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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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莲-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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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夹在你们中间的那个男人呢,你不怕他难过?”
“他跟我在某些方面很像,”她想了想,慢慢的回答,“他需要girl friend experience,而我需要boy friend experience,各取所需,就这样简单,只可惜作为假恋人我们两个都很不称职。而且,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不会被伤到的人。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心。”
“没有人是没有心的。”他用一句拗口的话纠正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挑衅:“我就没有。”
他不懂那句话的意思,只是说:“毕竟她愿意见你了,这是个好开始。”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说了声谢谢。
他们在晚餐之前道别,他终于问起她的名字。
“G,他们都叫我G。”她回答,“你呢?”
“Han。”
“很高兴能和你聊天,你很会开导人。”她评价道。
“久病成良医,defense mechanism,reaction formation,projection,hallucination and trauma,弗洛伊德的那些东西我多少也懂一些。”他笑着说道,“但我才是那个住在精神病院里的人,下一次应该是你来开导我了。”
G离开之后,Han花了很长之间反反复复的回忆那个下午的所有细节,他惊讶自己同一个陌生人说了这么许多话,而且还开玩笑了。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想到医院之外的生活,朋友、恋爱、工作,心里升起一丝怀念,但对于他这样一个病人来说,一切都太急促也太复杂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这种变化,只是觉得跟她讲话很容易,非常容易,只消张开嘴,把滑到舌尖上的音节吐出来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但这种随意可能只是他单方面的,因为“G”这个名字显然不是真名,她还是很谨慎的。不过,他并没有太多的犹疑,他的名字又何尝是真的呢?他想起自己初到美国的三年里,曾经转了三次学,搬了两趟家,每次都改一个名字,或者换一种拼法,就像是个犯重婚罪的人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个新身份。很可能G也和他一样是被嫁接的人,顶着个假名字,说着词不达意的话。
那一周,他又去见Harris医生,躺在那张苔绿色半美式半维多利亚风格的长沙发上面,谈起这种变化。虽然那并不是医生最想要了解的心结,却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开始。
接下来的整个四月,Han每天都花不多不少的时间,去猜想那个叫G的女孩子在做什么?什么时候会来?又是什么事情什么人把她拖住了?幸好她每个礼拜都会出现,有时光彩照人,有时带着一夜未睡的疲倦,有时快乐,有时又有些厌世。有时候,他们像老朋友一样随随便便的问好,另一些时候,又好像心有灵犀似的玩起“装陌生人”的游戏——在餐厅或是休息室里远远的看到彼此,却又故意视而不见,或是在走廊上一前一后的走着,不对视不笑不打招呼不讲话。有人隔在他们中间,但那些人的面孔在他的视线里是蒙昧不清的,他们发出的声音对他来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水雾,只有她是很近的。他没有碰过她的手,却像有过更深的身体接触,就像是进到了一部描写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电影里,总能听到中提琴如泣如诉,黑管和双簧管交相辉映,总是老调重弹,却又足以扣动心弦。
Han记不起是哪一天,只知道那是又一个G疲惫厌世的日子。他带她穿过草地,沿着河岸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引她说话,要她给他看车票,告诉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直到走进树林深处,河在那里变成一支浅浅的溪流,他们踩着石头过到对岸,坐在一棵一百岁大的糖枫树下。
“今天见到你朋友了吗?”他问她,“你们和好了吗?”
G点点头,说见到了,但一切都不同了,“我问过她,是不是认识你。”她换了一个话题。
“她怎么回答?”Han笑着问。
“她不认识你,但她说这里的人无外乎两种,瘾君子或者神经病,要么两者皆中。”
足够犀利的答案,他想,“我看起来像哪一种?”
G浅笑了一下反问:“哪种更糟糕一点?”
“我不知道,”他也笑起来,“下一次看医生,我会问问他,不过医生也不一定能回答,他说过我很复杂。”
那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没有牵绊的笑。他发现她有种特别的表情,不管是笑,是皱眉,还是得意或者怅然,似乎在他看到她之前,那种表情就已经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了,也正因为这个,他才会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虽然,他知道那不可能。
“你究竟为什么被关在这里?”G又问。
“因为内疚,”他想了很久才回答,“医生说是因为内疚。”
“为什么内疚?”
是啊,为什么内疚?他也这样问过自己许多次。他摇摇头,慢慢地告诉她:
许多年以前,他家有四个人——爸、妈、弟弟Russell和他。
爸爸在大学研究所做助手,很辛苦,职位卑微,收入不多,在妈妈嘴里却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
弟弟Russell总是问:爸爸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穿医生那样的白色lab coat?
妈妈就会笑着回答:不是白色,是海军蓝,因为爸爸的“段位”比医生高多了。
他不像Russell那样天真,知道爸爸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企盼着实验室的family open day,好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Russell很聪明,也很有天赋,六岁生日时,妈妈送给他一把槭木和云杉造就的大提琴,每个音品上都贴着动物图案的粘纸。为了那把琴,妈妈攒了很长时间的钱,但那笔钱花的真的很值,因为Russell练习很用心,只学了几个月便会拉两个八度、三个八度和四个八度上的音阶和琶音,还会拉一些儿歌和一首摇篮曲,每到周末的晚上就会为全家人演奏。
至于妈妈,妈妈是他们家的灵魂,有时候几乎像个超人,要负担家务,还要打好几份工。她总是笑着自嘲,自己是哪里有钱就到哪里去。“但是你们,”她这样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有梦想,一定要去追啊。”
“那你呢?”G轻声问。
“我?”Han茫然的反问,“我无可救药的那一个。”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那个时候我不是那样任性……”他没头没尾的说,却是这许多年里他第一次揭开那些尘封的往事——十二月的雪夜,从曼哈顿到新泽西的高速公路上车流穿梭,风卷着潮湿的雪花扑面而来,落在地上,融化,再结成冰,别克旅行车的仪表板上电子时钟显示晚上七点二十五分,女人温和疲惫的面孔,刹车声,车灯的炫光,撞击,挡风玻璃破碎钢板弯折的声音,大提琴琴身断裂发出的共鸣,冰冷的风灌进来吹乱他的头发,细小的雪花钻进眼睛和嘴巴……,回忆如一连串快进画面涌向他,来不及招架。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记得G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反反复复的念:“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直到他逐渐平静。
他抓住她的手,握着晃了晃,轻声说:“有你在这儿,太好了。”
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讲话。他们静静地坐着,听周围传来细密的声音——风吹过树叶、虫鸣和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很久以来,他第一次想到印在医院宣传手册上的那句话:银山医院是个可爱的地方,冬天积起白雪,春天绿荫芬芳。
他们就那样坐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晚春的天气,树林里还是很冷的,他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她被这动作吵醒,但没睁开眼睛,嘟哝着说了声对不起:“从昨天下午直到今天凌晨,我穿着高跟鞋走了很长的路,头和耳朵都很痛。”
“走路去哪里?”他也低声地问。
“哪里都不去,”她笑了一声,仍旧闭着眼睛,“就是来来回回地走,这就是我的工作。”
“那为什么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到这里来呢?”他明知故问。
“我喜欢发疯的人,他们从不让人厌倦。”她贴着他的身体回答。
他突然想起她说过的那句话:当一切结束时,我不想让太多人难过。他问:“当一切结束时,你会让他们难过吗?”
她直起身子睡眼惺忪的看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脸颊,笑着说:“他们本来就是疯子,不可能变得更糟了。”
那个下午,G在他怀抱里睡了很久,两个人走回去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她像个负责任的家长把他送回医院的主楼,经过活动室外面的走廊时,她指着告示板上一个写满名字和数字的表格问:“这个是什么?”
“计分板。”他回答。
“这里还真像个学校。”
“的确,只是学科和普通学校不同罢了,有人研究厌食,有人专攻忧郁。”他笑着说,“三分可以打一次电话,五分可以去镇上买东西,十分可以单独外出一次,午夜前回来销假。”
“你现在几分?”
“负数吧,我从来记不住这些东西,”他开玩笑,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这儿。”
Han Yuan,2
“怪名字,”她评论道,“你最好加加油,如果你能拿到十分,我借辆车,带你去Milford Beach吃海鲜。”
“听起来不错。”
“是啊,但我有点怀疑你是不是能拿到十分这么多。”她说完就走了。

(part3)

三个星期之后,他拿到了。G也没食言,开来一部铁灰色的敞篷捷豹,那是一辆五十年代产的古董车,看得出保养很精心,从车身的油漆到上面镀珞的银色饰边都闪着恰如其分的光。Han不知道她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初来美国的女孩子从哪里弄来这么一辆十多万美元的车子,还竟然让她一个人开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随口问了,她却不肯好好回答,笑着说:“你只当我是偷来的好了。”
那时已是五月,他们在午后出发,天气很好,路上风很大,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手排挡的车她开不好,他说他可以,两个人换了座位,继续朝Milford前行。她的头发随风飞舞,用墨镜别住也不管用,她抬起胳膊把头发拢了拢,在脑后挽成一个低低的发髻。眼睛的余光里,他看到她的侧脸,耳朵,以及后脑脖子一直到肩膀的轮廓,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忘记了眼前的一切,同时也记起许多久远的事情。
到了Milford,已是傍晚,他们把车泊在镇外一道偏僻的防波堤边,在车里翘着脚仰面躺着,看水鸟飞过,飞机在高空留下细小的白色痕迹,周围安静的几乎能听到云飘过的声音。
G告诉他,她刚刚搬了家,新家在东村那个小剧院附近。她签了租房合同,要付房租水电,楼下信箱上还有她的名字,房间里有个的角落可以坐在地上看书,靠着窗就能听到楼下马路上汽车引擎发出的声音,自行车的铃声,邻居在说话,孩子们又笑又叫,所有东西都如此真实而平凡,每日周而复始一尘不变,没有意外,没有尽头。
她描述这一切,然后转过头,微笑着看着他,好像在说:你知道这有多好吗?
是的,他点点头,他知道这有多好。
天黑下来,他们在游艇码头附近的小餐馆吃晚饭。那时还不是旅游的季节,店里只有零星几桌当地的客人,唯独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很安静,却也有种淡淡的落寞。每当海风穿过店堂,餐桌上的烛火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摇曳闪灼,橙黄色温暖的光映在她身上,就好像是看得到的心跳。
晚餐之后,他们回到车里。那个钟点是Han每天固定吃药的时间,他从口袋里拿出离开医院前护士交给他的白色药盒,里面装着两粒胶囊,一粒粉色一粒深橘。这个细节打破了或有若无的幻想,让两人重又回到现实里,想起他是个疯子,她也迟早是要走的。Han打开那个盒子把药倒在手心上,深橘色的那一粒从他指缝间滚落,掉进了座位下面的缝隙里。他俯下身去找,G也蹲下去帮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小意外倒是冲淡了一度充斥在车厢里的恶俗的忧伤。
“不吃那粒药要紧吗?”G蹲在他脚边,一边找一边问。
“你指什么?”Han半开玩笑的反问,“突然发疯,大开杀戒?”
她笑起来,说:“对啊,会吗?我也好有个准备。”
他停下来不找了,极其平静的向她解释:“那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掉了的那一颗是大约三分之二的剂量,我不会大开杀戒,只会觉得忧郁。”
说完这些,她刚好抬起头面对着他扬起脸,两颊的皮肤在路灯和月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光润干净,眼睛的颜色比白天的时候更加深沉,闪着安静柔和的光。他突然又想起Harris医生对他说的话来:“你不能总站在岸上看着别人游泳。”在这个夜晚之前,那只不过是个不伦不类的比喻,但是,到了这个时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着那片沉静的棕黑色的湖水投身下去,哪怕它深不见底。他伸手握住G放在他膝盖上的左手,低下头,在近到可以感觉到她鼻息的地方停下来。半秒钟难以察觉的停顿之后,她颤抖了一下,似乎朝后面退了一点,试图避开他的目光。他没有放手,慢慢的吻了她。
那个吻之后,她什么都没说,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去海滩上散步好不好?”他轻声问。
她仍旧沉默着,没拒绝也没说好,跟他下了车。
那天晚上是阴天,没有一点星光,一线银白的下弦月偶尔在浮云背后出现,很快又隐去了。他们沿着海滩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灯,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英里外峡角上矗立着的灯塔,还有风和海的声音。
G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一边走一边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知道我。我不是那种快乐的阳光的无忧无虑的人,不是人们通常喜欢的那种人,我不纯洁,怀疑一切,害怕承诺,什么都不能保证……”
他跟在她身后,用同样严肃口气说着玩笑似的话:“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不纯洁,怀疑一切,害怕承诺,什么都不能保证,他们从不让人觉得厌倦。”
她转身停下来,似乎在黑暗里笑了笑,伸手抚过他的脸颊,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管,倒也很好。”
从海滩上回来已是深夜,回程的时候,他车开得很疯,有那么一会儿几乎飚到一百英里。一部警车鸣响警笛从后面超上来,他们以为会被抓到超速,结果却不是。又开了大约两百米,他们看到一部深蓝色福特撞毁在隔离带上面,路肩上停着一部救护车。他没有停车,只在后视镜里隐约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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