栗秋说,院长,您何必这样失望呢?以您的学问和知识,应该懂得性病里,除了艾滋病,其它的都是很柔弱很温柔的病菌。不搞医的人,谈虎色变,科普作家为了道德的原因,也故意把它渲染得十分可怕。其实,对我们干这一行的人来说,谁都知道,它的治疗不会比一场痢疾更麻烦。对吧?院长。 
  我无力地说,对。你的医学知识的确不错。尤其是它使你变得这样勇敢。栗秋说,那我就走了。院长,谢谢您把我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戒毒护士。我想。我的婆家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我今后也得不停地利用这一点,才会有牢不可破的位置。 
  再见,院长。她说。 
  我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有站起来送她。 
  我不是她的院长。她也不是我的护士了。 
第四十节
  BB机又响起来了,最近它对我有了特殊的诱惑,小黑匣子里藏着一个秘密。在暗处有双眼睛注视着我,它好像无所不知,关切着我,提醒着我。果然机上出现了新的信号:不要在办公室待得太久。 
  什么意思? 
  我感到恐惧。这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说明这确是针对我的告诫。没有人名,当然更没有落款。但我知道它的确是发给我的,因为我在办公室呆的时间,真是越来越长了。 
  它是谁的眼睛,这么知道我的底细? 
  我把它给护士长看。没想到护士长嬉皮笑脸地说,两口子的悄悄话,自己说说就是了,还好意思告诉寻呼台的小姐,就不怕人家笑话?我说,你说是他? 
  护士长说,当然是他。我说,绝不是他。护士长说,你想啊,你回家对谁最有好处?当然是他,我从看福尔摩斯的探案集里,得到启示。你要是找不出凶手,就看谁从这个案于里获利最大,谁就是罪魁祸首。 
  我说,这世界上谁都有可能,就是他没可能。护士长吃惊道,那怎么会?我说,真的。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在家。护士长说,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吧?后方起火、闹出兵变什么的?我说,护士长,你良心真是大大地坏了。我忙得昏天黑地,你还巴着我妻离子散。护士长连连说,冤枉。我这是肚脐眼插蜡烛 
  我说,什么意思?不懂。护士长说,——太热心了。我说,好了,我原谅你有口无心。我本来只想证实,这条关怀备至的信息是不是你暗送秋波。看来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护士长说,我有这份爱心,没有这份细心。想不出这种神经兮兮的把戏。干这事的人,好像有毛病。我送护士长出了门。心想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爱干这事,就是沈若鱼,但是,她不在。这是千真万确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要早点回家。一方面是问问潘岗,是不是他发的信息。用这种曲线救国的方式,提醒我作为妻子的责任。也真够难为他了,含星的学习,都是他辅导的。这个孩子,性格越来越孤僻。家里的人,包括保姆,都把我看作外人。我想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因为你在家的时间少,大家就习惯了你不在的局面。一旦你回来,就像客人,打破了某种平衡。 
  今天要早些回家。 
  我对办公室说,别了,我的桌子。别了,我的资料。别了,我的“白色和谐”。公共汽车出奇地顺利。最近我一切事情都不顺,唯有这回的汽车,竟是下了这辆就赶上那辆,而且都有座位,好像是专门把我运送到窘迫的时刻,并让我积攒起足够的力量,我听到家门里有范青稞和潘岗说话的声音。要是平日,我就会按门铃,让来人给我开门。我很喜欢有人在家中给你开门,让你觉着自己被人盼望着,打开门,会有一张温情的脸,葵花一样迎着你。今天,因为BB机上那条传呼信息,我觉得对不起亲人。自己来开这个门,以作为小小的补偿。 
  我打开门,我看到了我的丈夫和我的保姆,这本没有什么惊奇的,只是他们两个的衣着和呆的地方不对。他们什么也没有穿,躺在我的床上。 
  这景象当然很特殊,若不是亲眼看见,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但是,很奇怪,我居然感到很熟悉。为什么呢?我久久地不得其解,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对于丈夫的裸体,我当然看过无数次了,没有一点意外。对于范青稞,不过是一个我在妇产科早就熟透了的女人身体。两种熟悉的东西叠在一起,那景象好像并不奇怪… 
  只是我应该愤怒才对。所有的电影里小说里,都是这么告诉这种时刻的女人。我应该先把他们的衣服抱走,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发抖。我应该疯狂地扑上去,撕那个女人的头发,扯她下体的毛,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劈面给我丈夫一个耳光,打得他嘴角淌血,慢慢地吐出一颗牙,狠狠地踢他咬他,让奸夫奸妇跪在我面前互抽嘴巴……我绝不原谅,顿足捶胸,痛不欲生 
  我这样想着,甚至看到这样的常烘,一幕幕在人工前发生。但当时我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傻傻地站着,直到我攒够了力量,支撑着我能够一步步向后退出。 
  除了离开,我所受过的全部教育和我的习惯,都不允许我有别的选择。 
  我在外面茫然地走着,非常惊讶地发观,春天居然到了。 
  我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在大自然中走动了。一个人,没有任何事情等着你办,也没任何人来干扰你。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轻,阳光暖得像羽毛,小刷子一般抚摸着皮肤。我扶着一裸叫不出名的树,看见从它灰褐色的千枝拱出了绛色的锥形幼芽,万头攒动,争先恐后,怕辜负了春风。向阳的高处,已有凸现的花蕾绽出朦胧的深黄,未来的花瓣交错之处,裂开了发丝一般精细的小缝,有缎子一般的鹅黄似有似无地抖着。可以想到,到了明天,它会更猛烈地舒展开身躯,锯齿一般撕开花萼,向着太阳…… 
  我真的不感到悲痛。或者说悲痛被我凝结成铁硬的一块,顶天立地占据着心灵的半壁河山。但是只要你不去想,不去碰撞,它就完整着,僵硬着,不会掉下一片渣滓,不会融化一滴汤汁。你只要不理它,它就孤单透明地存在着,与你相安无事。 
  晚上我住在办公室里。潘岗打电话来,我对他说,只是因为工作离不开。他哀哀地说,明天你一定回来啊,我说,好啊,那当然。 
  夜晚,我反复地看着BB机里依然存在着的那句话——不要在办公室里呆得太久。 
  这个人一定早就知道我家里的变化,他是关切我?还是提醒我?他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亲眼看到屈辱的一幕?!他是有意的吗?我不寒而栗。已经过了供应暖气的时间,但医院里还在间断供暖,办公室的晚上比家里要舒服得多。在这寒意料峭的早春。我决定最近不回家了。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话不算话过。但是这有什么呢?家里的人已经先把一个大大的谎言送给了我。 
  在这孤寂的深夜,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我甚至无法表述自己的痛苦。表面上,我依然是我。我的容颜未改,位置依旧。家里的事,只要我不说,没有任何人知道。有人退职不干,一个护士的去留,一个方剂的买卖与放弃……这是一张偶然性编织的网,我的心被围困在里面,孤独地跳动着。平常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它们纠结在一起,就成了一根五颜六色的绞索,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家庭,我的事业,我的研究,我所主持的单位的向心力…… 
  我感到无用,无助的凄凉…… 
  彻夜未眠。 
  但是随着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海水波光粼粼地震荡,我的心境就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工作·· 
  今明两日的安排,是参加一个国内的学术研讨会。我从衣橱里选了一套最鲜艳的衣服,以焕发自己的精神。第一天还好,一切正常。也许是近来操劳过度,我的体力下降,到了第二天就明显地感觉不支。一阵阵的烦躁像干柴一样,焚烧着我的神经。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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