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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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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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当政之始,元老重臣对他颇寄厚望。现在御史中丞吕晦向王安石发出了
第一弹,说他:“执邪见,不通物情。置之宰辅,天下必受其祸。”连司马光都深
感意外。在吕晦同司马光去给皇帝讲解经典之时,吕晦向司马光透露那天早晨他打
算要做的事,从袖子里把那件弹劾表章给司马光看。
    司马光说:“吾等焉能为力?他深得人望。”
    吕晦大惊道:“你也这么说!”
    吕晦遭受革职,于是排除异己开始了。
    现在星星之火使朝廷政争变成了熊熊之势。有一妇人,企图谋杀丈夫,但仅仅
使她丈夫受伤而未克致命。此一妇人曾承认有谋杀之意,当时有个高官对处治之刑
罚表示异议。此一案件拖延一年有余,未能定案。司马光要以一种方式判决,王安
石要另一种方式,而且坚持己见,皇帝的圣旨对此案的处刑亦有所指示。但是御史
刘恕则拒不同意,要求再审,御史如此要求,亦属常事。另一御史对王安石的意见
不服,王安石则令他自己的一个亲信弹劾刘恕。这样一来,一场争斗,便化暗为明。
    御史台则群情激动。问题现在是仍要在不受限制之下自由尽责呢?还是等候逐
一被人清除?几位御史乃联名上书弹劾王安石,请求罢除其相位。王安石大怒,欲
将此数人投诸监狱而后快。司马光与范纯仁认为在基本上不可如此对待御史,最后
六个御史遭贬滴至边远外县充任酒监。一见情形如此,范纯仁起而应战。他要求贬
滴御史之成命必须撤回,结果他自己也遭流放。下一个要倒下去的是苏东坡的弟弟
苏子由。他一直就反对青苗法和市易法。两个月之后,忠厚长者老巨富弼向朝廷辞
职归隐,临去警告说,在任何政治斗争中,正人君子必败,而小人必占上风,因为
正人君子为道义而争,而小人则为权力而争,结果双方必各得其所,好人去位,坏
人得权。他预言国家大事著如此下去,国家行将大乱矣。
    朝廷之上,现在是一片骚乱。神宗熙宁二年(一O 六九)二月,制置三司条例
司成立,七月实行市易法,九月实行青苗法。数月之后,众人对当权者的意见,由
期待而怀疑,由怀疑而迷惑,由迷惑而愤怒恐惧。
    现在情势变化甚速。熙宁三年(一0七0)三月与四月,御史台大规模遭受整肃,
随即大规模布置上新人。随后倒下的两个御史,都是王安石个人的朋友,都曾助他
获得政权,王安石也是倚为声援的。身材颀长,性情暴躁又富有口才的孙觉,他也
是苏东坡毕生的友人,曾经向王安石发动论争,因为王安石坚称周朝的钱币机构,
曾经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把钱借给人民,他对此说表示反对。王安石仍然希望得
到他的支援,派他到外地调查为什么当时盛传朝廷强迫贷款与农人,甚至在京辎一
带也传闻如此。孙觉回到京师,老老实实报告确有强迫销售情事。王安石认为他这
是出卖朋友——所以孙觉也被革职。更为重要的案子是“美髯公”吕公著的案子。
吕公著是宰相之子,学识渊博,但是沉默寡言。在早年,王安石和吕公著在文学上
同享盛名,同为儒林所敬佩。吕公著曾帮助王安石位登权要,王安石乃使他官拜御
史中丞,作为回报。现在吕公著上神宗皇帝的奏议中,文字未免过于辛辣,使王安
石大为不快,在文中他问:“昔日之所谓贤者,今皆以此举为非,岂昔贤而今皆不
肖乎?”王安石亲拟罢斥吕公著的诏书,用字措辞正好流露他自己喜怒无常的特性。
在二人交好之日,王安石曾向皇帝说:“吕公著之才将来必为宰相。”而今他把吕
公著比做了尧舜时的“四凶”。
    最使曾佩服他的人与之疏远的原因,就是在同一个月内,王安石派了两个劣迹
昭彰的小人进入御史台,去填补他排挤出来的空缺。他之派李定为全权御史,在御
史台引起了群情激愤。李定既没考中科举,也没有为官的其它必要资格。他教人知
道的反倒是他隐瞒父丧不守丧礼一事。在中国人心目中,这简直是败德下流至于禽
兽。王安石把他升到那么崇高的地位,只是因为自乡间来京后,他向皇帝奏明青苗
贷款法极受人民欢迎,王安石把他向皇上引荐,好向皇上陈奏。这件事使御史们怒
不可遏。同时,王安石又把亲戚谢景温升为御史。谢为求升发,把自己的妹妹嫁与
王安石的弟弟。有三个御史反对朝廷的此一任命诏书,三个人一起丢官。其余的御
史对此事还照旧坚持。张激请求将三个御史官复原职,并罢斥王安石的心腹李定与
吕惠卿。在张激到中书省去催办此一案件时,他发现王安石心情古怪。只是听他叙
述,自己则一言不发,用扇子掩着嘴,一味大笑。
    张激说:“我想你一定正笑我愚蠢。但是你要知道,全国老百姓笑你的正多着
呢。”
    这时另一位遭到牺牲的御史是程濒,他是宋朝理学家“二程”之中的兄长大程。
在新政推行之初,他曾经与王安石合作。现在他也到中书省为那同一个案子向王安
石争论。王安石刚看了他的奏折,程源看到他正在怒气难消。这位理学大家以颇有
修养的风度对他说:“老朋友,你看,我们讨论的不是个人私事或家事;我们讨论
的是国事。难道不能平心静气说话吗?”从儒家的道德修养看,王安石觉得很丢脸,
很难为情。
    一个月的光景,御史台的清除异己便已告完成。连前年所罢黜的那六个御史在
内,王安石清除的御史一共达到了十四人,十一名是御史台的人,三名是皇宫中的
谏官。司马光向皇帝曾经痛陈利害。只有三个人,就是王安石、曾布、吕惠卿,赞
成新政,朝廷百官无不反对他们三个人。“难道皇上就只用这三个人组织朝廷?就
用这三个人治理国家吗?”韩琦和张方平已在二月告老还乡,司马光对枢密使一职
拒而不受,当月也遭贬降,范镇已经大怒而去。在九月,举棋不定的赵怀,他这位
内阁大臣,一度想讨好这群新贵,现在决定辞职。他也指出“青苗使者于体为小,
而禁近耳目之臣用舍为大。”数月之后,年老信命毫无火气的曾公亮,把王安石之
得势归之于天意,以年老多病为由,在极不愉快之下,请求去职,其实多少也是受
批评不过而走的。在神宗熙宁三年(一0七0),王安石正式出任相职,在整个政府
中其权位凛乎不可侵犯。次年九月,欧阳修辞去朝廷一切职位,退隐林泉。
    苏东坡现在写他那上神宗皇帝万言书,准备罢官而去。他和司马光、范镇曾经
并肩作战,但是司马光与范镇已经在愤怒厌恶之下辞去官职。范镇后来和苏东坡有
了亲戚关系,他曾在前两朝任职于中书省。其人虽然外貌看来肥胖松软,个性之强,
则不让钢铁。在去职之时,他在辞呈上说:“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
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在早朝之时,皇帝将此奏折交与王安石看,
王安石的脸立刻煞白。当时在附近的几个人说曾看见王安石拿着此奏折在手,手气
得发抖。
    在熙宁三年(一0七0)九月,司马光被派到外地陕西去做外任官。但是他留恋
京都不忍去。他和王安石诚恳但有时很严肃认真的讨论新法,书信来往凡三次之后,
才与他完全决裂。皇帝原先仍希望他在朝为官,皇帝数次告诉其他大臣说,只要司
马光在身边,他不会犯什么大错。皇帝再三再四召他回朝,司马光都予谢绝。他的
话早已说够,皇帝若不肯察纳忠言而中止骑此刚愎的蛮驴奔赴毁灭之途,则他的本
分已尽。在他决定辞去一切官职退隐林下之时,他仍然怒不可遏。他写给皇上说:
    “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泪附安石者,谓
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惠。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
所非。今日之所言,陛下之所谓谗后也。伏望圣恩,裁处其罪。若臣罪与范镇同,
则乞依范镇例致仕。或罪重于镇,则或窜或诛,所不敢逃。”
    从现在到十六年后神宗皇帝的驾崩这段期间,司马光要避门不出,倾其全力继
续九年前即已开始的历史巨著的写作。后来,神宗皇帝罢黜王安石之后,打算重召
司马光回朝主政,司马光唯一的回答仍然是:皇帝要立即废除新法吗?由此看来,
这两个极端相异的政治思想,一直到最后,都是丝毫不变动而且不可能变动的。可
是在随后一位皇帝英宗即位的第一年,王安石已死,司马光也卧床病重,那时他以
宰相的地位发出的最后一道命令是:“王安石为人并不甚坏。其过端在刚愎自用。
死后朝廷应以优礼葬之。”
    苏东坡的上神宗皇帝万言书,甚为重要,其中包括他自己的政治哲学,也表示
其个人之气质与风格,其机智学问与大无畏的精神,都显然可见。愤怒的争论与冷
静清晰的推理,交互出现。有时悲伤讥刺,苛酷的批评,坦白直率,逾乎寻常;有
时论辩是非,引证经史,以畅其义。为文工巧而真诚,言出足以动人,深情隐忧,
因事而现。 在正月蒙皇帝召见之时, 皇帝曾称赞那篇《议学校贡举状》,并命他
“尽陈得失,无有所隐。”苏东坡即认真遵办。那是他最后一次尽其所能求皇帝改
变主意,这时所有高官大臣都已去职,一切情势都呈现不利。苏东坡知道,即便自
己不遭大祸,至少将遭罢黜,是必然无疑之事。
    对现代读者最重要的两个论点,一是孟子所说的君权民授,一是为政当容清议。
他警告皇帝说,君之为君,非由神权而得,乃得自人民之拥护。为帝王者不可不知。
他说:
    书日:“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御六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
民,散则为仇雕,聚散之间,不容毫厘。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
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
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
死,农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此理之必然,不可遣之灾也。
其为可畏,从古已然。
    但是,为人君者若不容许自由表示意见,焉能得到人的支持?苏东坡进而发挥
这一点,我认为是这篇奏议中最重要的。就是政治上不同意一事之原则,有御史监
察制度,便是具体的做法。根据苏东坡所说,一个好政权之得以保持,大部分在于
不同的政见合理的发挥其功用。民主政治体制,系表现于党派间政见之歧异。苏东
坡如生于现代,必然反对联合国安理会全体同意原则,在基本上为反民主。他知道,
中国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还没有两个人事事完全同意,而民主制度的另一途径,
唯有暴政制度。我从未发现民主制度的敌人,在家庭,在国内,或是世界政治上而
不是暴君的。苏东坡接着说:
    孙宝有言:“周公大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晋之王导,可谓
元臣,每与客言,举座称善,而王述不悦,以为人非尧舜,安得每事尽善。导亦敛
在谢之。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
人君何缘知觉?
    我想,把监察机构存在的理由与其基本原则,说得清楚明白,再无人能比得上
苏东坡这篇奏议了。一个发挥自由功用不惧利害的监察机构所代表的,就是真正的
公众意见。
    夫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奋扬风采。消萎之余,虽豪杰有所不能振起。臣
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
是以知为国者,平居必有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询义守死之臣。若平居尚不
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
    他把当时的舆论状况与古代相比,说:
    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
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启谏亦击之……今日物议沸腾,怨磋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
矣。
    苏东坡比较中国历代政府制度的异同,而发挥监察机构其所以存在之必要。在
此他怦然以倡导者出现,其态度博学,其推理有力,其识见卓绝: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如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如秦如魏,则外轻而内重。
内重之末,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国问鼎之忧。圣人方盛而虑衰,
常先立法以救弊……以古楼今,则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计而预虑,因非小臣所
能臆度而周知。然观其委任台谏之一端,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自建隆以来,未
尝罪一言者……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
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
    圣人深意,流俗岂知?台谏因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
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谏
折之而有余;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
为子孙立万一之防。朝廷纲纪,孰大于此?
    苏东坡告诉皇帝,千万不可用威权慑服百姓而使之服从。他又提到有谣传恢复
肉刑之说。数百年以前,有各种砍截人体处罚罪犯之法,包括墨,剿,荆,宫四刑。
这些残忍的刑罚在第二世纪之后,约在隋朝时期,除去宫刑,已然废止。此等酷刑
之未曾恢复,当归功于苏东坡上神宗的奏议。当时谣传之甚,与日俱增。
    陛下与二三大臣,亦闻其语矣。然而莫之顾者,徒日我无其事,又无其意,何
恤于人言?夫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则有以致谤。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
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其淫……
    苏东坡指出,当时商业萧条,物价飞涨,由京师附近各省,远至四川,谣言漫
天飞,黎民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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