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当了两个月"地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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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当了两个月"地老鼠"-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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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补充说;还有,宋。。。小碧果断地挥了一下手:行了行了,老同志,您要正视代沟的存在。这工作,您不合适。我说:不是给中学生办的吗?有那么难吗?小碧说:我们这也是商品哪,得抓消费者心理啊,这一段有什么流行趋势,有哪些热点人物,出了什么绯闻,小孩们在追捧谁,得了如指掌才行。盲人骑瞎马,那不得掉沟里去?我笑笑说:我这瞎马今天就闯你们这来了。小碧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说我们自己。您看看,这一屋子都是京城名记,没两下子,谁也镇不住。所以这副主编,我们老找不着。我疑惑地看看那些新人类,问道:他们都是。。。京城名记?这时只听满屋子的人好像都在打电话,有人在问:赵本山吗?这礼拜您有没有空接受采访?有人在喊:不行不行,我马上要去接张惠妹!还有人在下令:那个梁咏祺的脑袋,处理得不行,重新做!我叹了一口气,对小碧说:我还以为是个语文杂志呢,物语!行了,没事儿,从松榆里赶过来,歇歇就走。小碧眼神里透出一丝怜悯,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不要紧。我在《老年娱乐》认识个人,要不要帮您推荐一下?我无力地摆摆手说:算了,老年人了,就不娱乐了。

  小碧见我情绪低落,讪讪的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让我先坐着,她自去忙她自己的了。

  编辑部的屋子古香古色,连窗框都是木头的。窗外一棵老银杏树浓荫蔽日,新芽翠绿。上午的好阳光穿过叶隙,静静地洒在宽大的窗台上。我想起了我中学时代的青青校树,也是这么茂盛,这么沧桑,透着一股长者的安宁。

  后人恐怕不知道,命运也曾给过我们这一代人安宁,但它太吝啬,很快就收走了。我们的青春没有开花,就凋落在尘土里了。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恣意妄为,在春风里尽情抖擞,没有什么能干预他们。他们活着,爱着,快乐着,一生都不会有遗憾。而我们,本来是20世纪第一代未经战乱的幸运儿,却意想不到地颠沛了一生。我们身体羸弱,却背负的太重太多,恐怕是永远也爬不到山顶了。

  这时,那两个摄像的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我跟前,一个小伙子递过一张名片来,原来是电视台记者,姓张。记者说:老同志,我们是电视台来拍一个纪实专题的,叫“编辑部的年轻人”,想不到遇见了您。我问:你们是什么栏目?小张说:《日子》。我笑了:《月子》?小张也笑了:《日子》、《日子》。我就说:日子?不就是那样么?

  (38)

  张记者向摄像使了个眼色,摄像立刻把机器对准了我。我知道,从现在起,我的每句话,都有可能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想到这儿,我便挺了挺腰。张记者说:您甭紧张,我们这是纪实,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可千万别作报告。他很随和地坐在我对面,开始提问:您也是下岗的吗?我稍拔高了一点声调说:是下岗人员,但下岗并不可怕!小张又问:看您的风度,您过去的职业可能很不错,下了岗,是不是有失落感?我答:是有失落感,但失落并不可怕!小张摆了一下手说:不行不行,先别拍了,咱们先随便聊聊。您过去经济上大概是什么水平?我反问道:你先说说你们一个月挣多少钱吧?小张说:怎么也得六七千。我不由一惊:哦,六七千?还有点儿红包就是八千。一年差不多是十万,中产阶级了,你们还能知道什么是“日子”?小张略显出尴尬神态,说:也没那么多。。。您老别问我啊,得我问您。您来到这样一个刊物求职,是不是觉得不大协调。我点头说:是不协调。他又问:那么您在今后的求职中是否应该更理性一些?我答:是啊,你说的对。但是钱包里的钱越来越少,就顾不上理性了。小张又问:是什么信念支撑您勇敢地出来求职?我一拍西装口袋:钱,快没了。小张说:看来您是遇到了某种困境,您对自己的前景如何估计?我说:有信心,没把握。小张说:您听过那首励志歌吗?就是“从头再来”那个。我说:那是你们搞的?小张有点儿兴奋地说:是啊,挺鼓励人的吧?我说:我倒是想从头再来,可得让我能够重新长牙才行,不然这“日子”我有点啃不动了。这时满屋的记者编辑被我们的对话所吸引,慢慢围了过来。那摄像早就重新开了机器,一眼不眨地对准了我。小张又问:您觉得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我说:是奶酪。众记者哄堂大笑,小张也憋不住笑。他开玩笑地说:那么谁动了您的奶酪呢?我说:我不问这个,我就问现在为什么不发奶酪了。众人又笑,小张就说:行了,老爷子,您真逗,咱们就到这儿吧。我说:这就行了?什么时候播?小张说:一个星期吧。我起身与他握手,又冲着碧柔打了个招呼:我歇好了,走了。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人,墩墩实实的,腰里系了条鳄鱼皮带,刚才并没有见到过他。他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说:老同志,您可别灰心,得挺住。几个年轻记者也随声附和。小碧说:这是我们老板、总编辑。我向那总编说:是啊,我知道。生活的意义在于挺住。但是不给奶酪,我怎么挺得住?

  编辑部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知道,北京的最后一道门,也同时在我身后关上了。我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回来的时候,路过国贸中心,我下了车。走进去,坐电梯直上顶层,找到了通向天台的门。一个穿工作服的清洁工正在打扫楼层。我问她:门你能开吗?我身上的藏蓝色西装与大厦工作人员的制服几乎一样,清洁工把我当成了物业的头头,她谦卑地点点头说:能打开。我说:你打开,我上去看一下。等会儿下来我自己锁上,你忙你的去吧。清洁工连忙遵命,打开了门。我拾级而上,走到了天台上。

  这虽然不是北京最高的大厦,但也是最高的建筑之一。上面,劲风扑面而来。我绕过水塔,走到护墙边上。北京的九城风烟一下子尽收眼底。四月,绿满城廓,西山苍翠,一副“齐鲁青未了”的样子。我此刻,仿佛是被恶魔梅斐斯特带到了这里。脚下,市声喧腾,众生如蚁。一个念头在我胸中涌动:阳光这么好,世界是如此明朗,那些地下的眼泪与痛苦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不应该有其他的意义,他只有一个目的,应该用尽所有的力气向上爬,哪怕是把灵魂抵押给恶魔。两个月来,我的行动证明了我的愚蠢。事实是,灵魂一旦交出,就永无赎回的可能。我既不能救赎自己,也不能拯救他人,我只是白白地跳进了深渊。到现在,长河已经断流了,路也走到了尽头,我什么时候才能重回这样的高处,再看一看生活向我的微笑?往事已经离我很远了,包围我的只有讥笑和怜悯。人们不会相信,有人会抛弃别墅轿车,仅仅为了一个抽象的信念。人们也不会相信,这世界上有不把钱当一回事的人,不相信有人会忍受不了别人比自己更痛苦。我把钱给了小宋和露露,他们将来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都无关紧要。我只不过在做最后的愚蠢的救赎:用自己渺小的行动来维护人类的荣誉。他们两人需要的很多,我只能给这么一点。这一点,只是让我、也让他们不至于对人这种物种丧失最后的信心。太阳高悬,高空的风鼓动着我的衣服,领带被吹的劈啪作响。我伫立在墙边,不想动,真想像浮士德那样大喊一声:让一切都停下来吧!

  (39)

  我看着脚下的这个城市。12年前在北京,曾有机缘在民族宫附近的一个高层住宅上眺望过全城,那时的北京树木还很多,田畴一样连在一起。现在,无数的白色建筑拔地而起。割碎了绿色,这些楼厦,百年以后再来看,又有多少是值得保留的呢?人们在努力,但是这种努力是让世界更美好,还是使世界变得丑陋?同样的道理,一个孩子,在他从幼年而青年、青年而壮年的过程中,他的心灵是越变越美好,还是越变越卑劣?如果是后者,那人为什么还要成长?人,为什么不能赤诚相见?为什么不能把友善作为至上的目标?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看到一些人正在毁灭、一些人远比我们痛苦,我们才能获得幸福感?

  在国贸顶层的天台上,有无数的问号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叩着我的胸膛。我想起了刚才那个主编的话,他让我要挺住。我当然知道:挺住,是一种姿态。可是,我拿什么来挺住?挺住了,又有什么意义?

  走下天台的时候,我混沌的心胸好象像渐渐澄清了。我知道了我的结局,知道了会是怎样一个归宿。一个人的血肉之躯,在一个像这个城市一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是无法挺住的。硬要挺住的话,就只有粉身碎骨!

  晚上,我终于把一本厚厚的《浮士德》看完。我摩挲了一会儿它光洁坚硬的封面,把它放到了搁架上。这本书,伴我度过了我人生中的最低谷时期,像一个忠实的朋友那样。我告别了它。今生今世,我不可能再有勇气读它了。这一段地下室的岁月,我终将会把它深深掩埋。我不会让它彻骨的寒冷有一丝一毫从心里渗出来。这个地下室,它可能会继续存在一个世纪,我也知道它的存在。但,就让它深埋在厚土层之下吧,我永远永远不想把它重新挖开。

  夜深了,听见隔壁的门响。是两个唐山小伙回来了。拖沓疲惫的脚步声,无力的说话声,使走廊更显得寂寞。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隔壁发出了凄厉的呼叫声。我跳下床,冲出门去。其他屋子的人也被惊动了,走廊上开门声响成一片。是唐山小伙出事了。

  推开他们的房门,我看见,那个小的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大的那个跪在地上,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用变了调的声音在唤他:兄弟,你怎么啦?你可不能这样,你醒醒,醒醒啊。我冲进去,问大的:怎么了?大的哭着说:不知道啊,一下就不行了,眼看着往地下出溜。我蹲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试了试呼吸,对来看热闹的人说:来,搭把手,送医院。小宋从人丛中挤出来说:对门就是医院,把他背过去。大的跪在地上没动,迟疑着说:医院?我们。。。小宋忽然火了:嗐呀,磨蹭什么?让他死在这儿啊?大的点点头,抹了一把鼻涕,站了起来。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人们七手八脚把小的扶起来,让小宋背上。那小的,两只手臂像没有生命的东西无力地垂下。

  急诊室里,医生不慌不忙,让人们把小的放到处置床上,然后把我们都赶到走廊里等。大的一直在哀哭,蜷缩在长椅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一会儿,老板、鲁花和露露也赶来了。老板直搓手:埋怨着大的:怎么整的,就知道拼命!露露横了老板一眼:你就少说两句吧,人家喜欢拼命啊?医院走廊里,回响着那大的压抑的哀声。人们或坐或站,心头像压了土。偶尔有护士走进走出,面无表情,所有的目光就一直跟着她移动。小宋守在门边,一有人进出就凑着门缝张望。我一阵晕眩,产生了幻觉,耳边清晰地响起了旅馆走廊里的滴水声。我知道,这是生命流逝的声音,像鲜血,一滴一滴在滴。

  一会儿,医生出来了,揭下口罩问:谁是那小伙的家属?我站起来说:我们是他的同事。他怎么样?医生说:问题还不大,严重营养不良,正输液呢。她晃着一张单子说:观察一晚上再说,去交款吧。大的迟疑着接过单子,看了看,又茫然地望着医生。医生催促说:去呀。我拿过单子,抽了一口气:小抢救!费用若干。小宋抢过单子看看,与我面面相觑。我说:能不能缓交一下。医生说:这才多少钱哪?治病不能吝惜钱!小宋说:我们拿不出这些钱。医生说:看你们也不像公费的样子,要是公费就是中抢救了。去吧,先借点垫着。穿的油光水滑的,没钱!说完,进屋去了。

  大的哀声说道:老总,怎么办,怎么办哪?我茫然无措,甚至没听清他是在问我。老板只是在一旁叹气。小宋又敲敲门,医生探头出来。小宋一撸胳膊说:大夫,我卖血行不行?医生有些生气了: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血站!这时,露露挤上前来说:得了得了,你们这些男人,卖什么血?咋不窝囊死?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票,一把甩到了医生怀里:去交吧,这是老娘卖*的钱!拿去,够不够?

  露露的声音很尖锐,很高亢,划破了医院走廊里的沉闷。人们全都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宋相约来到病房,小的已经苏醒,大的坐在床边打盹儿。

  听见我们来,大的一激灵,醒了。站起来说:两位大哥,昨晚。。。他说不下去了。我说:你别急,让你这兄弟好好休养。你们还得工作呀。大的说:我想,一两天我们就一块儿回去了。小的听到了,就挣扎着说:哥,咱不能回去。大的摇摇头,说:听哥的,咱回吧,回吧!兄弟,这地方。。。他眼睛一闭,咬住嘴,两行清泪滴了下来。

  (40)

  唐山兄弟俩的黯然离去,令所有的人感伤。地下室族群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一次重创。外面的草木生机勃发,里面的人脸却是暗黄的。老板无聊地在柜台上摆着扑克算卦,一面念叨着: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他给鲁花买了个监视器似的小彩电,鲁花就不再看《读者》杂志了,整天守着彩电,磕着瓜子,边看边笑,有了一种少妇的风韵。

  某日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出神,鲁花跑出来,向我招着手:快来看电视,我看见你啦!原来是《日子》栏目的那个片子播出了。鲁花、老板和我,屏息敛气地看完了节目。片名叫做《苦寻》。记者在编片子时,特别用了一段苍凉的音乐。摄像也很有意思,拍了些我独自站在窗前凝视银杏树的镜头。最后,当我走出编辑部的大门时,竟是一个踉跄老人的背影,有那如诉的小提琴声送我走远。片子完了,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对我说:想不到你也是个受苦人哪!鲁花就问:你的那些开车的朋友呢,没一个来帮你?我说:我不需要他们了。鲁花高兴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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