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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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鼓-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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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木突然大声笑出。他好像忍受不住接踵而来的笑意,手贴
在肚子上,扭曲著身子大笑不已,最后竟躺在榻榻米上打滚
著,像个歇斯底里的病患般笑个不停。
「啊、哈、哈、哈、哈!你终于上当了!嘻、嘻、呵、呵、
哈、哈、哈!呵、呵、呵!」
我吓得浑身发抖,牙根咯咯作响。我不知道到底是恐惧还是
可怕,或是气愤使然,只一直凝视著妻木的墨镜发抖,待笑
声逐渐减弱后,我的心境也不可思议地竟跟著镇定下来。只
感到头发好像一根根倒竖起来。

妻木边擦眼泪边逐渐止住笑声。
「啊……真是好笑极了。太好玩了。呵……呵……对不起
啊,音丸……喔,不对,是高林,刚刚是我骗你的。我是想
看看你到底知道多少这只鼓的传说。刚刚我带你到处找这只
鼓,所以你认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吧。也万万没想到这儿有
这只鼓是吧……呵……呵……安眠药的事,都是骗你的。老
实说,我每天晚上都跟我舅母在打这只鼓……」
我听后目瞪口呆。茫然望著妻木的脸。
「这样讲可能有点失礼,不过你实在是个很老实的人。而且
也非常清楚这只鼓的传说……」
「那又怎样?」

我突然怒火中烧。人家这么认真在探听妖鼓的下落,他竟当
一场笑话看……。岂知妻木一边擦拭镜片后的眼泪,一边坐
正身子,这回以很认真的态度正式赔罪说:
「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是想尽可能不让你找到
这个鼓,让你死心,让你远离这个鼓的诅咒。所以才在你没
有任何疑念之下让你接触这个鼓。可是,我的打算完全落空
了。既然你连这个鼓身的木纹理都一清二楚的话,我想,你
一定是听闻了你父亲的遗嘱来的。你是不是想得到这个鼓,
再将它打坏?」

这番话,对我说来真是晴天霹雳……我感到头晕目眩……一
忽儿又感到两腋下冷汗直流,接著手足无力,双肩一垂,两
手支撑在榻榻米上。
「刚刚我一直隐瞒著……」妻木摘下墨镜,嘶哑地说:「
我……就是七年前离家出走的高林……靖二郎……」
「啊!少爷……」
「……」
不知何时,我们俩彼此用力握紧著对方的手。比起实际年龄
来,少爷看起来苍老许多,他那双看似近视眼的眼眸,两串
泪珠簌簌掉落。
「少爷,我一直都很想见你一面的……」
我哭倒在少爷膝上。此时,我深深感到那种因身边没有任何
一个骨肉而积存在心底的寂寞,那些迄今为止无以形容的悲
哀,一阵又一阵地涌上我的心头。

少爷将他的双手贴在我的背上,好像也陪我哭了一阵子,然
后断断续续地说:
「你来得好……我很想这样说……可是……我……自从
你……被高林家收养后……就一直很担心。担心你……有天
会找到这儿来……」
我想起父亲的遗嘱。……当你学会打鼓后,自然而然会想追
寻更好的鼓。追寻到最后,一定会被那个妖鼓所迷。……这
句话,让我实际体会到命运这个东西果真无可抵拒。不过,
在我这么想的同时,竟然又觉得滚落在我跟少爷膝前的那个
妖鼓鼓身,只不过是一块常见的木头而已。事后回忆起来,
才感到这种心境实在很不可思议。

过一会儿,少爷自膝上轻轻扶起我,再度仔细瞧著我的脸。
「你现在总算知道一切了吧?」
「知道了……不过有一点……」我擦拭著眼泪:「少爷……
你为什么不带著这只鼓回高林家呢?」
少爷的眉间浮出一股不可言状的心痛神色。
「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我正襟危坐地回答。少爷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么,等你下次来时,我再让你不言自明吧。另外,我会
让你堂皇明正地拥有这只鼓。」
「什么……让我拥有……」
「对。那时,你得亲手捣毁这只鼓,别再让它作祟人间。就
如你祖先代代传下来的遗嘱那般……」
「我亲手……」
「是的。不论在精神上或肉体上,我都已沦落成残兵败将
了。因为受了这只鼓的诅咒……消瘦得这个样子……我无力
破坏这只鼓。」
少爷一边说一边望著已昏暗下来的窗外,最后喃喃自语地
说:
「可能快要回来了,鹤原家的寡妇……」

********

我垂头丧气地跨出鹤原家大门。
有生以来,我从未经历过像今天这样脑袋被搅拌成一团糟的
日子。更做梦也不会想到,世上竟会有这种家存在著。今天
的经历都很怪异,像是梦中情景一样,可是每件事却都比梦
中情景更令人毛骨悚然,也更恐布;更欢欣,又更悲哀。

背弃恩义,舍弃名声,狼吞虎咽著自己的忌辰回礼点心的少
爷……将少爷软禁在自己家中,向外伪称是外甥,视少爷如
女佣般任意驱使的鹤原子爵夫人……以及那间华丽的化妆室
、那间阴郁的病房、皮鞭、「妖鼓」……这是个何等谜样的
世界啊!这是个何等莫名其妙的家庭啊!虽然都是我亲眼目
睹的事实,却又是那般令人难以置信……

想著想著,我突然察觉怀中有点鼓胀。低头一看,胸口正露
出刚刚在玄关前告辞之际,少爷塞给我的那捆点心盒碎木
条。我掏出怀中的碎木条,正思忖著不知该丢弃在何处时,
头一抬,才发现差点与一个低著头迎面而来的妇人相撞,心
一惊,赶忙止步。
对方也止步抬起头。
那是个看上去有二十四、五岁左右,肌肤白晰,风度高雅的
妇人。头发挽成大大一个时髦的发型。身上穿著黑色的和服
礼服,白色的外挂,类似舞台上演戏剧的女人,打扮得很艳
丽。她手中好像捧著什么东西,但我当时没注意到。

我记得,这时我只无意识地向她欠个身。那个妇人也文雅地
回我一个礼,然后两人擦身而过。此时,一阵淡雅的芳香,
拂过我的脸颊,不露痕迹地渗入我的心胸深处。
我压抑著想回头再望她一眼的渴望,直往前行,走得额头冒
出汗珠来。好不容易才走至笄桥桥畔时,左手方的坡道上冷
不防冲过来一辆人力车与我擦身而过。我顺势回头望了一
眼。
岂知,竟瞧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捧著一个紫色的四角巾包袱,
伫立在鹤原家前的木桥上。白晰的脸庞,正望向我。
我逃窜般地赶紧拐进小巷里。

********

音丸久弥:

请原谅我前些天照顾不周。

因为受到那个鼓的魔力所蛊惑,我身心俱已腐败,结果沦为
你日前目睹的那般有气无力的废人。不过,我想,你一定还
信任著在我那腐败驱体的核心,仍残留有一丁点还未完全烂
掉的东西吧。我也深信你会如此想,才提笔写下这封信。

我有个请求,能不能请你在二十六日下午五点整,再度光临
鹤原家?若是当天你不方便,二十六日以后哪一天都行,请
你定一个日期。时间最好仍是下午五点整。

等你再度光临时,我可以保证妖鼓可成为你的所有物。另
外,你也可以通晓其他你仍不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当然跟音
丸家与鹤原家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重大关系有关,对你来说,
也一定是个非常出乎意料之外,且极为不可思议的事实。

只是,当天你来时,有一件事想事先劳烦你一下。你可能会
感到不解,但是请你务必依照请求去做。
离二十六日还有十天左右,在这十天内,请你去做一套新衣
服。当天来时,请你尽量打扮得像个鼓师掌门人的少爷模
样,全身上下尽量穿著上等的外出服装来。而且,这事绝不
能让其他人发现。等你来之后,自然会知道原因。信里附有
一张东洋银行的一千圆支票。支票虽是鹤原未亡人的名义,
但却是我的存款的一部份。我很感谢你肯继我之后,这张支
票也兼带著我对你的谢意与祝贺,款额不多,请你收下。至
于我们的身世境遇,请如往昔一般,一切保密。即使到鹤原
家来以后,也是一样。

妖鼓在这百年以来所造下的孽障,能否藉由你来断绝,全会
在二十六日那天知晓。而七年间一步从未踏出这个家门的
我,能否得到解放,也会在当天得到答案。我等待著你的救
援之手。

三月十七日

高林靖二郎

********

我将这封信撕成碎片,自车厢内丢到窗外。汽车刚好驶过芝
公园,正拐向赤羽桥桥畔右方。
眼前的玻璃板上,摇摇晃晃地映照出我的容姿。
这天,我身上的穿戴是胸前绣有家徽的青色厚底和服,白色
的博多腰带(译注:福冈县博多原产的丝绸纺织品,以腰带
著名),带有黄色光泽的宽裤裙(译注:和服上另穿戴的正
式礼服),近乎紫色的外挂,白色的布袜与毛毡草屐,质料
高级的藏青呢绒斗蓬与饰有白色缎带的藏青呢帽,这一身荒
缪透顶的娘娘腔服装,是三越吴服店掌柜的帮我挑选的。不
过说来也真奇怪,穿在我身上竟相当调合,看起来挺有技艺
掌门人少爷的味道。若是平常,我一定大笑不已,不过此时
根本笑不出来。

我双手贴在这几天因心事重重而面色憔悴的脸颊,将脸凑近
司机身后的玻璃板观看著。头发刚理过,下巴也刚刮过,我
却感到好像于一夜之间就苍老了两岁般。嫩红的双颊,也不
再如昔。

汽车抵达鹤原家后,少爷……哦,不是,是妻木,与上回一
样穿著藏青白碎花和服,只是这回没戴墨镜,出来跪坐在玄
关前行礼迎接来客。他伸出看来正在厨房洗刷东西而通红的
双手,接过司机帮我送进来的旧服装的包裹,悄悄地收藏进
玄关旁的书生房里。之后再接过我带来的点心盒包装,作假
似地深深行了一个礼,才起身带路。我感到我好像被诈骗了
或被当成幌子在进行什么一般,呆呆跟在他身后踏上抹擦得
光亮净洁的走廊。

走廊尽头的榻榻米房内,薰满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香木味
道,而且很暖和。不过,房内不见未亡人的身姿,我不禁松
了一口气,随意坐了下来。
房里的气氛好像整个都变了,只是事后仔细回想起来,才发
觉没有改变。可能是房间中央那个垂挂在天花板上的黄丝绸
灯罩,被换成华丽的紫色灯罩之因吧。榻榻米中央铺有两个
铁青色的座垫,另有个带泥金画的圆桐木火炉,壁龛上挂著
一幅白孔雀的挂轴,挂轴前摆著一盆白色的大牡丹鲜花,我
身后还有个烧得热烘烘的圆青铜电气火炉。

妻木一声不响地进房,垂著眼睑不给我任何眼色地献上茶。
我也恭恭敬敬地回他一个礼。我感到我好像是一个罪人,正
在等待法官出庭审判。
妻木出房后,我迫不及待地望向裸露在多宝格式橱架上的四
只鼓。因为我突然觉得那正是今晚将处我予死刑的道
具。……四只鼓在世间、在世间。恋情也在世间。仇恨也在
世间。……我脑中浮起谣曲中的歌词,欲使心绪宁静下来。

过一会儿,身后的纸门被无声无息地拉开,好像是鹤原未亡
人进房来了。
为了不想再度被迷惑,我努力镇定著心绪,尽量以稳静的姿
势滑下座垫。
「哦……请随意……」未亡人以清脆典雅的声音颔首招呼,
再坐到我正面,合著略微红润的十指贴在榻榻米上正式迎
客。
我的决心在那一瞬间即崩垮了。正眼都不敢看她一眼就叩拜
在榻榻米上,正当我彷佛能听闻到与平日完全两样,逐渐高
涨的胸口的悸动时,一阵无可言喻的温馨芳香已笼罩住我的
全身。

「初次见面……欢迎……刚刚……早就听闻……」
我精神恍惚地听著接二连三飘在耳畔的招呼词,感到心绪逐
渐平静了下来。然后当我听到「哦,请你……因为……那
个……」这些话时,我已可以抬起脸来。那时,是我第一次
正眼瞧见鹤原未亡人的容姿。

油亮的椭圆发髻。细长清秀的凤眼。微微丰润的双颊。圆下
巴下是修长的颈子,肤色白晰得近乎透明……身上是淡蓝色
的和服与同色的外挂,腰带是黑色的,看上去像是一具没有
生命的人偶,高贵又艳丽。

这和我这些日子以来所憧憬的容姿大不相同,我精神恍惚地
呆愣了一会儿。甚至忘了自己来拜访这位妇人的目的。
未亡人又轻声地继续著先前的招呼:
「所以我才斥责了外甥,为什么让少爷回去……少爷既是音
丸家血统的后代,又有心想看那只鼓,这不正是个好时
机……」

原来未亡人还不知道我已看过那只鼓了……我抬起眼望著
她。但仍摄服于她那细长双眉与清澈黑眸的高贵气质,不禁
又垂下眼睑。
「……为什么不让少爷看那只鼓?对我们来说,少爷亲自光
临不是很幸运的事吗?这些年来我们两人每天打著那只鼓,
却都从未听过那所谓的静谧的、诅咒的鼓声。如果有人鼓艺
高得能将那鼓打出本来的音色,我随时都愿意献上那只
鼓……」
听到这里,我不得不抬起脸。没想到这回竟是未亡人孤寂地
垂下眼睑。

「……外甥听我这样说后,说要写信给少爷,请少爷再度光
临这个家。我说怎能如此再三劳烦少爷,他却说少爷一定肯
再来的,因为少爷还没亲自打过那只鼓……呵呵……我外甥
实在是很不礼貌……」
未亡人脸红地望著我。我也感到突然面红耳赤起来,只能苦
笑著……因为我觉得未亡人下一句可能会说,豆馅饼的事我
也知道了……

「不过我另有打算,所以才让外甥写下那封信寄给少爷……
请原谅我们的……」未亡人再度行个深礼。
「不,不客气……」
我好不容易才开了口,说完马上慌忙从袖口内掏出手帕擦著
脸。这时,天花板上的电灯突然发出紫色的亮光。

「有吩咐吗……」妻木跪坐在房外。原来是未亡人不知于何
时按下了呼铃。
「你事情做完没?」未亡人边说边直直望向妻木。在那瞬
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未亡人的双眸,闪著一道与其说是冰
冷,不如说是残忍的光芒。我全身的神经立即绷得紧紧的。
因为在这一刻,我首次目睹曾听说过的“美人的狠劲”的真
相,且那狠劲又只在瞬间中闪现在我的眼帘。同时,也瞧见
被那“艳丽的狠劲”支配成奴隶般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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