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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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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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己诏》虽可痛斥权奸误国,但仍要为官家留个余地,既要感情沉痛,又要措词得体,写起来并不容易。吴敏一面写,一面涂,稿纸上都是一个个大墨团。大半夜过去了,统共还写不到十联文字。这时窗外卷起一阵阵的西北风,呼呀呼呀地吹得他的心头冰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去的远山,又悄悄地进来,把一件半臂轻轻掖在他身上。吴敏一转身就握着她的双手,问她冷不冷,怪她深更半夜,还不去睡。远山把手指从他的手掌中挣扎出来,又是嫣然一笑,指着桌上的草稿说:〃你呀,且把心放在那上面,别的都不要管了。〃吴敏没法抵抗她这一笑,把她拥入怀中,连连亲吻。
在哪个旮旯角落里被堵塞住的文思忽然象一股山泉那样顺利地畅通了。吴敏自己不动手,却让怀里的远山代他执笔,他口占一句,远山就笔录一句,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全文草成。吴敏自己读了一遍,又让远山读一遍,十分得意。第二天一早,他又拿去给用乡畏友、见为太常少卿的李纲看,请他点定。李纲十分赞叹,只替他改定几个字,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元中(吴敏字)。代天立言,说得何等沉痛!多年来祸国病民的稗政,已尽于此一纸之中。〃即使处于危亡之秋,对万事仍抱着乐观态度的李纲忽然流下几点激动的眼泪,高兴地说,〃此诏一下,朝野震动,只恐天下事从此就有了转机了!〃他尽管心里高兴,说到最后一句时,自己也感动得流下泪来。
谁知道吴敏就是为了这个善于嫣然一笑的远山才拒绝蔡府的亲事,成全他不慕权势的美名。谁知道官家这篇透澈沉痛的《罪已诏》就是在这样旖旎风光中写成的,竟被李纲看成为天下事转机的枢纽,这对吴敏说来,真所谓是〃不虞之誉〃了。
当然《罪己诏》还是写得十分透彻沉痛的:
〃朕获承祖宗庥德,托身士民之上,二纪于兹。虽兢业存于心中,而过咎形于天下……言路壅蔽,导谀日闻,恩幸持权,贪饕得志……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多作无益,侈糜成风。利源商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殊求;诸军衣粮不得,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屡见而朕不语,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已愆,悔之何及!〃
《罪已诏》与《罢花石纲指挥》是一正一副的文章。《罪己诏》从理论上谴责自己的失德。《罢花石纲指挥》则从行政上保证知过必改,从此与天下更新。在这道指挥中,提出了要罢花石纲、罢应奉局诸路岁贡、罢都茶场、罢河防非紧急泛料、罢免伕钱、罢请御笔断遣⑾、罢大晟府、罢学乐所等,一共〃罢〃了二三十项事目,其中多数是导致朝廷败坏天下事的陋政,为士民所丛垢。大晟府、学乐所等研究音乐的机构,也遭到池鱼之殃,被一起罢掉了,这说明官家个人的嗜好,无论宫室园林、声色犬马,都是不得人心的。
现在是到了人民要向他算总帐的时候,他聪明地自己先承担起一切罪过,然后表示一定要改过。这就是李纲认为〃天下事已有转机〃的根据。
下《罪己诏》比顽固到底,至死不悟,把错误坚持到最后一天当然要高明一些,但它毕竟不过是一种表态而已,并不是一服起死回生的良药。
(八)
下《罪己诏》,降《罢花石纲指挥》,这两件事都不费官家吹灰之力,他只消在已经办好了的诏书上盖一方御玺就好。现在官家要认真考虑〃避狄〃之计了,这里还要解决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官家毕竟与童贯不同,童贯逃离太原,可与张孝纯打笔墨官司,安抚守土有责,宣抚守土无责,在有无的字面上做文章。官家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主人公,无论逃到哪里去,都逃不了轻弃社稷的责任。虽然历史上有过不少做逃皇帝的先例,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受到后世谴责。现在是涉及到他要继续做皇帝就不能轻离京师,轻弃社稷宗庙而逃,他要为避狄之计就不能继续再当皇帝这样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问题。
他心里正在犹豫不决的是否要把皇位让给太子赵桓,自己退居太上皇之位然后南逃。那皇位的确已成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又鸟)肋。食之还是弃之?他自己委决不下来。这件事与皇太子赵桓有关,他不能在事前与他商量。至于白时中、李邦彦之为人,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告诉他们,他们奇货可居,一定马上跑到太子那里去请功了,他不愿与他们商量。童贯与王黼的关系密切,王黼曾主张废太子而立郓工,如今王黼虽在京邸待罪,政治上还有一定潜势力,因此他不可与童贯商量。
官家是个刚愎而不自用的人,他的每一个愿望都非要实现不可,但最好有人商量商量,帮他作出决定来,好象以他名义颁发的谕旨都要有宰相的副署一样,事情是他做,责任则要别人帮他分担。现在他能够与之商量的人,或则不能、或则不愿、或则不可,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了起草《罪已诏》深合自己心意的吴敏,当时就派内监去把吴敏找来。
即使近来颇走好运,连连受到官家青睐的吴敏也只把自己放在文学侍从之列,没有想到官家竟会把这样一件大事与他商议,吓得他冷汗直淋。当场也只说得一句,兹事体大,容臣回家细想后,明日再作回奏。
吴敏回到家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头小鹿儿乱撞,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远山看出了他有心事,建议去把李纲请来商量。一句话提醒了吴敏,他在内廷时,心里想到的也就是回家去与李纲商量,怎的走在路上,全部忘记了?
李纲赶来,听了他的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后来忽然抓住了其中的一个要点,顿时大喜过望道:
〃早间还与元中谈到天下事已有转机,不想转机这样快就来,岂非奇迹?〃这时他的脸色豁然开朗,好象被正午的阳光照得十分灿烂,眼睛里也放射出一道道喜悦的光芒。
〃何以见得?〃吴敏还弄不清楚喜在哪里。
〃官家御宇二十多年,听信奸佞,民怨沸腾,弄得内忧外患交至。今幸得他自愿退位,太子仁孝,正位后必有一番作为。这不是否极泰来,国运将转的太好机会来了?此乃天赞我也,何疑之有?元中今夜务必入官去,力赞官家此议,期在一二日内办成此事,庶不负天下人之颙望!缓则恐生变,元中勉旃!〃
吴敏一听李纲如此率直地批评官家,指斥乘舆,还说天下人颙望他退位,不禁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不过〃否极泰来〃这句话倒很有道理,他自己何曾不期望有这样一个转变?这样一想,勇气提高了,发言也积极起来,最后决定今夜就去面圣,促成其事。然后又提出一个实际问题来:
〃太子正位后,将何以处官家?〃
李纲不假思索就回答道:
〃官家一向崇奉道教,以教主道君皇帝自居,退位后何不仍称他为道君皇帝?虽无官家之实,仍有皇帝之名。元中以为如何?〃
这个点子又出得好,吴敏不断点头称是。。
把李纲送走后,远山轻轻推了吴敏一把,说道:
〃相公啊!你枉为个男子汉,自己的魂灵儿都往哪里去了?万事都要李太常替你拿主意。你听他说的话,句句在理,不由得叫人心折。〃
〃你小小的年纪,深居闺阎,懂得什么国家大事。〃吴敏佯怒地说。其实经远山一点,他自己也感到李纲说的话确实具有强烈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他也自心折了,决心今夜面圣时一定要把这件大事定下来。
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枢密使童贯在玉华阁面圣时,把斡离不军连陷庆源府、信德府,已距黄河不远的消息禀奏官家,还呈上一份措词十分狂妄的檄书奏启官家过目。官家坐在御榻上,捧起檄书,好象读一本什么天书似的,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要想把它撕了、扔了,却因手发抖了,两者都没有做到,又要把它放在案几上,东找西看,尖着眼找了半天,竟没有看到御几就在他的肘臂之间。
李邦彦踏前一步,从官家手里取来这份檄书,这时方看到官家的脸色十分异常,两颊间还挂着眼泪。他对三个大臣熟视片刻,才吩咐道:〃休休!卿等晚晌再来商量。〃在他们迅速退出前,官家又补了一句〃晚晌入见时,把吴敏、宇文虚中两个一起带入。〃
吴敏是《罪己诏》的起草者,宇文虚中是《罢花石纲指挥》的起草者,按其身份、资历都够不上追随两府⑿陛见官家,这就引起他们的种种猜测。大臣们一般都不喜欢除了他们之外,官家还有什么心腹之臣,要对他们说什么心腹的话。那无论在升平时节,或在危亡之秋,都是如此并无例外的。只有童贯与宇文虚中的关系非比平常,心里想着宇文虚中刚随自己从太原逃回,官家是不是要就南幸之事向他打听咨询而感到高兴。那是一种自己布置了圈套让对方一步一步地走近,终于要走进圈套时所感到的那种成功的喜悦。
晚晌,他们再次到玉华阁陛见时,内监传下话来,〃吴敏、宇文虚中两人先进阁入对,大臣且在外伺候。〃这是很不舒服的伺候,既不能进去问讯,又不好互相说话,他们只得在玉漏声中,闷声不响地坐等;过了半天,才得旨传进。
阁子里黑沉沉的,只点了一根蜡烛,照在御榻旁。看见他们进来,官家没有说话。吴敏、宇文虚中也表情严肃地侍立一旁,分明是一片沉重的气氛!后来,他们才看清楚了官家的神色很不对头,他挥挥手要想说话,忽然一阵痰锯气涌,堵住了他的话音,接着就气喘吁吁,喘个不停,竟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御榻上,左脚已经搁在榻上,右脚还拖坠在榻下,过了半晌,也不知道缩上去。大臣和内监们大惊,一面急传太医,一面想把他搀扶入内,他却做个手势制止了,示意要他们扶他到近旁的保和殿东阁,躺在御榻上,闭目休养了半天,又从宫女手里呷了两口人参汤,这才缓过一日气来。
他正待说话,忽然又是一阵痰锯上来,比刚才喘得更厉害了。李邦彦等急步趋前,想要搀扶他,他瞪起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他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然后慢慢地举起手,叵耐那只右臂已不听使唤,只得改举左臂示意索取纸笔,就用左手写了〃我已无半边也,如何了得大事〃几个字。过一会,又写道:〃诸公误尽苍生,到此如何不语?〃
官家一时痰迷,可能会发生半边瘫痪的严重症侯,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即使左手写字,字迹个个清楚,眼光也十分锐利。从白时中看到李邦彦,再看到白时中。带着恼怒的神情。似乎要把天下大乱和他本人痰迷两件事都归咎于他们。这一对太宰、少宰受到官家无声的谴责,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他们回头看看吴敏、宇文虚中,希望帮着出个点子,想个主意。两人都不敢兜揽,兀自低下了头,这等于给他们递来一个不好的信息,使他们更加惊慌了。
这时官家又讨了一张宣纸,改用右手振笔疾书:
〃皇太子赵桓其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称道君皇帝退处龙德宫。〃
官家的这场痰迷来得正好,他既有疯瘫的危险不能再处理国家大事,太子即位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倩,这就可以打消群臣的异议和太子的谦让,省却多少麻烦。吴敏肚皮里明白,李纲的建议,官家已照单全收,而且用了这样的形式,以书面公布,可谓大事已定。他与宇文虚中两个当仁不让,就着手起禅位诏的草稿。吴敏思想上虽有宿构,挡不住宇文虚中这一支燕许大手笔,看他略略抬头吟哦一下,笔底下就风起云涌,妙辞联翩而出。吴敏索性就把定稿一事让给宇文虚中,自己讨个美差,径往太子宫中报信。
这件事办得十分爽利。第二天是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太子赵桓就在太和殿上即皇帝之位,没有遭到什么阻力。
这两天,吴敏是父子两代皇帝的〃魂灵〃,而李纲又是吴敏的〃魂灵〃。禅代之际,一切事务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不明真相的人,都归功于吴敏,渊圣皇帝即位的当天,就下诏除吴敏为门下侍郎,挤入宰执的行列。吴敏也不抹杀李纲的功劳,竭力向渊圣推荐李纲有〃琏瑚之器,栋梁之材,可任以天下大事。〃
在官场上素无藉藉之名的李纲,这时忽象一把出鞘的宝剑闪出熠熠光华。
(九)
让了皇帝之位的太上阜(或者道君皇帝),虽然急于要南幸——他正是为了南幸才把皇位让出来的。无奈新旧皇帝交替,还有不少仪节和移交的手续要办,还有不少具体事项粘住了他的身体。别的不谈,他已经住了二十五年之久的皇宫,现在要让出来给儿子占用了,自己退居南内的龙德宫,这一进一出的大事,岂能在一朝一夕之中办完?在他做皇帝时期搜集到的许多宝彝铜鼎,名画法帖,久已划在自己名下,江山可以转让,这些古董文物却不能随着过户。其中最宝贵的一部分,还需要亲自整理了搬到龙德宫来。还有一些并无嫔妃、夫人名位,却受到自己宠爱的宫人,也要安排一下,不能全部都转移给儿子。这些罗里罗苏的事情占去了他几天的时间。转瞬新年来到。正月初二的深夜,晴空霹雳,传来了金人已于当日渡过黄河,迅将出现在东京城下的坏消息。
形势倏变,此时不走,再晚就走不脱了。他自己火急燎毛地要走,少帝也急于要把他打发走,为他想出一个好题目,叫做〃太上皇亳州(今安徽省亳县)进香〃,太史为他选择了正月初四日黄道吉日。
出门大利。他还嫌太晚,自己又提前到初三深夜,还未交上子时,他就搭上御船,启通津门东下。
这一次走得匆匆忙忙,他只带了一批文物古董和几名内监。郑皇后和部分皇子、帝姬们跟随不上,搭乘第二批船只,随行扈驾的大臣、卫兵也跟随不上,落到第三批船上。三批船队,前后相距有数十里之遥。
这船上的一夜,六师未集,旅次屡惊,他自己又不免胡思乱想,觉得一走了事,好象欠了别人一笔债。是欠祖宗、欠儿子、欠老百姓?好象都是的,好象又都不是。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倒底是欠了谁的一笔债,害得他神智颠倒,梦魂难安!后来郑皇后飞棹赶到他的船上,多方抚慰哄骗;接着,他喜欢的儿子信王赵榛、郓王赵横和未出嫁的女儿柔福帝姬等都跟着上船,陪在他身旁。然而她们也不能使他的倩绪完全安定下来,他整整翻腾了一夜。
第二天,船到雍丘,正值河浅船挤,把一条水道都墙塞住了,御船也没法越众挤上前面去。他一时情急,弃舟登陆,跨上自己的骏骡〃鹁鹆青〃,要想跑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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