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求婚记 - 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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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求婚记 - 柏杨-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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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喊:“可惜,她不是出纳主任。当然,她不是,她如果是的话,我宁愿不要薪水。”  经理先生费了很大劲才挤出他的座位。  “让我为两位介绍,这位蔡亚果先生,我们新请的保镖。这位张幼云小姐,我们公司的出纳主任。”  像触了电似地一震,迫不及待地,我握住了她那连风吹都会融化了的玉手,好像握住一团海绵一样,我正计划着加上另一只手以表示我的敬慕,她的玉手却缩回去了。  以后说了些什么话,我都不知道了,脑筋里乱哄哄的。我只顾看她,等到我的神智恢复清醒的时候,我发现我已随她走进她的办公室。我继续打量她,她顶多不会超过三十岁,比任何一张画上的美人儿还要美。我敢发誓,我不但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纵是听说过也没有,而她竟然掌握着公司的金钱大权,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我不得不诅咒命运,一定是谁在和我开玩笑,再不然,我现在正躺在板床上做粉红色的梦呢。这样,忽然之间,我的手指感觉一阵剧痛,我跳起来。原来夹着的纸烟只剩下一点点屁股了,我慌忙把它扔到地板上,看它衰弱地冒着烟,就又赶紧地重新抓到手里……  “很抱歉,”她笑道,“我是不抽烟的,所以没有准备烟碟。你如果不介意的话,用脚踏灭吧。”  “我要向她求婚。”我立刻打定神圣的主意。  “蔡先生,”她说,“以后要麻烦你陪我一起去银行了,我将永远感激你,这工作是多么单调啊。”  “是的,啊,不,小姐。”  “现在是九点钟,你如果已经走马上任的话,我们就动身,好吗?”  我霍地站起来,把手按到手枪套上,按得潇洒而熟练,好像美国西部武打片上第一流牛仔,又在她那高贵的地板上来回走了两趟,以示视枪战如儿戏。然后,我们并肩走进电梯,她身上的香味迎面扑来,我的胸脯就挺得更凶猛,姿势也就更英武了。  “银行离这里很近,步行不到五分钟,你有什么吩咐吗?”  “你把钞票顶到头上都没关系,只要靠近我就可以了,”我说,“能找到像我这样的保镖,算是你们公司的运气。”  她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眼睛里闪着惊疑的光。我有点不高兴,就滔滔不绝地向她提起当年的种种神奇事迹,以证明我这个人一向只说老实话,从不知道吹牛。她起初仍然持着保留态度,可是挡不住我从电梯说到银行,又从银行说回她的办公室,她终于表示完全相信我是神枪手了。  我吹着口哨回去。  当天下午,我收集的情报证实她还没有结婚,我就更加小心地保护她了。无论什么地方,即令是她俯身在那戒备森严的银行柜台上结算账目,我也远远地按枪而立,准备随时一显身手。护花记(2)

  一个月过去,我看出她已非常爱慕我的英雄本色了。于是,有一天晚上,我邀请她共进晚餐。她真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光的女郎,所以她满口答应。  那一家餐厅的灯光暗暗的,具有一种恋爱的情调。我迅速地把盘子扫光,然后再把咖啡一饮而尽。我当然知道,按文明规矩,是应该慢慢饮的,但是为了表示我的豪放和现代青年们少有的大丈夫气概,我不得不冒着被噎死的危险。        “在我刚干这一行的头一年,”我说,“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暴徒,躲在黑巷子里向我开枪。我是听见枪声才反击的,结果在他身上穿了三个洞。后来报馆记者们来访问,一定要我告诉他们为什么我拔枪拔得那么快,而又射击得那么准,我不得不写了一篇现身说法的文章发表。”  “那是什么时候呢?”  “我想是———嗯,关于拔枪快的问题……”  “那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呢?”  “你到过上海吗?当然,上海是好地方。关于拔枪快……对了,有一次,也是替一位小姐保镖,我陪她在徐家汇散步,天已经黑了。一个亡命的家伙把枪口抵着我后背,我一扭身就把他打了个仰面朝天,然后用他的枪指着他,叫他爬起来。”  她笑了,酒涡在她那娇艳的面颊上闪动,接着,就咯咯地笑得乳峰都颤动了。她把手提包打开,我以为她要掏出小镜子什么化妆的,料不到她掏出来的,竟是一个———一个白朗宁,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带这干什么?”  “以防万一。”  “这就不对了,”我说,“一个不会用枪的人偏带着枪,可能招致杀身之祸。而且有我在你身旁,你也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假使我不深知你的为人,我会引以为辱的。收起来,要不然我现在就把它扔到河里。”  她照我的话做了,还向我伸伸舌头。那美丽的小舌头加强了我求婚的自信。  “我忘了一件事。”她忽然站起来。  “我也忘了一件事,”我拦住她说,“我想和你谈谈。”  “明天,好吗?”她笑道,“董事会开会,我得马上赶去出席。”  那天晚上,我通宵没有合眼,一直在准备求婚时的词句,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我不得不考虑说些什么话才合适。好比,“幼云,你允许嫁给我吗?”不,“嫁”字有点唐突女性,“我一分钟也离不开你,我们可以结婚吗?”似乎太电影化,“让我们共同生活,好吗?”有点像做诗,“你看,在这月光底下,两个人的心在一起———我是这样感觉,所以我渴望着我们的形体也能成为连理。”这简直是小说上男主角的口吻了……除了说话,我还考虑到应该有什么表情,这也是最紧要的,不能有丝毫大意。好比,我单膝下跪呢,还是两眼望天,装得很是文艺化,或是索性拥住她热吻呢……我辗转了一夜,脑筋像一口锅在沸腾,我陷在爱情之中,我真怕要病了。  第二天,我爬下床就一直奔向公司。  在电梯门口,我碰到她。  “今天怎么迟了?”她扬起口袋说,“我刚从银行回来。”  我看了下表,那该死的时针正指着十点。我想起黎明时那一阵朦胧耽误了事,我恨得真要打自己耳光。我向她道歉,又向保佑她平安无事的上帝,致感谢之意。  她甜蜜地瞟了我一眼。  这是一个好预兆,我必须把握良机。  “我想和你谈谈……”  “上楼再说。”她挽着我。  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一位漂亮的小姐挽着,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心跳如捣。最糟的是,我不知道那只被挽着的臂膀应该怎样安排才对。这困难再明显不过:如果我臂膀弯曲得太高,肘部就正会顶着她隆起的胸脯,如果弯曲得太低,可能夹痛她的玉腕。经过一番严重的自我检讨,终于给我想出一个适当的姿势来了———我就把臂膀像挂着吊带似地吊到我的胸前。  踏进电梯,我向司机打招呼,这是例行的礼貌,因为我是一个标准的文武全才的青年才俊,我的动作一向都是这样儒雅的,不过我今天看出有点不对劲。  “你怎么啦,朋友,”我向电梯司机说,“好像谁得罪了你?”  他没有回答,脸色很是难看,而幼云似乎也被传染,她僵在那里,两眼呆呆的。我正要表现一下我的惊讶,却忽然觉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我的脊背。  “不要动,”我身后响起严厉的声音,那司机说,“举起你的手。”  我知道碰到什么了,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就举了起来,但我的理智仍十分清醒,所以我仍能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抖得更厉害。  “我要把你们锁到升降机里,”司机的声音说,“一直等到我跑得无影无踪。现在,小姐,把口袋递给我。”  这个变化太大了,做梦都梦不到强盗们竟如此下流,趁人不备的时候,假扮司机下手。按道理,我应该马上活生生地捉住他,或是直截了当地猛然翻身把他扼死。可是,根据我浑身觳觫不停的现象,我不得不向后延迟我的行动。他离我太近了,近得使我的自尊心无法控制我的肌肉,像一个破了洞的皮球,我的勇气慢慢地往外泄,泄得精光,以致我那举到半空中的双手也逐渐下垂。  我想一定是那个头脑不清的强盗误会我要反抗,于是,我听到一声枪响,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接着,警笛声,呼喊声,我知道一粒子弹正穿过我的天灵盖。护花记(3)

  十分钟后,我苏醒过来,竟然发现我的天灵盖完整如故,一大堆人围在电梯外面,我的头枕在冰凉的地板上,胸部痛得厉害。那一枪当然是打中了我的肺,否则不会如此难以忍受,我不得不开始打着滚,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悲号。  “蔡先生,”幼云笑道,“你除了前额刚才昏倒时撞了一个大包外,连一块皮都没有擦伤,我不相信一个包会使你痛成这个样子。”        我聪明的脑筋立刻觉出我果然十分正常。  “这些人围着我干什么?”我坐起来说,“那坏蛋呢?我要不是怕伤了你,早就叫他吃生活了。”  真角色的电梯司机在一旁轻蔑地耸耸肩。  “你不要看不起我,”我说,“在我刚干这一行的头一年,有一个不知高低的暴徒躲在黑巷子里向我开枪,我……”  一个警官分开人群走进来,到幼云面前停下,脸上堆满着敬意。  “强盗已送到医院去了,我们希望他不死,好盘问口供。现款没有遗失吧?感谢上帝,小姐,你的枪法真好,要不是你动作神速,不但金钱会遭受损失,就是你的这位保镖先生,现在也不在人世了。”  “怎么回事?”我迷茫地问。  “这个强盗是有名的杀人王,他正对着你的后脑勺开枪,幸亏小姐的白朗宁救了你。朋友,你应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感到虚脱了似的,叹了口气,黑暗里,仿佛传来饭碗破裂的声音。那主持人间婚姻的月下老人,也仿佛在那里悲哀地摇头。  好容易,我被扶进出纳主任的办公室。幼云倒了一杯咖啡递到我手上。  “喝一点压压惊,蔡先生,”她笑道,“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谈吗?”  “啊,真的,”我说,“那当然,”我结巴道,“是一件关于,关于,我请你吃喜酒,快乐的消息。嘿,你知道,我似乎要辞职了,我真想哭,不是吗?”捉贼记(1)

  夜快车像挨了一棒的丧家之犬,正咆哮着向北狂驰。乘客们拥挤不堪,使人发出一种坐火车不但不花钱,好像还有奖金可拿似的感觉。我身旁坐着一位海军少尉,挺英俊的小伙子,在他脸上找不出一条皱纹,也找不出一根胡子。他正在那里打瞌睡,几乎要把他那强壮的身子全倒到我肩上。我三番五次推开他,向他声明我不是枕头,但他仍然一面倒。我不由得勃然大怒,决心让他倒到底,我是在台北下车的,到那个时候,他便施展不开了。        我面前坐着一个怀了孕的女人,肚皮凶猛地往前挺着,我估计她至少有八个月的身孕。于是,我一伸腿,我不能不伸腿———缩到自己椅子底下,已经两个钟头,简直要变成别人的腿了。不过我大概把腿伸到她脚上的缘故,同时也大概伸得很重,她叫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她竟是一个男的。  “对不起,”我说,“我以为你———你要发脾气。”  他瞪了我一眼,把皮鞋照我脚踝上踢了一下,就又呼呼地打起鼾来了。我真后悔刚才怎么没听见他的鼾声,我没有回踢他,因为我把他的性别弄错,已经够抱歉的了。但他的下巴吸引住了我,说他的下巴奇怪,一点都不过甚其词。那突出的下巴像是墨索里尼的翻版,一大堆废肉垂到他胸膛上,似乎根本没有脖子,从他鼻孔中喷出的热气,仿佛一具八匹马力的双管风箱。我不由得暗暗地感谢上帝,幸亏我是一个男人,永没有嫁给他的危险。  “各位旅客注意,”播音机里那位小姐在叫,“下一站就是斗六,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携带自己的东西。谢谢惠顾。”  车厢里起了骚动,我以为那是受了播音小姐的影响,后来才发现不是。我身旁的那位海军蓦然跳起来,中了魔似地乱翻他的口袋,两只手像两条白鳝鱼,在他身上窜来窜去,连裤带都搜到了,他又翻他的座位,一下子就把我抓住。  “怎么回事,朋友?”我挣扎着问。  “我的钱丢了,”他喘着气说,“在我上装口袋里,一万五千元,我只朦胧了一眼!”  他的脸色苍白。我挣脱了他的手,刚要说话,突然间从对面我原来以为他是女人的那个胖子口中,发出一声尖叫。这尖叫声刺进耳朵,使我不得不相信一定是谁正在剥他的头皮。  “钱!钱!”胖子拉起嗓门喊,“我要死了,我的命,十二万元现款,八根金条,还有首饰……”  他奋勇地要站起来,可是他却遭遇到巨大的困难。紧张过度,再加上他胖得使他像一个仰面朝天的乌龟,无助地四肢乱动,还附带在我腿上踢了好几下,结果仍原封未动。  “我的旅行箱不见了,”他的眼珠几乎要往外爆,“刚才还在架子上,要搜一搜就会搜到,我的娘,”他忽然屁股上像刺了一针似地喊起来,“扒手,扒手,就是他,捉住他呀!”  两条黑影在我眼前一闪,车厢里那么多人,却脆弱得像一堆苇草,被那两条黑影摧枯拉朽似地撞出一条道路。  我从小看过不少武侠小说,扶危济困,正是英雄天职。没有经过大脑,就一跃而起,大踏步追上去。海军也从手足无措中惊醒,跟着我喊得震天声响。可是,我们的本领似乎比那两位扒手略差一点,等到我们拨开那些该死的旅客们的脑袋追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已飞身而下。映着车厢上间断明灭的灯光,我发现他们跳车的姿态非常优美,好像受过什么高级训练似的,首先是面向着火车头,弯起腰,长长地伸出一条腿,然后,顺着轨道,往前一纵,他们不但没有跌倒,反而非常斯文地,摇摇摆摆地捡起旅行箱,扬长而去。  那海军小伙子大概急昏了头,他也要往下跳,被我一把攫住。  “少管闲事!”他咆哮,想摔开我。  “不要,傻瓜,”我说,“我敢赌一包新乐园,你要跳下去,非跌得发昏十一章不可,听我的,朋友。”  “我的公款!”他愤怒地吼。  “镇静,镇静,”我说,“你应该感谢上帝,运气并不太坏,总算遇到了我,我会搭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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