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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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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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不到一个东京人所要求那样的婆母,那么她无疑地就要使亸娘成为她的儿媳了。刘锜娘子对亸娘所表达的强烈的爱情中,既有豪侠温柔的一面,也包含着包办代替的成分,因此她受到她的默默的感谢和含蓄的反抗。
刘锜入宫不久就回到家里,他先对新夫妇道过喜,然后愉快地谈了他被传见的事。
〃贤弟!〃他问马扩,并不认为这件又古怪、又好笑的事情需要回避妻子和弟媳,〃你道官家传见俺为什么?〃
〃正在和嫂子议论,想必是官家想起了诺言,要委兄长到前线去打仗。〃
〃哪里是为这个!〃刘锜连连摇头,轻松地笑起来,〃俺原先猜的也是为此。那知官家传见后,东问西问,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儿,后来图穷匕现,道出了本意,原来是要俺陪同兄弟到镇安坊李师师家里去走一遭。〃
官家一本正经地派了大内监黄珦来把刘锜找去,大家还当要谈什么正经大事,连家里的暖女会差点开不成,临到结末却是派了这么一件风流差使。听到这话,他娘子和马扩都笑起来,只有亸娘尽在问李师师是哪个?
〃告诉你不得。这个李师师可是个蹊跷的人儿。〃
〃李师师怎生蹊跷?〃
〃李师师是东京城里的红角儿,〃刘锜娘子用了非常概括的语言,愉快地、一语破的地介绍了李师师的梗概,〃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
在刘锜娘子薰陶下,亸娘果然大有进步了,她忽然联系了她看过的乔影戏,问道:
〃李师师可是与那李夫人一个模样的人?〃
〃李夫人哪里比得上李师师?〃刘锜娘子摇摇头,急忙为师师辩护,〃李夫人只怕官家不喜欢她,死了还怕官家厌弃她;李师师唯恐官家喜欢得她太多了,躲来躲去不让他见面。这个李师师倒是个好人。〃
〃她还是高俅、蔡京那伙人的死对头。〃刘锜接着补充,〃们狐营狗钻,一心要打通她的路道,借她这股裙带风吹上天,都吃她撵了出来。他们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却也奈何她不得。〃
〃你怎生回答官家的?〃
〃官家圣旨,怎敢有违?〃刘锜打趣道,〃俺当即回奏:'马扩昨夜刚办了喜事,容臣稍待数日,即陪他前去。'官家还催促道,'卿等要去还是早去为妙,再下去可要大忙了。'〃
〃想是李师师听了兄弟的名声,要你陪去,〃刘锜娘子以女性特有的细心插问,〃只是你们真的去了,官家岂不生心?〃
〃李师师要官家办的事,他怎敢道个'不'字。〃以侍从官家谨慎著称的刘锜,在家人夫妻之间的谈话中却也是很随便的。他缺乏含蓄地笑笑说,〃官家宁可得罪满朝大臣,也不敢稍稍违拂她的意思,贤妹听了可觉得好笑?〃
〃朝臣有什么稀罕?王黼、童贯作尽威福,在官家心目中只是几条供使唤的狗。蔡京位极人臣,不过是陪官家做做诗、写写字的门下清客,一旦玩腻了,就把他踢出大门。怎得比师师是官家的……是官家的……〃刘锜娘子一时也想不出既要尖刻、又要表明官家对她无此宠爱的程度、又不能贬低师师品格的恰如其分的词儿。她问刘锜道,〃你道她是官家的什么?〃
〃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刘锜笑笑,现成地说。
〃咱说过了的话,不许你重说。〃
〃再不然,就是官家头顶上的皇后娘娘!〃
〃不是,不是!〃刘锜娘子摇摇头,〃郑皇后哪里比得上她?再说官家几曾奉郑皇后的一句话为'纶音玉旨'?〃
〃俺说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娘子你倒说说她究竟是官家的什么。〃
〃咱说呀,她什么都不是!〃刘锜娘子想了半天还只得这句话,〃她就是官家的李师师。〃
这支插曲为暖女会平添了不少欢笑的气氛。只是赵隆尚未回来,不免引起大家的忧虑。好容易,等到晚晌,才见他气呼呼地转回。
〃好大的架子!〃他一进门就吼道,〃童贯这条阉狗直敢教俺赵隆白等了一天也不见面。〃
原来经抚房号房外,一排板凳上坐着几十个对童太师有所想告和乞求的人。他也被他们打发进这个行列,把他冷淡地撇在一边,白白等候了几个时辰,也没请他吃顿酒饭。最后人家告诉他,童太师今天没空延接他,叫他明天再来候见。他忍不住发作起来,争论道他找童贯是奉官家的旨意前来计议军国大事,岂能叫他久候?一个衣冠华美的官儿从里间踱出来,用着有分寸的礼貌告诉他,太师近来正忙着,但已安排下明天接见尊驾,劝他不必性急。然后难听的话来了:〃有人候了大半年,还不得接见呢!等了半天算得什么?东京辇毂之地,可比不得你们边远之区,到这里来候见的总管、钤辖多如牛毛,哪在乎……〃他没等他说完这一句,用靴跟狠狠地蹬一蹬地板,拔脚就走。
赵隆在述说这一天的经过时,不由得气愤难忍。刘锜急忙安慰他:
〃渐叔何必去生这些小人之气,他们要不在势头上逞威作福一番,那还成为什么小人?〃
暖女会需要温暖的气氛,需要一个愉快的和通情达理的爹和岳丈。赵隆虽然憋着一肚皮闷气,还是硬咽下去,勉为其难地做到了他们希望能做的事情。他一口唱干了女儿、女婿敬他的酒,一口喝干了刘锜夫妇敬他的酒,然后举起空杯,向刘锜打个照面,大声地唱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学来的唐诗:
〃与尔同消万古愁!〃
这句诗显然不符合暖女会的需要。
(三)
第二天不是出于娘家邀请,而是新夫妇自动来娘家〃双回门〃的日子,东京人称之为〃拜门〃,这又是婚礼中的一个盛典,刘锜娘子自然又要为它大忙一番。
可是那一天绝不是黄道吉日,凌晨开始就下起簌簌细雨,后来雨点放大,一整天都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更加可惜的是被〃拜门〃的正式对象赵隆没等到女儿、女婿回门,就到经抚房去〃拜〃童贯的〃门〃了。那道经抚房的门绝不是令人欢欣鼓舞的门,他临走前带着那种阴沉的表情,以至一望可知,这次拜门可能带回来什么样的结果。刘锜预料到今天将会发生的事情,除了无限含蓄地叮嘱他要沉住气,又特别派了一名妥当的亲随,要他紧紧跟定钤辖,得机就提醒钤辖,家里有事,一等公事谈毕,趁早回家。
虽然预先筑了那么周到的防御工事,赵隆还是没有及时回家。午刻以后,刘锜又派人去经抚房打听。那边的人只知道太师接见钤辖后,就各自走开了,不知钤辖的去向。刘锜又派人到赵隆平日走动的几家故旧家去探询,都回说钤辖今天没有去过。
刘锜预料到赵隆可能与童贯争吵,却没有想到会见后,他会跑得不知去向。双回门的一点喜气,完全被破坏了,这顿酒席大家都吃得忐忑不安。这早晚他到哪里去了?会出什么事情?各式各样的猜想在各人心头浮现。
〃爹近来心境忧郁,昨晚回家后面色又恁地难看!〃亸娘首先把她的不安表露出来,〃妹子怕的会发生什么意外!〃
〃贤妹放心,这小小的东京城,哪里丢得掉一个大大的赵钤辖?俺再打发人去找,想他不久也自要回家了。〃刘锜只得安慰亸娘。
刘锜娘子却说出了大家心里猜度的最坏的想法:
〃童贯那厮,无恶不作。倒怕伯伯得罪了他,他在暗中弄鬼,计算伯伯。〃
〃这还了得!〃刘锜连连摇头道,〃京师乃辇毂之地,渐叔又是奉旨去和童贯厮见的人,他再歹毒些,也不敢动渐叔一根汗毛。俺看他一定是去哪里喝酒解闷了。〃
〃俺看童贯也不敢出此毒手,〃马扩跟着说,〃只是泰山近来身子又不结实,这样豪饮剧醉,令人好不担忧!〃
〃伯伯昨晚还说'与尔同消万古愁',咱看他忧心如捣,几杯酒怎解得开他的愁怀,倒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了。〃
〃渐叔对这场战争,一直忧心忡忡,放怀不下,〃刘锜叹口气道,〃再加上他对童贯这伙人气恼难平,五中郁结。你道不让他喝几盅解闷,叫他怎生排遣日子?〃
〃泰山身经百战,履险如夷,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怎生对伐辽之战倒没有把握起来?心病要用心药医,俺看只是全军用命,打赢了这一仗,才叫他放心得下哩!〃
〃渐叔可不是为这个烦心?〃刘锜又叹口气,〃依俺看来,不但渐叔如此,就是种帅、端帅他们也是气势不壮。记得腊底在渭州,与他们辩难分析,费了多少口舌!〃
〃主帅乃三军司令之人,他先自挫了锐气,怎得叫三军鼓舞起来?〃
〃师克在和。朝廷与将帅的看法不一样,各持一说,却不是前途的隐忧?〃
男人们故意说些迂远的话,想把恐怖的思想从亸娘心里引开去。可是他们做不到,亸娘一心只想着爹为什么到此刻还没回来。联系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实——这些事实一直被紧张的婚礼筹备工作掩盖着,随着婚礼之告成,它忽然突出地暴露出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怕有什么重大的不幸将要落在他们头上。
檐间的雨加紧了,雨声隔着窗户和厅内单调的铜漏声相互应和。在焦虑的刻度上一点一滴漏去的时刻特别令人难堪。亸娘就是这样闷闷地坐过申时、酉时,眼睁睁地看着铜箭已经指到戌时一刻,爹还是没有一点信息。派出去寻找的人,一个个回来都没有带来确定的消息。这一点点、一滴滴滴进亸娘心头的漏声恰似这支铜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这早晚了,伯伯还未回来,派去的人,又不顶事,你自己出去找一找。〃刘锜娘子一语提醒了刘锜,他霍地站起来,顺手捞一件雨兜披在身上,说道:
〃贤妹休急,俺亲自出去找一找。〃
〃嫂子宽心,咱两个一起去找。〃马扩也同时站起来说。
他们还没离开厅堂,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片喧呼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他们急忙迎出去,只见赵隆已被几个军汉架着踉踉跄跄地一直搀进厅堂来。他不是像往常那样喝醉了脸皮通红,而呈现出一种死人似的煞白,幞头斜歪,衣襟零乱,一进得门,就口吐鲜血,接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人们来不及用盆盂去承接,他就吐在地上,溅到各人的衣裙上、脚面上,溅得点点斑斑的到处都是,他似乎还想支撑一下,做手势叫大家休得惊慌,可是胸口的剧痛,使他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按住。在疼痛和吐血的间歇中,没头没脑地大声嚷嚷〃聚九州之铁,铸此大错……只怕将来噬脐莫及了……〃。但这是一句没有能说完的话,一阵涌上来的血潮,遏止了它,接着血又大口喷出来。他倒在马扩的手臂弯中,徒然张开口,努力要想把这句话说完而不成功。他保持在这个气急、愤怒的表情中昏厥过去了。
马扩、刘锜急忙把他移进卧室。抬上床铺。刘锜娘子还有主张,她煎来了三七参汤,又找出元胡散来止他心口的疼痛,然后对丈夫道:〃请邢太医来急诊,还得丈夫亲自走一遭,才能把他找来。这里的事,咱会办。〃刘锜一听有理,赶忙走马而去。
这里刘锜娘子和亸娘一起给昏迷的病人灌下参汤和碾碎的药末。有一个瞬刻,亸娘以为爹不会再甦醒了,灌下去的药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呜咽,拉起他的手,听他的脉搏,唯恐它随时停止。那脉搏是十分微细的,时断时续。但是爹悠悠忽忽地醒来了,喃喃地又在对自己说什么。刘锜娘子推推她,问她听见了没有?亸娘起初还当是继续留在耳际的檐雨声和铜漏声给自己造成的错觉。她希望但又不敢想象爹还能说话,但他真的在说话了。后来她们两个一齐听清楚了,还是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聚九州之铁……大错……〃只是说得更加含糊,接着又转换一个急怒的表情加上说:〃……发誓……发誓……〃随即再度陷入昏迷。
在她们焦急的等候中,刘锜总算把翰林医官邢倞请来了。他诊了脉,足足化去两刻钟,然后用着精通本行业务的那种自信安慰病家说:
〃不相干,痛是心痛,血却是胃血,不是心血,可以医得。〃
然后,他又以同样的自信,发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静休息,心痛时倚在高枕上,休得卧平。以后绝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动了肝阳,斫了本原,你就请个神仙来也难措手了。
洞达世情的老医官邢倞即使局处在他的小范围里,却能知天下之事。来自社会各层次的病家给他结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触,联系的交通网,他像只大蜘蛛似地安居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截留住一切落进他网中来的社会新闻。他完全了解并且能够正确判断出眼前这场急病中所包孕的政治因素。即使刘锜只字不提,他也知道得够清楚了,何况刘锜还要简单地介绍病因。
太医反复叮嘱的〃不能再动肝阳〃一句话,就充分表达出他的同情与关切。他留下方子和药,临别时,又特别进来跟病人打个恭。这不是一个医士给病人的礼貌上的敬礼,而是出于—个普通人对于能够向权贵挑战的英雄好汉所作的衷心的敬礼。然后摇摇头走了。
病人比较安静一点时,刘锜把跟去的亲随找来,问了这一天的经过情况。
亲随回答道:
〃今天拜访太师的官客特别多,坐满了一房间,太师对钤辖另眼看待,第一个就延见钤辖。家人听四厢的吩咐,也跟进去,陪侍在侧。开头说话时,太师十分谦虚客气,堆下满面笑容,说什么'钤辖铁山之战,天下闻名,连朝廷也知钤辖的大名'。接着就拱手道:'伐辽之事,只要钤辖肯说句话,咱们就同富贵,共功名的了。〃
〃后来钤辖说了两句话,触犯了太师,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问道钤辖此来,是出于种师道之意,还是自己来的?钤辖回答了。太师叫两个堂吏捧来一叠文件,让钤辖自己看。过了半晌,太师忽然打哈哈道:'种师道早已遵旨出师,杨××、刘××带着部队,眼看就要开抵前线。哪里又跑出一个参谋到东京来阻挠出师,隳坏庙算?这岂不成了海外奇谈?'接着又打两个哈哈。叫钤辖自己看清楚文件,又连说两遍,'海外奇谈'!
〃钤辖一时憋不过气来,厉声道:'太尉休打官腔,赵某此来正是奉了官家之旨,与太尉争论伐辽得失,不干种师道之事……'太师没等钤辖说完,就胡言乱道起来。钤辖也着实撞顶了他,张开胡子骂道:'什么……错……错的。'太师顿时翻了脸,拖长声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没有接见别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经抚房,钤辖气得怔怔的,还想在大门口拦住太师的轿子争吵,家人把他劝住了。钤辖拔脚就往封丘门跑。钤辖奔得可快啦,家人气咻咻地,哪里赶得上他?谁知道走到城门外,就在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叠连声地唤'酒来'。只见他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里灌,连下酒菜也不要了,哪里劝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给大伯①,换了淡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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