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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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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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资格的将领张令徽、刘舜仁都是渤海铁州人①,是郭药师的小同乡,早在怨军②成军时,他们就率领一部分乡人参军,与郭药师个人自极其密切的联系。他们可以说是一群早已契丹化了的汉儿,不仅在生活方式上,思想意识也完争是个契丹人。他们多年受耶律淳和萧干的卵翼培养,自命为忠于辽室,对北宋朝并无感情。只在到了残辽形势十分不稳,耶律大石已被萧皇后扣留以后,才和郭药师一样被迫参加反正运动。入宋后,既没有被宋朝重视,也不肯为宋朝卖力。袭燕之役,没有他们的分儿,峰山战前,望风先溃。自己没有立过寸功,反而把一股怨气冲向末朝,怨官家童贯有眼无珠,不赏识他们的将才,怨郭药师信任新进,忘记了老明友,怨赵鹤寿、赵松寿凌躐过他们的头顶,目中无人。总之,他们处在羁旅孤臣的地位上,宋朝决不是他们的安乐土。
可是在常胜军中仍有他们的地位,他们不是以其才能、功绩而是以其关系和资格生存下来了,这两种优势在军队中还是十分重要的。凭着这两种优势,他们不但生存下来,还有机会进一步扩大其私人势力。他们把一些亲信死党安插在新招募的部队中,以权位实利为香饵,将一部分新军拉到自己方而来,成为他们的本钱。
这些人由于得不到宋朝的重视,战功和治军能力又相形见绌,为寻找自己的出路,开始与残辽降金的官员接触起来,并且通过他们的关系,也与金朝的贵酋们搭上关系。〃关系〃真是一条奇怪的纽带,任何时期都有这门高深精微,妙不可言的〃关系学〃。张令徽、刘舜仁等人以〃怨军〃起家,本来与金朝的贵酋们有着父兄家属不共戴天的怨仇,现在为了寻找自己的出路,竟然不惜通过过去的主人去跟过去的仇敌搭上关系,化敌为友,握手言欢,以出卖新的主人。机伶非常的刘彦宗看到有隙可钻,就竭力拉拢,双方打得火热。已经很懂得施展政治攻势的斡离不也十分重视这着棋子,他不惜放下架子,假以辞色,让刘彦宗用他的名义与他们通信,只等时机一到,就要让他们发生意料不到的功效。
所有他们这些活动,郭药师完全知道,他采取眼开眼闭,听之任之的态度,既不予以鼓励,也不加以限制。这种态度,被他们认为是主帅的默许,而郭药师的心里也正要他们这样认为'
常胜军中还有以甄五臣、赵鹤寿、赵松寿等亲宋的将领为领袖的亲宋派。比较起前一派人,他们在军队中的资格要浅一点,与郭药师本人的渊源也没有那么密切,但他们是实力派,过去在关外转战抗金打过几个硬仗的是他们,俘获萧余庆、强迫郭药师下决心反正降宋的也是他们。袭燕之役,他们所部受到很大的损失,甄五臣本人及所属的两个彪官都在激战中阵亡。现在这派人就以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为中流砥柱。辽朝的长期统治没有把这些汉儿〃同化〃过去,他们始终不忘记自己是汉人的子孙。入宋以后,踊跃从事,主观上更希望为母体多立点功劳。就是依靠他们的力战,峰山一役,才能转败为功。后来又在边线上做了不少巩同边防的工作,对金人的挑衅,也敢于还击,几次打退金人的侵入,军队毕竟是一个讲究实力的团体,不管张刘之徒施行了多少阴谋诡计,暗中做了多少手脚,在部队中的威信却远远比不上赵氏兄弟。中层军官,如非张刘的亲信或有多年的统属关系的,都愿意受赵鹤寿的统辖,争取立功的机会,而不愿跟随张、刘苟容自安。这种情结,在士兵之间,就更加普遍了。
赵氏兄弟这派人的势力受到北宋朝廷的注目。在朝廷中有些官员的心目中,特别在官家的心目中,认为郭药师和常胜军是可以依靠的力量,主要就是根据他们这一派人的行动来判断的。但在郭药师的内心中,并不喜欢这派人,认为他们并不忠于他个人,也并非唯他之马首是瞻,然而又不得不依赖他们,把他们看成为一笔与北宋政府、将来也可能与金朝政府讨价还价的重要本钱。
截至目前,郭药师对这两派人都需要利用,既要让金朝方面感到有希望把他拉过去,留一条后路,又要让宣和君臣认为他忠诚可靠,才能不断增高自己的地位。暂时,他依违于两派之间,对他们之间的露骨的斗争,没有明确地表过态,让两派人都认为自己是主帅的心腹,主帅仅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与对方敷衍一下,这种复杂的处境,他们倒是谅解的。只有让两派人都这样想,他才能高踞在两派之上,施展手腕,让两派都为他所用,这才是郭药师作为一个部队首脑的妙用,这样才对自己最为有利。
显然。郭药师对未来局势的发展,已经作出几种可能的估计,但现在就要下结论,还嫌为时过早,他还要观望观望,再行定计。目前他最感兴趣的是最大限度地扩大军额,增强实力。他懂得归根结蒂,他未来的命运,仍要决定于手中掌握的实力,而不是决定于玩弄政治阴谋。他派了自己真正的心腹到部队去,对新军实施严格认真的训练,在思想方面,做到了让他们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有王少保(王安中)、蔡太学(蔡靖)前后两任安抚使,更不知道在安抚使上面还有谭太尉、童枢密前后两任宣抚使,让士兵只知道有同知府(当时郭药师的正式差使是同知燕山府事)而不知道在同知府上面还有个朝廷。做到了这一步,他才心满意足,踌躇满志。
让两派在斗争中保持均势,自己才能火中取栗。可是随着金军南侵之势日益露骨,这种均势已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最近前线发生一件严重的事故,就说明了这种新的情况。
有一天,郭药师携带张令徽、刘舜仁、皇贲等将领在燕山东郊围猎,这在军队中术是常事。大伙儿正在跃马弯弓,放鹰逐犬,极乐尽欢之际,鄣药师忽然被人请回大营去延接两个身份不明的来客,这件事却不寻常。有人把它透露给赵松寿听,赵松寿也动了疑心,派人加强边境线的稽查,两天后果然把那两名来客截获了,还在他们身上搜出一封措词闪烁、含意不明的书函。案件正待审理,忽然郭药师已经得知消息,立刻派人来把两名来客连人带信一起提到军部去审理了。
这件事引起赵松寿的狐疑,但又不好声张,连自己的哥哥赵鹤寿也未敢相告。他们两兄弟的差别在于赵鹤寿更加效忠于郭药师,不允许对主帅有任何猜测怀疑。赵松寿憋在心里,憋不住了,也难免要在人前发泄几句。这件事,终于传到马扩耳际。
(四)
当马扩把这个不寻常的消息告诉童贯时,童贯也大为吃惊。他忽然把右肩耸起来贴到右颊上来拼命搔痒。这原是他在市井里闾时养成的不登大雅之堂的习惯,做大官后改掉了,但每当惊惶失措时,又会情不自禁地故态复萌。这样抓了一会儿以后,他的诡谲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坚决的表情,猝然发问道:〃郭药师不稳,俺也迭有所闻,只是抓不到他的把柄。今廉访探访得实,何不就行迅雷不及掩耳之计,把他除了,大祸可弭?〃
〃宣抚如何行此大事?〃
〃俺意即日将俺之命,召郭药师来军前会议,当场就数以通敌之罪,缚置狴犴,然后派员入燕宣慰,再得如马廉访其人者,接统此军,劫之以威,抚之以恩,俺看不出十日,大事可定。此计总得廉访允诺了,然后可行。〃
一向首鼠两端的童贯,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不管事情是否可行,这份勇气倒也使马扩惊奇,不过经过进一步的分析,却满不是这样一回事。童贯的老奸巨滑和郭药师的机诈绝人,两个正好配成一对,童贯岂不知自己毫无准备,怎会贸然动手?郭药师步步为营,处处设防,如无十分把握,怎肯轻离汛地,落入别人的圈套?看来童贯是明知其不可,却故意出此一问,目的是为将来留个余地,万一常胜军出了毛病,他可以让马扩出来为他作证:他童贯事前是早有估计的,并且已下了决心要行大事,所以没有实现,那一定是受了部下的掣肘所致。他不但要马扩为他分谤,还要马扩来替他承担责任。
明知道童贯这几根鬼肚肠打的什么主意,但边防重事,岂同儿戏?马扩职责所在,还是根据实际情况,作了审慎和严正的答复:
〃宣抚以此大事见问,某岂敢不掬诚以告?如某之至愚,也知常胜军他日必为国家之患。但女真至今尚不敢大举南犯,只为顾忌此军,如我率尔动手,激成大变,军中蓄意叛变、引狼入室的岂无其人?那时女真如虎添翼,长驱南下,不知宣抚将何以善其后?〃
马扩的词锋锐利,也不顾童贯面上已出现不悦之色,继续发挥道:
〃今日之势,犹如大病久虚,本原早亏,如再用劫药猛剂,未有不变于俄顷的。今日之计,不如暂且稳住郭药师,因势利导而用之,再图良策,千万不可鲁莽从事。〃
〃马廉访你说得太容易了,俺岂不知因势利导这句话?〃童贯不禁高声嚷道,〃药师如可用,俺也不必问计于你了。正为他已萌异图,尾大不掉,除之既恐生变,留着又恐坐待其决裂,到了那时,还有什么良策可施?〃
〃计策倒是有一条〃,马扩不为童贯的发脾气所动,微笑遭,〃只不知宣抚能不能用它?〃
〃计将安出?〃
〃女真人顾忌的是常胜军,常胜军顾忌的是西军。我以常胜军制女真,以西军制常胜军,岂非长策?今药师之众虽盛,计其新军旧部,也不过五、六万人可用,其间多是马军武勇,宣抚诚能于陕西、河东等处选拔西军马步军六万人,分为三部,一驻燕山府,与郭药师对垒相制,一驻广信或中山府,为燕山一军之后劲,一驻雄州或河间府,又为中山之犄角,三军重重布防,声势相接,气脉相通,前后左右都有照应。〃马扩说到兴会之处,不禁从童贯的案几上,取了笔墨,临时画了一张草图。他指指点点地比划给童贯看,然后又加重语气说,〃今药师虽与刘彦宗书札相通,到底讲了些什么,是否已谈到通虏大事,尚不敢悬测其必然。某策药师之为人,如非形格势禁,无路可走,尚不至于甘心降虏,效一小番之劳。我今如以此项大军临之,使他进有所扼,遇有所忌,更不敢遽萌异图。而金人见我重兵云集,层层设防,也不敢立即南侵,如此才能措大局以数年之安。在此期间,徐为设施,未必不能转危为安。某意今日国家之急,无有逾此者。〃
〃西军奉官家之旨,撤回西北,前后撤了一年余,好容易才撤回原防,如今又要兴师动众,檄调东来,劳师伤财,莫此为甚!即使俺赞同廉访此计,官家又怎肯下此前后矛盾之诏?俺看此议断断难行。〃
童贯还是用他的老办法——借官家的名义拒绝马扩的建议。马扩洞察他的肺腑,不由得尖刻地刺了他一下:
〃解铃还是系铃人,官家的旨意还不是凭宣抚一句话!〃他以无可争辨的事实戳穿童贯的欺人之谈,然后,他倒认真地从宣抚司的利家关系来补充刚才的建议,〃想当初,原是宣抚力主撤回西兵,官家先还有些犹豫,想把种经略留在真定,兼制两河,又是宣抚与蔡学士力持反对之议,才把种经略遣回秦州。一时军府羽檄交驰,督促西军撤回,急如星火,不许有一人一骑逗留北道,文件俱在,岂能推诿?如今常胜军不稳,宣抚手下又没有一项可靠的军马,徒凭空名,怎制得郭药师?愚意是只能依照前议,暂且稳住了郭药师,虚与委蛇,一面摧促西兵神速进军,三五个月后,河间、中山府都有了重兵,那时一纸诏书,以威望素著的大将杨可世、姚平仲分任燕山路兵马都副总管,协助常胜军戍守燕山,兼顾雁北,谅药师不敢不奉明诏,然后相机行事,徐分其权,宣抚也得凭借西北军之力,驾驭药师,使其效忠本朝,戮力边疆,如此则大局尚有可为。〃
马扩的话虽然说得率直,帅府无兵就无以制郭药师,这个道理倒是千真万确的。童贯也明知马扩此议是目前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一帖良药,要挽救时局和他个人的危机非此莫办。怎奈他费了多少心血,好容易借常胜军之力把西军撵回陕西,如今又怎肯回过头来借西军之力来控制常胜军?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私〃字作怪。金军的南侵和常胜军的不稳已构成目前最大的危机,但它们是〃公害〃,比不上西军早已成为他的〃私敌〃,公害虽然可怕,私敌却更是根深蒂固的,在童贯的心目中,毋宁把后者的危害性看得更大。
想来想去,马扩的建议还是不能考虑,不过他说得振振有词,自己的隐私却无法作为公开的理由说出来反驳他,只好含糊其词地搪塞一下。
〃廉访此议,固合机窍,只是挪动几万人马,也是大事,即使官家俞允了,也非是咄嗟间可办。此外,廉访可还有其它的妙计以救燃眉之急?〃
〃搬调西兵乃当前的急务,挽救大局的正着。此外某还有一着奇着,今宣抚垂询及此,自当剀切进陈。〃马扩沉吟了一回,又郑重其事地提出第二条建议。他说:〃昔年伐辽之际,辽属各地义军起兵抗击,风起云涌,不啻百万,如今反辽义军,除董庞儿一军已归收编,由宣抚司调遣外,如彼之属尚有十余万人,仍结聚在燕南雁北诸山中。其中豪杰如张关羽、赵杰、韦寿铨、冯赛等多与某相识,平素议论,殷殷以国家为念,忠贯金石,宣抚诚能推心招纳,妥善安置,使彼尽心于我,则十万劲旅。立可成师,将来缓急可恃,胜于常胜军多多了。〃
童贯带着深感兴趣的表情,听马扩说完了,连声说道:〃此议可采,此议可采!〃只是立刻就来了一个否定的转语:〃不过我收编了董庞儿,金人已啧有烦言,如再收编那十多万人,金人知后,责难更多。譬如那韦寿铨、张关羽二人,金人已几次派人来要索,俺都推说其人无从查访,如正式编为部队,异日口舌之间,将不胜其颅了。〃
这个道理在童贯看来是无可争论的,他轻轻一句就报销了收编之议,然后提出他自己的想法,征求马扩意见道:
〃诚如廉访所说,师府无兵,无以制郭药师。俺想刘鞈就任为真定安抚使后,已练成一支劲旅,宣抚司征兵于彼,谅他也不好推却。〃
这时他们讨论的中心已经转移,现在童贯注意的,已不在于如何对付郭药师而在于如何加强宣抚使司的武装力量。马扩不相信刘鞈肯把他自己的本钱全部爽爽快快地拿出来,让宣抚司派用场,认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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