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之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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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鼠之槛 上-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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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到他们两个人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卑感。”
  “哦?”老人张圆了嘴巴,“你这个人真老实呢。”
  “可是……”今川继续说,“家父豪放不羁,家兄则个性温吞,所以我们家人的关系其实非常和睦,我也未曾与家父或家兄起过冲突。响亮的只有继承的名号,而那个名号也并非需要赌上人生去反抗的东西。我是个小人物,如此罢了。”
  “哎呀呀,我益发觉得你这个人太老实了。老实得令人吃惊。”
  老人撅着嘴巴说完,接着说道:“虽然你这么说,但或许其实你是个大人物呢。喏,你的外表看起来就不是个泛泛之辈啊。”
  老人大笑起来。
  今川也跟着笑,内心却有些复杂。
  确实,今川和父亲、兄长表面上关系良好,目前也没有恶化的征兆。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就像今川刚才说的,他尊敬父亲,对兄长也没有任何不满。如同老人所说,那番发言无疑是出自今川的真心。
  但是,今川确实抱有自卑感。
  而那种自卑感,绝非“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这点程度而已。
  曾经,父亲这么批评今川的画。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这是当然的,没有人会想把画给画坏。想要画好哪里不对了?那时,今川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时候——
  今川还怀有一丝期待,认为继承家门的或许不是兄长,而会是自己。尽管他很清楚不可能撇下长男,让次男继承家业,却依然这么想,当中是有理由的。
  今川从小就喜欢绘画,画出来的成品也都有着很不错的水平,他在内心预感到自己或许拥有“才能”这种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玩意儿。不——或许他是如此确信。
  所以今川沉迷于习画当中,不只是日本画,也学习了西洋画的手法。另一方面,兄长似乎无法看出漆工艺与绘画之间的关联性,只知道憨直地模仿父亲的风格。在今川看来,兄长的画太过踏实,缺乏趣味,而且了无新意。
  今川会认为自己将超越兄长,成为继承人,正是源于此。
  莳绘不只是单纯的传统工艺。它是应该发扬到海外的日本艺术。
  但是,自从奈良时代便不断地进步蜕变的莳绘,到了江户晚期却停下了脚步。明治过后,以至现代,它已经完全沦落为工艺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莳绘——可是艺术啊。
  今川这么想。或许正因为他尊敬父亲,才会如此自以为是。
  自己拥有技术,也有向学的决心,更有天分。即使继承十四代名号的是长男,今川家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应该是需要自己的——今川还这么想。
  可是今川这种接近确信的气概,却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父亲判定今川的技术完全不属于手巧的范畴。
  画是用手拿笔画的。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画,都是仰赖手巧的技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今川不明白。  父亲还这么说。  ——莳绘师不是艺术家。你若打算继承家业,就别把心血浪费在无聊的事物上。
  在今川的观念里,生产艺术的人才会被称为艺术家。对今川而言,莳绘是不折不扣的艺术。那么莳绘师不就等于是艺术家吗?
  摸索新的道路,哪里不对了呢?
  莳绘自平安时代(七九四~一一八五)确立研出莳绘'注一'的技法以来,在室町时代出现了追求更夸张表现的高莳绘,桃山时代(一五七三~一六〇三)更创造出重装饰性的平莳绘技法,在此过程中也吸收了欧洲美术,开发出南蛮莳绘等崭新的样式。莳绘拥有因应时代、随时开发新风貌的历史。而这些样式,每一种都不曾绝灭,同时并存,进入江户时代以后,也诞生了本阿弥光悦'注二'以及尾形光琳'注三'等大师。
  然而,莳绘如今却成了工艺品。
  事实上,其他的流派在明治以后,也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摸索与尝试。今川流自然也不能只是墨守传统。胸无凌云壮志,如何能够创造出艺术呢?将莳绘视为区区工艺品的看法,不正是堕落的原因吗?
  今川这么说,结果引来父亲勃然大怒。今川慌忙辩解。
  注一:研初莳绘是与高莳绘、平莳绘同为莳绘的基本技法之一,在平安时代前为主流。在以漆绘制的图案上撒上金粉或银粉,干燥后涂上黑漆,再以木炭研磨,使底下的图案透出来。
  注二:本阿弥光悦(一五五八~一六三七)为江户初期的艺术家,生于以鉴定、研磨刀剑闻名的本阿弥家的分家。除了家业以外,光悦在书法上也被誉为“宽永三笔”之一,漆艺则于莳绘的领域开发出崭新风格,同时也精通陶艺、绘画、茶道等,是近世初期的美术工艺界的指导者。
  注三:尾形光琳(一六五八~一七一六),江户中期的画家,初期学习狩野画派,后来倾倒于光悦、宗达等人的装饰画风,风格大胆而华丽。在莳绘与染织等工艺上也有卓越的贡献,作品被称为光琳风、光琳花纹。
  因为父亲将今川的发言当成了嘲笑父亲的话。当然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今川尊敬父亲,也对父亲的作品有高度评价,才更不愿意遭到误解。今川所谓的堕落,是指莳绘本身的文化价值之堕落。
  然而父亲是正确地理解了今川的意思,还为此发怒的。今川感到莫名其妙。这个时候,今川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与父亲争辩起来,全都是年轻气盛所致。
  父亲严厉地回答。
  ——明治以后,为什么莳绘再也无法树立新样式,你明白吗?
  ——是因为讲究技巧,耽溺于细部的追求。
  ——工艺品哪里不好了?
  ——莳绘师不是什么艺术家。
  ——被称为艺术的终究是作品本身,而不是生产者。
  ——如果不能单纯地去画、单纯地去做,
  ——就别干了。
  今川无法理解,这番话却刻骨铭心。
  自此之后,今川学齐r基本技巧,然后不仅是莳绘,任何画都绝笔不画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一生都超越不了父亲,也赢不r兄长。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自卑感。
  父亲的话他无论反复寻思多少遍,都只能够理解表面上的意味。但是他已经非常明白,那不是自己所能够企及的领域。
  兄长在那之后,也踏实地进行修习,即便不及父亲,也能够制作出相当优秀的作品了。虽然一如既往,了无新意,但今川觉得那些作品非常了不起。兄长在技巧上也许劣于今川,但是他打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今川所不了解的某些东西。甚至连那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今川,果然还是不可能继承家业。
  幸好自己是次男——现在的今川这么想。而他打从心底尊敬着父亲和兄长。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融洽。但是,这些全都是出于某种反动。尊敬的背后,是甩不掉的自卑;不必负责的立场带来的解放感背后,有着纠缠不清的失落感。所以——今川并不像老人说的冲撞了家庭或传统,反倒是落败这样的形容比较贴切。而且还不是决定性的落败,而是一种放弃或是扭曲。将这样的扭曲再一次加以扭曲,今川才勉强能够正直地活下来。
  今川的半吊子,其实是这样的半吊子。
  复杂的心境,其实是这样的心境。
  今川心想这种事反正外人不会理解,只是配合老人干笑。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但久远寺老人看起来非常愉快。在笑声将歇止时,仿佛被笑声吸引过来似的,已经是熟面孔的女佣从走廊轻巧地探出头来。
  “哎呀,医生和客人都在这里啊。哎呀呀,连个火都没有。我这就去拿火盆来。啊,早膳是否也在这里用呢?”
  “哦,不麻烦的话,就这么办吧。我一直想要一边观赏庭院,一边用餐呢。幸好今天也没下雪。我说今川先生啊,如何?”
  今川说好。女佣笑了。
  “哎,虽然医生这么说,不过这个时节,飘点小雪才更添风情呢。这么阴沉沉的,庭院看起来都黯淡了。”
  “这样吗?”
  “是呀,而且虽然不好在客人面前这么说,不过老板他现在——该怎么说,完全没办法整理庭院,雪也就这么任由堆积了。”
  “无妨,无妨。反正我也不懂得欣赏庭院。”
  老人夸张地挥挥手说。女佣苦笑,说“那么我立刻去准备”之后,离开了。久远寺老人目送着女佣的背影说:“今川先生,这里的老板跟你一样,也是什么的第几代,现在在住院呢。上一代在战争中过世,现任老板继承了旅馆。继承归继承了,但是他的身体孱弱,明明比我年轻得多,胃却虚弱不堪。他在年末得了胃溃疡,元旦时住了院。真是个惨兮兮的新年哪。老板娘也在旅馆和医院间来去奔波,一点都不得闲。你来得实在太不凑巧了。”
  这么说来,自从第一天打过招呼后,今川就没有再见到老板娘的人影。
  老人眺望着庭院。
  今川被他的视线牵引似的,也望向庭院。
  很棒的院落。
  听到主人疏于照顾,若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来看,确实是缺乏照料。不过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座美轮美奂的庭院。首先,景观极为风雅。有池泉、有石灯笼、有假山,这些东西的配置令人叫绝。任由堆积的雪也不坏其风致,反而酝酿出十足的野趣。可能是因为原本的景致架构就很不错吧。
  最重要的是,这座院子充满了活力。
  今川认为这些活力应该是源自于树木。
  池子旁靠近建筑物这边耸立着一棵大树。那是一棵大到不符合庭院规模的大树,显然破坏了庭院的均衡,但是它确实反而为庭院带来了广度与动力。它仿佛抗拒着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格局当中。今川半下意识、半串场地说出心中所感:“好大的树呢。”
  “你说那棵柏树吗?”
  “真的很大呢。”
  “不愧是古董商,慧眼过人。庭院就是要配柏树,不过那棵树似乎是天然的。根据上一代老板所言,那棵树好像比这栋建筑物要来得古老哪。所以这座园子是配合那棵树而建的。大到那种程度的话,一般都会加以砍伐,不过造这座庭院的一定是位高明的师傅吧。借由留下那棵树,使得整座园子活了起来——这也是我从上一代那里听说的。”
  老人一面环顾庭院,一面解说。说慧眼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未必不恰当。
  老人继续说道:“我说你啊,做的是那一行,又是出身那种世家,应该了解这些吧?”
  “这些指的是哪些呢?”
  “喏,就是风花雪月这类,什么佗啊寂'注'的……”
  注:“侘”(wabi)是日本中世至近世的茶道及文学中的一种概念,表示闲寂的风趣。“寂”(sabi)则是由松尾芭蕉所确立的一种俳谐概念,指的是静寂、枯淡之意。
  “哦……”
  “我对这些不在行。该说是不识风趣还是不解风情?完全不懂。就算观赏院子,也只知道,啊!有树,池子在那儿,里头有鱼,摆着石子。说到佗,指的是老东西,寂的话,是腐朽的东西。可是用这种方式理解的话啊……”
  “那样就对了。”
  听到今川这么说,老人拍打膝盖说“这样啊,这样啊”,高兴无比。
  说起来,今川自己也不甚明白。
  “几十年来,我就这么活了过来,脑袋里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当然是等于二,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二其实也是形形色色,就这么活到了这把岁数。这就是我的界限。可是啊,来到这里之后,像这样无为地望着庭院,我却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了解了,真是奇妙哪。”
  “哦……”
  我也一样——今川没有这么附和。
  今川也是自以为了解,但这经常是不确实的。就是因为想要证明这种暧昧不明究竟是什么,凡人才会渴望不必要的知识。这座庭院是什么时代的什么样式、这种配置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就算诵经似的这么念上一大串,也不能够证明自己了解了什么。只是知道,而不明白。这种时候,知识或许反倒成了一种妨碍。
  古董也一样。今川现在虽然会去学习古董的历史样式,但是他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所谓古董的真正价值。之所以没有估价的自信,即起因于此。
  不过其他古董商是真的明白何谓古董而操此业的吗?这又难说了。古董商不是古董爱好者,不了解这些也不成问题。既然是生意,比起赏玩古董,知道行情与趋势更重要。只是今川觉得光靠这些来估价,总令他有些厌恶。
  可是今川也认为,若是自己能够了解的话,或许就不会对父亲和兄长感到自卑了。
  因此若是不论知识的有无,今川与眼前这名自认为不识风趣的老人其实是同类。今川刚才的发言,也只是看到那棵大树而说出口,他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觉得了解——不是比较重要吗?”所以今川这么回答。
  “觉得了解是什么意思?”老人问,“意思是这么觉得比较重要吗?”
  “是的,不牵强附会才是正确的态度吧。”
  “原来如此啊……”老人不甚服气地说,一瞬间沉思起来。
  “可是啊,今川,就算再怎么觉得了解,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错觉吗?”
  “噢。你看啊,那个——不是有假山吗?那个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说它是真的山。但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堆土罢了。老板说,这叫做比拟。我是觉得很美。形状很漂亮,很有均衡感——我是用这种角度在看的。但是就算叫我把比拟的事物当成真的,我也没办法。石头就是石头,沙子就是沙子。以前我去京都慈照寺'注'的时候,也觉得那里的庭院的……”
  “银沙滩和向月台吗?”
  “对对对。竟然能用沙子做出那么漂亮的造型,我是非常佩服,但是我佩服的是那种美感。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了。”
  “哦。”
  “因为我是个医生啊,又不能用比拟来动手术。”
  “哦……”
  “所以这座庭院也是,到底好在哪里,其实我并不懂。可是也不觉得它不好。”
  “这样就行了。”
  不这样认为的话,今川就撑不下去了。
  “这样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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