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长时间的分别后，蓉儿走了，小霞也走了，那我还跟这儿耗什么呢？回家，恐怕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告别朦胧告别朦胧（5）
对面半米的床上，妻猛地翻身下了床，接着，提提趿趿的拖鞋声传到厕所，不久又传了回来。待听得妻倒身睡下，江山也去了趟洗手间。
门厅里的电子钟似乎打了五六下，江山回到床上索性眼睛都闭不上了，只好将双手枕在头下，望着渐渐亮了起来的屋顶和房间中的景物出神儿。
〃多好的家，多好的生活，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一切应该早已成为往事，纵然那往事背负着些许的沉重、不甘和困惑，但你又能责怪谁呢？〃
江山在想。毕竟不管是符蓉还是肖霞，也都有个听说还不错的家。
〃唉，总归是过去的事情了，可就是心里总在隐隐地痛！说不清，也道不明。〃
既然再也睡不着，他便索性起身，洗漱已毕，打开冰箱，取出面包片、色拉油、火腿、生菜和袋儿奶携去厨房。放平菜板儿，找出一颗鸡蛋，然后烧上平锅，摊成两张薄薄的蛋饼。
〃三明治〃外加牛奶这种形式已经成为他家的早餐习惯，一来便捷、省事，二来女儿媛媛一向爱吃，妻子月彤也从来吃不厌。
将切好的〃三明治〃分装进三个盘子摆上餐桌，他和妻每人一份，女儿则一向是double（双份）。
整六点半钟，随着一阵闹铃声，媛媛揉着惺忪的睡眼踢哩踏拉地从房间中晃了出来。走到餐桌边低头闻闻盘子里刚烤过的〃三明治〃散发出的香味儿，嘻嘻一笑道：
〃还是老爸做得香！〃
江山左手举着奶杯，举起转过面前的右手比划着要打屁股，于是，姑娘作势闪躲着钻进卫生间，匆匆忙忙梳洗一番，遂打横坐在他身边，一口干一口稀的吃开了。
吃过早饭，女儿拎起沉重的书包去上学，妻也一声不吭地走了。他将盘子、刀叉丢进洗碗池，便匆匆地下了楼。
好像全北京、全国或者全世界的上班族都差不多，早上家家屁滚尿流地紧赶时间。要是摊上孩子小，还得有个代表送孩子上幼儿园、上学。江山已经幸福地步出送孩子的大军，可还没有逃出上班族的行列，因此，早上的时间同样争分夺秒，除了周末，难得从容。
车行一站地光景，江山搬动转向灯驶向辅道。一面小心地躲开回游鱼群般纷纷攘攘的自行车群，一面搜寻着便道上等公交车的人群。单位里做编务的一个分来不久的大学毕业生，就住在路边的一座塔楼里。
车轮将停未停，那女孩子的身影已经从两座塔楼的转角处出现。一身儿淡灰色的职业装包裹着她纤细的腰身；一头比时下男孩子剪得还短的黑发，衬得她的颈项益发细长。
本来，职业套装并不适合她这样二十大几岁的女孩子穿，因为，那装束看上去容易显得过于成熟，甚至呆板，可如此的装束套在她身上，肩部被适当拉宽，腰胯收得很紧，于是就非常前卫，很有些现代女性的风采。
看到停在路边不远处江山的座车，她雀跃着迎了上来。
〃嗨，今儿'班车'怎么到早了？〃
叫做梁妍的女孩子拉开车门，探进小脑袋先打了个欢快的招呼，然后不等答话，熟练地扭身儿一屁股坐了进来，〃嘭〃的一声拉上车门。
〃起猛了呗！〃他故作夸张地一笑，随口调侃道。
〃昨儿刚回来，今儿就起猛了？〃
〃老了，觉少。〃
〃呦呦呦〃女孩儿像个小麻雀似的快嘴喳喳着，〃哪儿跟哪儿啊就老了，还没我爸白头发多呢！〃
〃这你可错了。〃
江山一边打〃蹦灯〃上路，一边故作认真地纠正着：
〃人老不老跟白头发没关系，关键是心老。这心要是不老，人老了也透着年轻；心要是老了，人不老也就老了。〃
〃我看您的心可不老，比我还年轻呢！〃小妍儿边说边做出个鬼脸儿。
〃那可麻烦了，回头你男朋友该吃醋了！〃
〃他才不会吃醋呢！〃
梁妍眉头耸动着，并很生动地向中心聚拢。
〃实话告诉您，我跟他还真没少提您，他还说：'你刚参加工作就碰上这么个好人不容易。'我跟他说：'敢情，我天生命好呗！'〃
〃我这模子的，还能算好人？最多不算坏蛋，也够不上色狼什么的！〃借停在人行道旁的当口儿，江山扭过脸带笑说道。
〃绝对算好人！〃妍儿也笑得一脸灿然。
〃那我可惨了！〃江山语态夸张地说。
〃为什么呀？〃妍儿貌似诧异地问。
〃俗话说'好人没好报'、'好人不长命'，我赶明儿还不惨到家了？〃
〃瞎说，是好人有好报，仁者长寿！〃
〃好，那就借你的吉言，多活几年，帮政府消灭点儿积压的粮食！〃
人行道灯说话间已变了颜色。再向前，从燕京八景之一的〃蓟门烟树〃旁钻过蓟门桥就一直能到西直门，也通常是要穿过〃瓶颈〃效应的那种地带。
〃其实我觉得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显老，挺浪漫、挺思想、挺气质的！〃梁妍还是不大甘心地说。
〃是'老来转觉此生浮'的放荡不羁？还是romantic的那种诗意和梦幻？〃
江山不待她想好就笑着说道：
〃这是你们这一代人的语言特征，什么都爱往一块儿罗。其实一个浪漫就评价很高了，后面都可以省了。〃
〃为什么呀？〃
〃因为，浪漫就是个比萨饼用思想、气质、品味、情调和成个大面饼，然后再撒上几分放荡不羁、几分才华横溢、几分谈吐豁达、几分纨绔习气、几分……〃
话没说完，两人不由大笑起来。
〃那照你这么说，思想和气质该像什么？〃梁妍止住笑问道。
〃馅儿饼外面金黄酥脆，不咬一口不知道什么味儿，不都吃下去不知道饱了没有；一个钟头之后没有不适反应说明油盐里面儿没掺假，或者有害物质还不至于立时致命；俩钟头后就饿了，说明那玩艺所含热量不够，不足以扛到下班儿。〃江山一口气儿发挥着他调侃的风格。
〃有道理，更思想了！〃
进入西二环，直至转入长安街前，一路上不再有交通信号灯。若不塞车，基本上车速可以保持在六十迈以上。江山迅速换挡上路，玩笑也跟着告一段落。当车顺利驶入快速道之后，江山主动转换了话题：
〃工作快一年了吧？〃
〃嗯，差不多了。〃
〃业务上有什么打算？〃
〃我最近打算试着写篇文章。〃
〃什么范围？〃
〃关于人类早期文明的吧，具体还没想好。〃
〃可以这样考虑。〃
江山略略沉吟后，语态认真地说：
〃自己动笔写总比光看书要强得多，至少亲手查资料，亲笔写过一回，永远都忘不了。从早期文明开始，无论选哪个点，许多问题连带就弄明白了，然后一段一段往下捋，中国这点儿事儿顺便也能拉出个脉络了。〃
〃可我就是选不好点。〃
梁妍儿很会使用女孩子的武器，或许仅仅是出于本能，抑或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反正她从不直接请求别人的帮助，也不依靠话语的本身，而是语调儿，以及语调儿之外的潜台词。
〃陶塑怎么样？〃
江山两眼紧盯着前车不时闪亮的刹车灯，右脚在油门、刹车之间来回NBB63着，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陶塑？〃
〃是的，原始陶塑！〃他微点了下头肯定地说：〃这个点很有意思！因为，陶塑与彩陶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但更直观、生动。〃
略事停顿，他继续补充着自己的观点：
〃你看哈，小孩子天生都喜欢玩儿泥，橡皮泥也算。那不妨看成是人类幼稚时期最初的艺术性创造的冲动。〃
〃为什么呢？〃梁妍兴趣十足地问。
〃我们不妨做个反证。〃
只要一进入到工作状态，思路就会在他头脑里飞速建立起来，也正是这种投入精神，使江山在本系统甚至这个圈子中小有名气。
〃女娲怎么造人？用泥吧！炼石补天完了，在河边儿歇着没事儿干，一天拿泥巴捏一种东西，先是鸡，接着狗、猪、羊、牛、马，搁地上就都活了。第七天，捏出了人，所以，正月初七是人日。〃
〃这跟陶塑又有什么联系呢？〃
〃当然，如果只有女娲这样干叫纯属偶然。可你记得《圣经》上怎么说的吗？上帝用地上的尘土，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世界上第一个男人亚当。然后，又从亚当的身上取出一根肋骨，做出第一个女人夏娃。而'亚当'这个词在古希伯来语中，本来就是'来自泥土'的意思。还有古希腊的普罗米修斯，他也是用黏土就着河水，按照天神的样子捏成了'一个供精神和灵魂借住的躯壳'，并在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帮助下，把这个泥团儿变成了人。古埃及人认为人是诞生在制陶之神赫奴姆的陶轮盘上；古玛雅的神在最初也是用泥土和木头试图创造人类。所以上帝说，你原本是泥土，终将归于泥土。〃
〃哇，这些东西突然就诞生在了你脑子里？〃
梁妍一脸的赞美和羡慕。
〃不，严格说是剽窃他人的观点。〃
〃从书上？〃
〃应该是吧。〃
〃有人写过关于陶塑的书？〃梁妍神情愕然地问。
〃要写过还用你？〃
江山瞥了她一眼，语气中透出些不以为然。
〃那是什么书，还写这个？〃
〃美学、雕塑，不是都能涉及吗！〃
〃那我也这么写！〃
〃未必不能，但一定要加上其他一些人的观点和你自己的分析主张。〃
〃这我知道，不就是'天下文章'吗！〃
〃抄一些不妨，要不怎么叫'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呢！只是一定要有自己独特的视角、观点和语言。〃
〃这我知道！〃
〃真知道了？〃
〃真的知道啦〃
梁妍故意拖长了音儿，眉眼之间亦堆满得色。
恰值月底，班儿上的事情并不多。负责录入、拼版的也是个二十刚出头儿的女孩子，名叫叶
红，当江山和梁妍踏进办公室时，她已经对着她的那台苹果电脑在忙了。因为年纪最小，编辑部的人们习惯地称呼她的乳名红红。
〃江老师早！妍姐早！〃红红扭回身笑着向刚进来的二人打着招呼。
〃你早！〃
〃今天还是你最早！〃
一般单位里最勤勉的就是这两拨儿人老的和小的。一者家庭的拖累相对少些，因此有事儿没事儿的都爱在单位泡着；二者他们在单位中的地位不是处于最上层，就是处于最下层，不是不得不多尽些心，就是涉世未深时的那种略带工作与环境压力的时间观念。
红红每天都到得很早，也最先进入工作状态，与她交叉领先的大多只有江山和搭上顺车的梁妍。其他编辑们则不然，并且凑到一块儿不逗几句贫就像短了点儿什么。当然，最机敏、尖损的语言通常只会涌现在做版之前那些一般忙碌的日子里。因为太闲在了人容易发呆，思维迟钝得只适合于没头没脑地闲扯；太忙了就容易发木，满脑子堆着等待做的事情们，自然缺少了调侃的心情。一般忙时就不同了。那当口儿大脑特别兴奋，因此，不时会警句辈出，幽默不断，社会上各种流行的〃段子〃交错其间最是大小编辑部里常见的搞笑素材，江山他们这里同样难以免俗。但只要〃涉黄〃的，就只好在两个女孩子中午相约逛街时出笼。惟独美编老宋憋不住，常常令两个女孩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只管低头装没听见。
告别朦胧告别朦胧（6）
梁妍走到与红红的电脑桌并排的自己的工作台前落座，并打开她专用的〃苹果机〃准备进行下期杂志的先期图片处理。不一会儿，两台机器的键盘已经敲得响作一片。
江山进到里面套间自己的办公室里，回手掩上房门，便重重地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只觉得脑子沉沉的一片混浊，眼前浮现出的净是肖霞那迷蒙的面容，不像几天前的样子，也不像当年的样子。那模糊而又清晰的眉眼、神情，被他大脑的记忆库拼凑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个具像乌黑的长发，乌亮的眼睛，似乎在笑、在怨、在企盼、在等待。他试图回忆起不过是几天前她的模样和神情，可搜肠刮肚的，竟无论如何也想象不来了。
晃动在他脑海里的肖霞大部分时间里依然穿着那种小开领的〃国防绿〃军上衣和藏蓝色的裙子，以及她如花的笑靥、袅袅的身姿。就好像金庸《倚天屠龙记》里的那个珠儿，终日沉溺于她想象的梦幻里，沉湎在对于那个早年匆匆一面的小男孩儿的单恋中。江山当然不是珠儿，至少他不是单恋，而且他这一次还确切地知道了他的肖霞其实同样沉重地背负着这段情债。但不过分手仅两天，他却全然无法准确重塑起这个今天的她。肖霞的现在与她的过去在脑海中重合起来、融为了一体，更加增添了理想化的渲染和修正。
〃你后来为什么就不来找我呢？哪怕只见一面，我就是你的人了！〃
肖霞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清晰地回荡着。
〃可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再也没有去找她呢，为什么呢？〃
江山无法回答，或者这也正是另一个他羞于面对的问题，他这半辈子中总是无法说清的问题。不在于事情的本身，真的，因为他不止一次与他亲近的人们谈到过这以后的事情和那个糊里糊涂卷进了他情感漩涡的女孩子，而在于他不清楚为什么会那样去做了。说得直白些，那更多的属于一种需要和发泄，以释放他压抑得仿佛快要爆炸的内心世界，以释放他奔涌燃烧的欲念、渴望与本能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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