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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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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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一个大木盆,买下来,预备存水浇瓜。然后沿着一条小溪,进入何氏花园。何家
正在房旁添盖厢房,请他稍留,在竹林中喝几盅。一个朋友端出一盘糕,东坡巧予
命名为“何甚酥”。大家都喝酒,只有参寥和尚只喝枣汤。苏东坡忽然急想回家。
他看见何氏园有橘子树,他要了几棵树苗,要回去种在雪堂的西畔。
    两三天之后,消息到来,要把他改调他处。虽然名义上他还是在贬谪中,可是
能自由住在一个美丽而富有的城市了。有数天的工夫他犹疑不决,是否应当奏请继
续住在黄州。后来又一想,这道新任命是皇帝的一分好意,他终于决定遵奉圣命,
放弃东坡的农舍。他数年的辛勤,弃于一旦,也许他还要在别的地方,重新创建一
个农舍,一切要从头做起呢。
    可是,甚至在他这样困难情况之下,调职之后,他的政敌还不肯把他放松。当
时一个作家记了下面一个故事:苏东坡给皇帝上了谢表,皇帝向四周一看,告诉群
臣道:“苏轶真是天才。”
    他的政敌甚至想在他一篇例行公事的谢表里找他的毛病。政敌说:“臣以为他
在谢表里还是口出怨言。”
    皇帝感到意外,问道:“怎见得?”
    “在这谢表上,他说他和他弟弟考过殿试,却用‘惊魂甫定,梦游缥纷之中。’
他不是说他们以坦白批评朝政的策论考中,但是现在却以批评朝政而受惩处吗?他
是不甘心认错,还是委过与人呢?”
    皇帝泰然道:“我很了解他,他心里是好意。”
    小人因此才闭口无言。
    苏东坡准备搬家,也费了几十天工夫。他决定先到高安看弟弟子由,留下孝顺
的长子迈带领家眷,在他从子由处回来时,大家在九江碰头。
    现在官方纷纷为他设宴饯行,很多朋友请他题字留念,这个,他当然提笔沾墨
一挥而就。很快就应酬完毕。就在这时,歌妓李琪也收到他赠的一首诗,使她得以
名垂后世。在邻人和朋友为他送行的宴席上,他写了下列的一首词: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
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鱼蓑。
    一大群人送他启程。那群人里有士绅,有穷人,有各色人等。我们知道名字的
那些邻居朋友,一直把他送到船上的,计有十九人。路两旁也有他的朋友、陌生人、
农人,也有感激他的穷父母,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的命就是这位行将离去的文人
搭救的,十九个送他的人一直送到慈湖,在苏东坡最后离去之前,大家又一齐消磨
了几天。
    但是另外有三个朋友,一直陪他到九江。一个是老朋友陈糙。另外一个是和尚
参寥,他和苏东坡是在徐州认识的,后来在黄州突然出现,和他住了大概一年。在
中国古代,没有人像出家人游踪之广的,不但因他们完全空闲行动自由,也因为他
们走到何处都有他们的旅馆住,那就是有他们的寺院。参寥决定到九江庐山去住。
    第三个朋友是道士乔今,他现在大约有一百三十岁,据传说,后来他又从坟里
复活。到了九江,苏东坡离开了他本要走的路途,又走了陆路一百多里,为了把这
位老道士交给他在兴国的一个朋友照顾。乔个喜爱鸟兽,永远带着他养的鸟兽一同
旅行。据子由说,最后此一老人是被骡子踢伤而死的。又过了几年之后,一个和尚
告诉子由,说最近在某处遇见另一个和尚,那个和尚说他自己是乔今,并且说在黄
州结识了苏东坡。子由打听那个和尚的样子,说此话的和尚所描写的和那个老道士
完全一样。在听这个故事的那些人之间,有一个是兴国太守的儿子,他回家把此事
告诉了他父亲。为了要证实乔今的死而复生,那位太守下令重开乔今的坟,只发现
了一根手杖和两块腔骨。尸体不见了。
    苏东坡和参寥一同游庐山数日。在数百和尚之中曾引起极大的轰动,因为消息
已在他们中间传开,大家都说“苏东坡来了!”虽然苏东坡只写了三首游庐山诗,
其中一首成了描写庐山最好的诗。
    东坡去看弟弟子由时,三个侄子迎接他,他们是走出八里地前去迎接的。兄弟
们已经四年没见,子由肥胖了些。他看来并不太健康,因为他夜里费好多时间练瑜
珈术。监酒官的办公室就在一所小破房子里,既露风露雨又摇摇欲坠,俯首便是江
边。据子由说:“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
区震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夜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
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
    苏东坡在那儿住了六七天,然后顺流而下到九江,好与家属相会。和家属一同
顺长江下行,七月到南京。在南京,朝云生的儿子才十个月大,患病而死。这对父
母是个极大的打击,尤其是对年轻的母亲。苏东坡在一首记孩子死的诗里,他说孩
子的母亲终日在床上躺着,精神恍惚,东坡虽然能擦干自己的眼泪,听见朝云哭,
实在难过。东坡有“我泪犹可拭,母哭不可闻”诗句。朝云没有再生第二个孩子。
    在南京时,苏东坡去看王安石,王安石已经是疲惫颓唐的老人。苏东坡和他讨
论诗与佛学多日,因为二人都是大诗人并深信佛学,自然有好多话说。有一个故事
流传,说苏东坡一次按固定的韵脚和题目和王安石作诗,胜过了王安石,王安石便
中途作罢。二人谈话时,苏东坡直言责备王安石不该引发战事,不应该迫害读书人。
    苏东坡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王安石立刻脸上变色道:“你要提起往事?”
    苏东坡说:“我要说的是国事。”
    王安石才镇静了一点儿说:“说吧。”
    苏东坡说:“汉唐亡于党祸与战事,我朝过去极力避免此等危机。但是现在却
在西北兵连祸结,很多书生都被送往东南。你为何不阻止?”
    王安石伸出二指向东坡说:“这两件事是由惠卿发动,我今已退休,无权干涉。”
    苏东坡说:“不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过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礼,你也应
当以非常之礼事君才是。”
    王安石有点烦躁起来,回答说:“当然,当然。今天的话,出在安石口,入在
子瞻耳。”他意思是二人所言,切勿传出此屋,因为他曾一度为吕惠卿所卖,所以
如此小心。
    二人漫谈下去,王安石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他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
得天下弗焉。’人非如此不可。”
    东坡说:“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便不惜杀人。”
    王安石笑而不语。
    根据好多当代人的记录,在这一段期间,可以常看见王安石在乡间独自骑驴闲
行,“喃喃自语,有如狂人”。他有时想到当年已经背弃他的老友,便突然拿起笔
来,面色凝重,立刻开始写一封信。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把笔放下,好像也颇以自
己为耻,这些信没写完,就永远摆在那里了。他仍然继续写日记,他死后几年,奉
命把所有的日记交还朝廷,因为其中有当权派的内幕。在他失意的晚年,变得心内
凄苦抑郁,对人非常怀恨,对皇上也常是恶语相加。幸而当时当权者还是他一派。
但是他的日记竟写了七十多本,很多人见过。前几年,他听说司马光又已当权,他
令侄子把日记烧毁,但是他的日记之仍然留在人间,是因为他侄子把日记藏了起来,
烧了些别的东西蒙混过去。
    王安石现在开始看见幻相。一次,他看见他那独生子,那时早已死去,却正在
阴间受罪。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活着时是个坏蛋,无所不为,现在在阴间戴着铁链手
铐。后来,他家一个侍卫说在梦里也看见同样的情景,王安石着实害起怕来。为救
儿子免于阴曹的折磨,他把上元县的财产卖出去,把钱捐给寺院。王安石曾向朝廷
奏明捐款与寺院一事,朝廷因此赐与那个寺院一个名字,同时王安石上朝廷关于此
事的表章而今还在。他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骑驴独行,他看见一个农妇向他走近,
跪在他面前,向他呈递一份诉状,然后消失不见。他记得把诉状放在衣袋里,到家
一看,那份诉状也不见了。他第二天因惊吓去世。
    等苏东坡到了土地肥沃的江苏地带,他不觉迷恋上当地的气氛和自然之美。在
往返于南京和靖江之间时,他心中忙着盘算在太湖地区买一个农庄。他的情形是这
样:皇帝既然愿把他从黄州调到另一个地方,日后也会听从劝说而准许他在别处安
居。不论他往何处去,总是存心找个老年退隐之地。他的不少好友出的主意都不相
同。他的方外友人佛印劝他安居在扬州,因为佛印的农庄在扬州。范镇愿他到许下,
二人为邻。东坡自己看中了丹徒县蒜山的一片松林。不过这些计划都落了空。长江
以北靠近南京有个仪真县,仪真的太守约他前往居住,他虽然没有决心在仪真安居,
至少想找个地方暂时安顿眷属。所以家眷暂时住在仪真学校中时,东坡总算没有牵
挂,得以各处走走逛逛,寻找一个乡镇的家园。
    最后,几个最亲密的朋友之中,有一个胜元发,劝他安居在常州的太湖左岸宜
兴,胜元发那时正任太湖南岸的湖州太守。苏东坡和膝元发二人暗中订了一项计划,
在宜兴买了一块田地,然后奏请皇上允许他在宜兴安居,因为那块田地是他唯一的
生活之所出。胜元发的一个亲戚能找到一块地,在宜兴城二十里外,深在山中。那
块地很不小,一年可产米八百担,会使苏家生活得满舒服。苏东坡当时只剩下几百
缗钱,此外只有父亲以前在京都买的一栋房子,但是早已托范镇以八百缗钱卖出去。
    九月,他独自下乡去看那块田庄。他曾记此事说:“吾来阳羡(宜兴),船入
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誓将归者,殆是前缘。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
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元丰七年
十月二日于舟中。”
    后来他又另买了一块地,是从官家买的,后来曾为此地涉讼将近百年之后,曾
有一作者记载苏东坡的重孙子仍住在宜兴那块农庄上。
    苏东坡现在总算办了一件事,到底是极其愚蠢,还是宽宏厚道,看法也就因人
而异了。他给胜元发写信,说他要在荆溪上找一栋房子,他真找到了。他和友人邵
民瞻去找,结果找到一栋很好的老宅子,也付了五百缗钱。这就用光了他所有的钱,
但是苏东坡很高兴,心里盘算回去把家眷接来住进去。一天晚上,他在月光之下和
邵民瞻在村中漫步,经过一家时,听见里面有女人哭泣声。他俩人叩门走进去。一
老妇正在屋角里哭。一问缘故,老妇人说:
    “我有一栋房子,一百多年来一直是我们的财产。我有个败家儿子,把那房子
卖给了别人。今天我不得不从那栋老房子里搬出来,我在那老房子里已经住了一辈
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哭的缘故。”
    苏东坡很受感动,又问她:“那栋房子在哪儿?”
    苏东坡大惊,原来那正是他用五百缗钱买的那栋房子。他把契约从衣袋里拿出
来,在老妇人面前一把火烧了。第二天他把那个儿子找来,告诉他再把老母请回旧
宅去,并没有再讨回付的房钱。那个儿子到底是已经用那笔钱还了债,还是另有别
的原因无力付还,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苏东坡于是回到城中,既没了房子,又损失
了五百缗钱。但是当时东坡一时为真情所感,无法抑制,竟对自己家的后果不管不
顾!事情做得美则美矣——还有什么别的好说!
    回到常州之后,在十月里,他给皇帝上书,请圣命谕允居住于常州。在皇帝应
允之前,他还是要去接新的任命,远在国都的西部,大约有五百里的旅程。他携带
着全家往都城方向前行,慢慢行进,盼望如幸蒙圣命恩准,就不致花费往返两次旅
费了。但是迄未获得思准的消息,他勉强前行,到达京都。我们若相信他的诗上所
说,他的眷属真是忍饥挨饿了。到了泅州的淮河边,他给朋友至少写了三首诗都提
到饥饿。在一首诗里,他自比为夜里啃啮东西的饥鼠。在太守送食物到船上时,孩
子们欢声雷动。看情形他们不能再前进了,他决定再给皇帝上表章,这时住在南都
老友张方平家,静候圣旨到来。
    他上皇帝第二书,是二月间在泅州写的,其中一部分如下:
    但以禄凛久空,衣食不继。累重道远,不免舟行,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
病重,一子丧亡。今虽已至泅州,而发用馨竭,去波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
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忧,近在朝夕。与其强颜忍耻,于求于众
人,不若归命投诚,控告于君父。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擅粥。欲望圣慈许
于常州居住……
    他在旅途上,发生了两件有趣事,也可说令人难过的事。在泅州他渡河去游了
南山之后,写诗一首。河上有一座长桥,因泅州为军事要隘,天黑以后此桥上不许
行人通过,违犯者重罚。实际上,泅州太守是不理会这条规矩的,他在天黑后和苏
东坡同过此桥。为了庆祝此次游山之乐,苏东坡很天真的写出了下列两行诗句:
    长桥上灯火阑,
    使君还。
    太守为人老实正直,是山东省一位学究,姓刘。第二天他一见苏东坡的诗,心
都快跳出来。他到船上去看东坡,说:“我看了你的诗,这很严重,太严重了!你
的诗全国皆知,一定会传到京都。普通人夜里过桥是罚两年劳役,太守犯法,情形
更糟。求你把这诗自己收起来,不要给别人看。”
    苏东坡追悔不迭,微笑道:“天哪!我一开口就是两年的劳役呀!”
    他住在张方平家时,出了另一件动人的事情。在主人请他吃饭喝酒时,他认出
了张方平儿子的妾,那个女人以前曾做过黄州太守的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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